毕竟,京城是眼前人多年前的伤心地。
她抬眸看了眼吴玥,叹口气,“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而且,这么多年,我也该试着放下了。”
吴玥连忙附和,“母亲在天有灵,知晓您始终视她为挚友,还收我为义女照料,也会感到欣慰的。”
月读跪坐在案几边饮茶,瞥了眼这位如今化名为慧觉道长之人的脸色。
心里并不赞同吴玥的话。
她的母亲亦算是他姨母,以他的了解,姨母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出手果断的人物,怎么会为这些身后事烦忧苦闷?
但他知晓这场合自己的定位,默默闭嘴没啃声。
慧觉道长没搭腔,“你让贫道前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请您出手卜算天命,不管是出手的时机还是出手的方式、人选,这些都少不得义母您啊。”吴玥听见她主动询问,吹捧道。
“过于相信天命的人,最终难逃被天命所误的下场。”慧觉顿了顿,“帝寿就是最好的例子。”
吴玥软和下眉眼,“义母说得是。帝寿不成器,他留下的人也不成器。幸好,因为那个废物将作被捉,如今教众里心向帝寿的人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是间或受过母亲恩惠的人,绝对听命于我。”
话语里,透露着如今各地被抓捕的太阴教教众,少不得她的故意为之。
太阴教内,要不是温思恩等人心向帝寿,对她多有提防,她早就掌控大局。
何须等到江州事败,献祭了温思恩后,才能由她心意行事。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月读忍不住插嘴。
她天天叫着复国大业,但行动上,却是对温思恩等袖手旁观。
做计把沈曦云暴露到朝廷面前,嘴上说是“以假代真,扰乱视线”,但又迟迟不真正落实沈曦云的身份,哄骗朝廷。
“自然是报仇!向谢家报仇!”她抢声道。
“那沈曦云呢?你报仇为何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月读皱眉。
“表哥,你心疼了?”她咧开嘴角,逼问,“你以为她无辜?但在我看来,她并无无辜。”
“这事,还没完呢。”
吴玥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溅起茶水,“我做事,自然有我的计较,表哥从前不关心,如今又何必开始关心?”
“贵妃娘娘的赏花宴开始了,且让我再去回回她。”
虽然有永宁的极力保证,沈曦云思量半日,还是应下了贵妃的请帖。
上辈子,她以谢成烨在民间成婚的妻子身份去宴会上,得了燕京贵女们好一阵挤兑。
这一世,她再去,是以沈曦云自个的身份去的。
有了心理预期,就是受了排挤,她也知道自己和这群贵女本就不是一路人,全当是看热闹了。
当然,如果能对皇帝所托之事有点线索就更好了。
想明白这些,沈曦云让春和替她收拾打扮一番,款款赴宴。
只是到了皇宫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我还以为有些人缩在府中不敢来了?”
周善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沈曦云面前,扫了圈,见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碍事的侍卫不在,笑得更加肆意。
“上回在茶楼里碰见就觉着不对劲,果然不出所料,”她迫近几分,讥讽道:“你在江州做的那些事我可全知道了。”
沈曦云制止住景明欲阻拦的动作,上前一步,挽住周善仪的手,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周小姐如此称赞我在江州的义举,真真是跟皇上和贵妃娘娘心有灵犀。”
沈曦云笑得灿烂,让周善仪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偏生她还不好否认。
只因沈曦云和谢成烨在江州的那段婚事在燕京还属于少数人才知晓的辛秘。
救人的事在燕京声名远扬,但成婚又和离的事半点没见提,在周善仪看来,这无疑是皇室的意思。
“笑得这么开心,陛下同淮王殿下都没承认你,恐怕在他们心中你就是个污点。”周善仪没挣开沈曦云的手,而是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道。
“本小姐不当着燕京贵女的面揭穿你巴着殿下的那些卑劣手段,是为了殿下的面子,你一个卑贱商女,莫要得寸进尺。”
沈曦云揽着她往贵妃宴请的宫殿走,没把周善仪的话语放在心上。
“那也是得了贵妃请帖,做客赴宴的,同您口中的殿下有什么关系。”
周善仪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本小姐告诉你,淮王殿下是燕京无数人心里的如意郎君,而你,是殿下清风朗月一般人生里唯一的污点,污点就该有自知之明。”
“既然已经和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别再往殿下身上扑。否则,我不收拾你,有的是人收拾你。”
“一个山鸡别做什么孔雀凤凰的梦。”
说完,周善仪见快到地方,甩开沈曦云的手,留下一个冷笑,先一步入内。
沈曦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慢条斯理地拂过衣袖上的竹叶纹,立在垂花门外,让春和观她衣冠是否整洁。
嘴长在他人身上,她自个问心无愧就成。
因已入夏,贵妃把聚会设在水榭之内,差人摆上荷花赏玩,说是赏花宴,倒更像是这位贵妃寻人说话排遣的手段。
安贵妃的父亲是昔日跟着谢仓打江山的一位将领,战时受伤沉疴难愈,在大燕建立后就被封了个颐养天年的闲职,听闻他膝下儿子不成器,竟咬牙把女儿送进了宫。
颇得时人诟病,直道是为了家族后代子孙舍了女儿。
谢仓登基时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贵妃二十有余,人比花娇,后宫寂寞,便爱请燕京贵女聚会聊天。
安贵妃见沈曦云总算过来,想起近日她听见的消息,笑得亲切。
“瞧见沈姑娘身体大好,本宫心里也高兴。早便知江州风景秀丽、尽出人杰,才能养育出沈姑娘这般女子。”
贵妃执团扇掩唇,腕间的赤金镯叮咚作响,拉着沈曦云说了几句话。
“多谢娘娘抬爱。”
沈曦云低垂眉眼,装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怯意,但心里想起前世的那场宴会。
那时的贵妃对她面上带着笑,但言语间始终是俯视的态度,好似赴宴的并不是淮王之妻,而是一个被施舍前来的孤女。
上辈子沈曦云的仓皇无措被贵妃看在眼里,只是打趣一句就任由贵女们的敌对奚落。
她坐在宴会中,觉着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鹌鹑。
满腔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在入京的路途中磨灭大半,又在宴会上把剩下的小半熄灭了。
徒留一个满腹委屈不安的姑娘面对谢成烨的质问和血淋淋的话语。
真是,恍如隔世。
水榭内青铜冰鉴吞吐寒雾,把暑气凝结成朱瓦上的露珠,沈曦云的内心平静似水。
她不想细究贵妃今时今日的笑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是因为什么转变了态度。
左不过当个客人,赴一场天家宴会罢了。
“本宫也不好一直拘着你,替你寻个人帮你跟燕京的姑娘们认识认识。”
安贵妃拍了拍她的手,抬眼准备找个合适的贵女替沈曦云引荐。
周善仪恰好离得近,察觉到贵妃意图,眼睛一亮,准备做这个“引荐人”。
这可是个看江州来的破落户笑话的好时机。
救人也好,得了义商赞誉也罢,说到底就是个远地方来的,小户人家出身,坐在贵妃身边一动不动才勉强维持体面,真落进燕京贵女圈子了,必定露怯出丑。
不想周善仪走到半道,人被孟云瑶劫走。
“孟小姐出身国公府,极妥贴的人物,把沈姑娘交给孟小姐,本宫再放心不过了。”
安贵妃笑了笑,让孟云瑶把沈曦云带离自己身边。
令沈曦云没想到的是,孟云瑶没把她往贵女堆里领,而是找了个凉亭邀她坐下。
“同沈姑娘往来也有些时日了,我如何看不出沈姑娘无心贪念燕京的权势富贵呢?”孟云瑶笑着,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孟小姐果真妥贴。”她感概,算是认同孟云瑶的举措。
“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同沈姑娘详聊,今日在宴上碰见,倒真让我生出几分感概。”
“沈姑娘有所不知,”孟云瑶发髻边青鸾衔珠的步摇垂下流苏,随着她动作摇晃,“往常贵妃娘娘的宴会,我们这些闺阁女子聊来聊去,总逃不开燕京的好郎君。其中,又以淮王殿下最为出众。”
“今次这宴,我要是把沈姑娘往她们那领,她们少不得要就此事缠着姑娘,问殿下在江州如何。毕竟失踪那么久,牵动着无数人心神。”
孟云瑶微微蹙眉,略带病容的脸让话语中的关切更真诚几分。
沈曦云睫翼颤动,抿了口茶水,“淮王殿下在江州为百姓谋福祉,深得人心。”
既然眼前这位孟小姐不提是否知晓她和谢成烨的关系,她自然不会主动讨不痛快。
孟云瑶闻言,望着池边并蒂莲,道:“殿下向来是这性子,打小因着从前淮王和淮王妃的事,就多思多忧,同那群在燕京横冲直撞的富贵子弟截然不同。”
她话语中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熟络,“我还记得建元二年我去王府陪殿下过生辰,那时他刚遭大难,不乐意出府,我就陪他吃了碗长寿面,殿下那时的生日愿望,就是清除逆党。”
“如今,听闻江州之事和各地的风声,殿下的心愿总算快要达成了。”
说到此,孟云瑶突然轻咳一声,柳叶眉微弯。
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连忙给主子顺气,“小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孟云瑶摆摆手,让她退下,对沈曦云致歉,“这人出了病里见到知心的难免话多了些,沈姑娘莫怪。”
“怎么会,听闻孟小姐此前忧心淮王安危,缠绵病塌数月,其一片赤诚令人感动。”
孟云瑶倚在凉亭木栏边,垂眸叹息,“我只盼着我的身体能早日好,免得再让殿下担心。”
沈曦云淡笑不语。
鎏金宫门次第开,沈曦云一点点从宫宴的胭脂熏香中抽离,见到了候在宫门口的永宁。
“马车已在候着,沈姑娘请。”
只是掀开车帘,沈曦云见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人。
谢成烨挡住她欲放下的帘子,露出案几上摆放的雪花酥,悉心保温,能看出刚出炉没多久。
“只要这一辆马车。”他堵死沈曦云下车另寻的打算。
在宫门口耗着不是法子,沈曦云无奈,只得坐了进去,对着谢成烨推到跟前的糕点,无甚胃口。
“有人在宫宴上冒犯你了?”他问。
眉眼间俨然一副若是她点头,他定查出来给个教训的做派。
“贵妃娘娘和善,贵女们不知我同殿下曾经的关系,自然也没必要找我的麻烦。”
话题被堵死,车厢内气氛沉寂,谢成烨为她倒果子露。
马车走了一段路程,沈曦云觉着不对劲,掀开车窗竹帘一看,问他:“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
这不是去潘楼街北段宅院的路。
“窈窈,我想邀请你去王府。”
走正门,去淮王府。
自从沈曦云入燕京以来,他邀请过很多次,但这姑娘一次也没答应过。
再问起缘由,无非是觉得不合适。
恰如此刻,她继续拒绝,“殿下,我同您非亲非故,顶多是在江州认识了的关系。殿下单独请我一个女子去王府,实在不合适。”
谢成烨低声自语道:“很快便不是了。”
沈曦云没听清,好奇问了句他在说什么。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勾唇笑,“窈窈是在宴会上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所以不高兴么?”
虽说的是问句,但两人凭着前世今生的熟悉,知晓他这其实已经是肯定。
她没吭声。
谢成烨握拳,平伸着手到她面前,“张手。“
沈曦云不明所以,张开手掌,入手是木质的凉意,一只狸猫的玉雕。
猫的脸上神态活灵活现,得意洋洋地玩耍一个球。
雕工能看出和江州时他送来的木雕同出一人,只是又精美了许多。
在谢成烨指示下再细看,沈曦云发现那个被狸猫戏耍的球上竟然刻着一个名字:谢成烨。
她猛地抬眼看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是想告诉窈窈,若燕京内真有人到你面前嚼舌根子,妄自揣测你我的关系,你都不要在意。”
他墨色的眼眸盯着她,“因为在谢成烨心里,我同窈窈,我永远是在低位那一个,是我奢求窈窈再多看我一眼。”
“那些闲言碎语,很快就会消失,相信我。”
沈曦云收紧了手,感受柔软的掌心触碰着坚硬的玉。
“其实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赴宴也好,留在燕京也好,都是我自个选的,真有什么,也该我自个受着。”
谢成烨笑得温柔,“那是窈窈豁达,却不代表我该同你说清。”
他又从案几上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
“想邀窈窈过府,是因着王府移栽的胭脂脆开得正好,我想着窈窈离开江州月余,没法饮故乡水,能赏故乡花也是好的。”
“但窈窈若不愿去,我也不勉强。”
沈曦云打开锦盒,盛开的桃花花蕊涌出来,涌到她掌心。
谢成烨继续补充说是今日午后刚摘下来的,她不想去王府,他便摘下来送给她。
沈曦云想起去宴会前,永宁说主子因着逆党政务缠身,本来想过来送她但实在抽不开。
这样忙的时候,谢成烨竟然还记得府里开的桃花么?
这个想宽慰她的玉雕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她想了想,可心里又抽痛起来,上辈子的遭遇跟苦涩的药液般在腹腔内翻江倒海,抑或是烫得被火燎过。
沈曦云把玉雕搁回案几,“殿下事务繁忙,何必在百忙之中浪费时间做这些呢?”
是谢成烨这些时日来最熟悉的疏离语气。
但他早已习惯了,不似最初时听了一回就饱受打击,他把玉雕放回她手心。
“无事,我只想着待窈窈再好些,好到能压过那些苦楚,好到日后若是再做让窈窈不高兴的事,窈窈念着这点好,不至于太生气。”
谢成烨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去王府,马车转道停在潘楼街宅院处把沈曦云放下了。
沈曦云手里拿着锦盒和玉雕,让春和把玉雕找个箱笼放着,至于锦盒里的桃花,她打开取出,让景明找厨房师傅做成桃花饼。
也不知谢成烨从哪寻来的厨子,一手江南菜肴烧得比江州城酒楼里的师傅还要好。
春和给小姐倒了杯枣茶,为她捏肩缓解疲惫,“要我说,姑娘何必去宴会上受气。”
两个丫鬟只在水榭外候着,但联想进去前同周善仪那听来的话,觉得小姐在宴会上肯定也不高兴了。
沈曦云喝了口茶,只觉得府里泡的比宫里的还好喝,“真没什么,要真受了气,依你家小姐的性子肯定会找补回来,放心吧,我的好春和。”
气不气是次要,对她允诺皇帝的事她倒有了几分头绪。
“我在外面候着时,听说下一场宫宴约莫在七月初七,圣上会大办呢。”景明进屋,聊起候在水榭外时听见的消息。
沈曦云把茶盏搁在案上,笑问:“景明只听见这个,没听见是因着什么缘故大办?”
“小姐知道?”景明昂起声线好奇,同沈曦云聊起来。
“是淮王殿下的生辰,亦是他年满二十的冠礼。”
方才在马车上,谢成烨同她郑重说了一次。
在她睁开眼睛问他要做什么不高兴的事时,这人转换话头开始跟她装可怜。
“窈窈其他时候不愿我不勉强,但我生辰那日,窈窈可愿意过来?皇祖父当日夜里会在宫中大办,白日则是在府中,我想那天过来接窈窈一起去王府过生辰,好不好?”
见她面露犹豫,他继续说道:“那日王府宾客众多,窈窈也无需担心显眼,成么?”
沈曦云抵不过他的低声哀求,加之,想着这大约是前世今生她陪谢成烨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辰宴了,她还是答应了。
“民女那日便全当是普通宾客过府为殿下祝贺,多谢殿下邀请。”
谢成烨隔着衣袖扣住她手腕,温度传导皮肤,烫得她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