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突然想到了今日在京郊的客栈发生的事情,于是道:“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萧琬琰抬眸,看向远微:“谁?”
荀远微吐出那个名字:“秘书郎戚照砚戚观文。”
萧琬琰的动作一顿,颦眉,“怎么会想到他?”
荀远微平声道:“论文才,他的《怀萧鼓赋》曾名动天下,被周冶品评曰‘琨玉秋霜其人,蓊蔚洇润其文’;论官品,秘书郎是从六品上,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也是从六品上,并不算越级提拔。”
“只是他身份实在尴尬。”
“正是因为身份尴尬,反倒对我们有利,出身世家但不为世家所容,寒门亦不与他亲近,让他去做这个主考官,他谁也不会偏向,”荀远微将筷子搁下,复道:“嫂嫂,他是个无可倚仗的孤臣,除了皇恩。”
萧琬琰默了默,认同了远微的看法,“不单单是在科举上这件事。”
荀远微颔首。
“那这件事,我就放心交给你去做了。”萧琬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隐隐往里传递着温度和柔软却不微小的力量。
远微回握她的指尖。
戚照砚,戚观文,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呢?
第6章 归去来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从京郊的那处客栈离开后,戚照砚选择步行回长安的宅子。
每旬休沐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来这处客栈,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点上两份一模一样的茶点,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听寒风呜咽,观重雪折竹。
这间客栈是他无意间发现的。
因为坐在靠着窗子的那个位置,能远远地看见不远处的山丘,那座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只是他却从来不敢去祭拜。
他不喜欢撑伞,因为这样的鹅毛一般的大雪,总能让他想起三年前的檀州一战,他要记得那一战。
风雪尽数落在他的脸上,又融进他的身体,最终化成几行水珠子在冷风的吹拂下干涸在脸上,他这才觉得自己是被洗涤干净了,才算是暂时脱离了困着他的那道枷锁。
那道自己本不用背负的枷锁。
如今早已过了十月廿五朝集使集京的日子,文穆长公主却匆匆回京,武州是大燕北境的重镇,若是没有急诏她是不会回京的,当时桌子上又放着幕篱,要掩人耳目的回京,那就只能是密诏。
还有自己无意间瞥见的在客栈马棚中行踪可疑的那两个人。
他仰头看了眼天际,不由得感慨了句:开年后,不太平了。
这么想着,戚照砚便从延兴门进了长安城。
只是他甫一进城,便被个女娘拦住了去向。
戚照砚怔了怔,但还是颔首回礼,这个女娘他有些眼熟的,从前似乎在宫中见过,但也只是一面之缘。
女娘从怀中取出一块鎏金刻小篆的腰牌,放在手心里,呈到戚照砚面前,说:“奴婢唤作春和,如今在长公主殿下跟前侍奉,殿下想见戚郎君一面。”
戚照砚低头,眼风扫过那块令牌,上面确实是“文穆”两个字。
他往后退了半步,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还请回禀长公主。”
他此生都无法忘记三年前的事情,尤其是见到荀远微的时候,那些名节风骨全无的日子仿佛又重新降临。
春和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令牌收了回去。
从延兴门入城后,几乎是横穿了整个长安城,才抵达永和里。
在巷子口他看见了一辆马车,并不张扬但也绝非寻常人可以乘坐的,车辕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车前的马甩了两下马尾,车夫倚在车轼上,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主人。
当年从大理寺养好伤出来后,他便安置在了永和里的一处一进院里。
他孤身一人,不打算娶妻,也不需要下人,一间院子里有卧房、书房、厨房各一间便可,永和里位置也比较偏,价钱也不算贵,算是三年前一无所有时他最好的选择。
永和里这样的地方,除了他,居住的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或是屡试不第靠为人做抄写伙计谋生的士子,什么时候竟也会招来这样的人。
戚照砚心下疑惑,但为避免车中是哪位从前认识的世家子弟,还是撤回了目光,继续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那扇已经有些掉漆的单薄的木门,却瞧见里面站着个人。
茅草随意搭砌成了在廊下勉强可以挡雨的蓬顶,廊下站着的人着着件玄色大氅,目光正落在他书房外的门一侧的楹联上。
似乎是听到了他推门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
除了荀远微还能是谁?
戚照砚步子一顿,他敛了敛眉,早该想到的。
但他还是朝前走了两步,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轻轻颔首,用指尖点了点楹联上的两句话,念道:“‘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怎么将这一句写成了楹联?”
戚照砚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只是走上了台阶,立在荀远微面前,恰恰挡住了左边那句“孽子坠心”,淡声道:“臣竟不知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长公主殿下在这样的大雪天亲自莅临寒舍。”
他想起巷子口那辆马车,只能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
根据车辕上面的积雪来看,荀远微到了至少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荀远微侧身,“戚郎君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戚照砚知道自己也无法直接将这位长公主拒之门外,虽没有回答她,但还是推开门,朝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恰好有两把空着的桃木椅子,屋子中间的小火炉上正煨着一只看着有些年岁的铁壶,四周的架子上全是各种书卷,有竹简,也有纸本,满屋子若是说要找出件有些价值的东西,可能还得是桌子上放着的那盏临洮砚。
荀远微将大氅上的系带解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戚照砚则是借着炉子上冒起来的热气暖了暖手,才从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一只粗瓷罐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里面捏出一些散茶来,洒在桌子上放着的两个茶杯里,又提了炉子上的铁壶,往水杯里倒了煮沸的水。
他看了下两只茶杯,最终将杯沿上磕坏了一点的茶杯留在了自己手边,将另一只看起来完好的放到荀远微手边的石墩子上。
“条件有限,既没有千里迢迢从徽州带回来的上等君山银针,也没有贡茶普洱龙凤团,照砚也没有点茶的能耐,只有这粗茶,殿下暂且将就吧。”
戚照砚说着坐回了荀远微对面的椅子上,等着她说明来意。
荀远微听到戚照砚说自己没有点茶的能耐时,刚触碰到杯子上的指尖稍作停留。
过了片刻,她才端起那个杯子。
杯子里的茶的确不是什么好茶,大小不一的茶叶片在沸水的冲泡下,缓缓舒展开来,竟也掉下来些细微的茶沫,又缓缓沉入杯子底下。
手中的杯子甚至连粗瓷的质地也不是,而是陶质的。
戚照砚从前出身东海戚氏,是世家长公子,前二十年顺风顺水,怎么可能不会点茶?
只是他如今却要用这样的借口来遮掩一番吗?
荀远微想着,一抬眸,正好瞧见戚照砚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吾不识青天高、黄土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荀远微心绪更是复杂,看向戚照砚的眸光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戚照砚见她不说话,也不催。
屋中一时只能听见火炉里炭火燃烧的哔剥声。
荀远微定了定神,也不欲和戚照砚兜圈子,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想让你主持开春后的贡举。”
戚照砚的眉峰往低压了压,似乎是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让他做这件事。
“臣若是拒绝呢?”他反问道。
“理由。”荀远微直视他。
戚照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偏过头去笑了声,又道:“理由还需要想么?臣如今在大燕,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士子之间,都是臭名昭彰,”他中间停顿了下,“臣这样的人,殿下让臣去主持事关天下士子入仕的贡举?”
荀远微步步追问,“怎么样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原封不动地将客栈中士子评论他的话还给了荀远微:“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但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这样恶毒的话议论的人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如果我说我信你呢?”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戚照砚低垂着的眸子抬了抬,却未置可否。
荀远微抚了抚杯子的侧壁,吐出一句:“‘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这是你当年《怀萧鼓赋》里的句子,你当年也怀着这样的热情,不是么?”
戚照砚合上眸子,说:“殿下也说了,是当年,况且那篇赋后面还有一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这便是对臣如今最好的形容,如今在秘书省修史,守着这一处小院,对臣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他说着睁开眸子,看向远微,意味深长地说:“更何况,凤阁鸾台高,一堕入黄泉。”
荀远微没有被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攥了攥手,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情况么?一点也不想查清楚么?”
第7章 琐窗寒 “戚郎君见了我,为何要躲?”……
戚照砚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抬眸,正视着荀远微,道:“不想。”
“为何?”
戚照砚将手中的杯盏搁在一边,扫了眼杯盏,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茶叶颜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敛了敛衣袖,并不看荀远微,“因为戚照砚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面前的,只是秘书省的戚郎君,从前的事情,于臣而言,都不过是前尘旧梦。”
荀远微听了这话,只觉得喉头一哽,她蹙了蹙眉,看着戚照砚,说:“那倘若陛下下旨让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呢?”
戚照砚动作停了停,不答反问:“臣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长公主殿下这般执着于让臣来主持这次贡举?大燕朝中并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但没有比你更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了。”
戚照砚转头,将目光轻轻落在荀远微身上,道:“敢问殿下会认一个满身泥污的人作为老师吗?”
如若他主持了这场贡举,在他手里进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为座主,尊称一声“老师”。
荀远微勾了勾唇,“原来你还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观文。”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称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语气中辨不出心绪,“不在意。”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方才这一句,继续道:“那就查清楚当年奚关檀州的事情,查清楚当年在京中是谁非要置你于死地,洗脱你身上的污名。”
但她没有想到戚照砚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说:“没兴趣。”
荀远微闻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过来,埋在戚照砚心底的这根刺,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拔出来的。
远微想起来自己在客栈的时候,听见那些士子议论的时候,提到过一句“周冶临死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她这三年一直在武州,长安和军饷与番上(1)无关的事情,鲜少关注,周冶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她还真是毫不知情。
看来后面得将前几年的卷宗调出来查一查,远微隐隐觉得,当年的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认将檀州兵败的罪名扣在戚照砚头上,甚至连他本家东海戚氏都没有出面,卢峤甚至将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这些世家的口径出奇地统一,又为何在皇兄以内制轻拿轻放地宽恕了他后,那些世家竟然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
分明这件事是当时三司会审了好多天都没有得出结果的事,竟然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戚照砚见远微久久没有说话,起身往炉子里填了两块灰炭,将火钳靠在火炉旁边时,才问道:“殿下可还有旁的事情?”
这听起来是在“赶客”了。
荀远微这才抬头看着戚照砚那双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决,我暂时也不强求,”她说着站起身来,拿过了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大氅,“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栈外和我说的那句‘小心为上’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砚拱了拱手,“臣当时只是看到有人在马棚中行迹鬼祟,也不能断言。”
荀远微颔首,“多谢,”将要推开门的时候,她又顿了顿步子,轻轻转头:“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说罢也只是在他的视线中留给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砚揣着手静静地站在屋中,听见陈旧的木门在风雪声中被合上。
他的视线转向方才倒给荀远微的那盏茶上,而后随手将饮了一半的茶水泼在桌案上放着的那方临洮砚上。
这方砚台,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赠与他作为及冠礼的。
周冶将这方砚台赠与他的时候,说:“为人如砚台,须得方正,我今日为你取表字为‘观文’,便是要你日后,观文、观心、观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历历在目,到如今,却也有五年了。
他匀出一息,捏起一边放着的墨块,看着浓黑的墨汁从砚台上流淌出来,映出了他的面容。
曾几何时,映照出的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
“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荀远微虽然走了,但这句话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耳侧。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诚么?
或许吧。
毕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砚压了压袖口,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湖笔,蘸饱了墨,提笔在桌子上铺着的纸上落下了“怀萧鼓赋”四个字。
他的成名作,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文章,他纵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一气呵成。
当戚照砚将那篇赋默完后,再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觉得这样的磅礴走笔中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尽是空虚与半朽。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笔一扔,抄起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宣纸,绕过桌案,端起一支蜡烛,推开门,站在门口。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蜡烛非但没有熄灭,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风窜得更高了些。
戚照砚将那张纸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间就舔了上去。
他脱手将那张纸扔进了雪地里,而后转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辗转难眠,只好怪在穿梭于街道里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门去宫中的时候,却发现被他扔在雪地里的那张纸只燃烧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层雪。
戚照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将那张纸捡起来,而是将其留在了原地,又如无数次一样,孤身出了门。
河倾月落时,飞鸿踏雪泥。
戚照砚沿着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里,他却浑然未觉。
起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从遥远的宫阙中传来的丧钟声,一阵接着一阵,是天子驾崩新帝登基的讯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门,越能看见着着朝服的官员,那些平日里没有资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来的朝集使夜都着着繁复的朝服带着帽子入了朱雀门。
但其实所谓登基大典,和他也没有多少的关系。
只需要聚集于含元殿前,听着鸿胪寺的礼官唱词,然后跟着其他官员一起跪拜新君。
须裁五色诏,佩声到凤池。
但新君是谁,好像于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揉了揉膝盖,才朝南面的秘书省而去。
戚照砚到秘书省直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他便往炭盆里夹了两块炭,坐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研磨提笔。
但过了好久,他手边那个位置上都没有出现那道老迈的身影。
他叫住旁边走过的一个内宦,问道:“可曾见过章公?”
内宦朝戚照砚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说是病得起不来身。”
戚照砚点了点头,和内宦道了声谢。
这位置上坐着的人叫章绶,表字公垂,前朝的时候便在秘书省了,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全然是因为一笔字写得好,才被征召入宫的,也是这秘书省里,唯一一个肯接近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