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见戚照砚没有说话,又问道:“戚观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天真?”
戚照砚抿了抿唇。
此时桌台上放着的烛火却突然向上跳动了下,也映在荀远微清明的眸子中。
瓦冷霜寒,灯花落尽。
他说:“殿下为国事,臣不敢置喙。”
荀远微垂了垂眸,复将手中的蜡烛递给他,手指擦过他的手掌。
一抹冰冷,一抹温热。
眉眼更盈盈。
第10章 解连环 “要查此事,殿下找错人了。”……
于两人眼中,不过是短暂的接触轻擦。
但殊不知映在门窗上的影子此刻交叠成双。
荀远微将那支蜡烛递给戚照砚,就像是无数次将文书抑或是缰绳递给身边的副将一样,神色无异。
戚照砚却稍稍往里勾了勾指尖,将那支尚且带着荀远微手上温度的蜡烛握在手中,而后垂下眉眼,朝着她拱了拱手,平声道:“多谢殿下,臣告退。”
推开门的那一瞬,一阵冷风吹面而来,他行于月色与雪色之间,竟也让不远处的枯树带上了些心绪。
和戚照砚说完那番话后,荀远微看着面前堆积在一起的账本,先前的困倦也跟着一扫而空。
于是户部司的直房中,只能听见账册翻动和算盘拨动的声音。
她一边清算一边对着白天户部司那些官员重新算出来的账比照,却发现账册的问题并不是程拱寿说的那样是这一两年的问题,甚至在大燕刚立国的时候进行造册的时候便出了纰漏,她一路顺着找到的线索追溯,一直将账追到了前朝。
博陵崔氏是几百年的大世家,这些年任凭王朝如何更迭,也始终未能撼动其地位,在定州囤积土地,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按照律令,在平民难以维持生计的时候,其名下的永业田的确是可以用以交易的,如家中丁男因为战乱死亡,而家中妻子无力耕种其名户下田地,可以将其中的永业田用于买卖。
只要不触及国本,历朝君主对于此事的态度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荀远微知道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将事情卡在这一两年的定州,让太仓署拨粮食,至于账本和户籍上的问题,在户部司和太仓署找一两个人略作惩戒便是,既安抚了民心又不至于将事情闹得太难看。
但当她那日在冬至大朝会上听到程拱寿说定州今年大旱,百姓为了缴纳租调甚至难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天的时候,她却想到了每次大战后,那些瘦骨嶙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于是固执地将事情追查了下去。
但荀远微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长治元年调取户籍册和记账册的登记名单中看到戚照砚的名字。
那上面的字尚且锋芒毕露,没有半点要藏锋的意思,就和当年的戚照砚一样,没有任何藏拙的必要。
荀远微的指尖轻轻落在“戚照砚”三个字上。
五年前,他是门下省给事中,按说户部的事情并不会经由他的手,但他却为何来查了户部司的账?莫非是当年他便知道些什么?
荀远微蹙了蹙眉,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想着要找时间去问一问戚照砚。
她前几年人不在京中,对于大燕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中人员的调动贬擢都不甚清楚,基于此,远微又去吏部查了这几年的官员升迁记录,最终将线索落在章绶身上。
荀远微想起之前在宫中碰到戚照砚,他说手中拎着的药是给章绶的,故而从府中带了些人参一类的滋补品,亲临章绶的宅邸。
章宅的长随不认得她,她也不想将身份露出去,于是托了戚照砚的名,将手中拎着的东西在长随面前晃了晃,说:“是秘书省的戚郎君托我前来的。”
长随听了戚照砚的名头,便侧身将她请进了宅子中。
章绶正躺在床榻上,屋中有炉子和炭盆,他身上也就随意披着一件外衫,手中缓慢地翻动着一卷书,头发花白,颇有风烛残年之势。
章绶或许以为是戚照砚,随口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我?”他说着转过头来,在看见荀远微的那一瞬,先是愣了下,然后迅速将手中的书简放下,想要起身给远微行礼。
荀远微先章绶两步走过来,将他搀扶住,示意免礼。
“长公主殿下怎忽然莅临寒舍?”
“章公认得我?我却记得从前未曾见过您。”荀远微有些惊讶。
章绶道:“从前在宫中远远地见过殿下一面。”
寒暄过后,荀远微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顺手拉过一方矮凳,坐在章绶榻前,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今日拜访章公,主要是想问问章公五六年前,定州的账册。”
章绶迟疑了下,道:“臣已离开太府寺数载,如今又上了年纪,殿下想问之事情恐怕也记不太清。”
“无妨,章公记得多少说多少便是,不强求。”
章绶缓缓颔首。
荀远微看着章绶,说出自己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事情,“根据吏部的记载,章公是前朝因为精通于书道被征召入朝,最开始在秘书省,后来也辗转过六部中的一些要职,前朝覆灭的时候,你正好是在太府寺少卿的位置上,也就是如今卢峤的官职,却在长治元年冬,在吏部的考课中被调去了秘书省任秘书少监,一直到现在。”
章绶点头,并不否认。
荀远微便继续道:“而在你和卢峤中间任太府寺少卿的那个人,显然成了关键,但他又是因为年老致仕,看起来倒是顺理成章,只是他回乡路上,遭遇了山匪,被抛尸荒野。”
她想不明白,卢峤被外放之前是干刑科的,入仕以来,从未接触过和钱粮有关的事情,为何这次被调回,却任了太府寺少卿这么关键的位置?
但她看向章绶的眼睛时,发现他眸色浑浊,什么也看不出来。
荀远微攥了攥拳,问道:“章公宦海半生,难道也信这世上有这般巧的事情?费劲心力织就这么大的一张网,究竟又是想掩盖什么?”
章绶原本神色平静,但听到她后面的话,连抬手止住了她,“殿下,殿下莫说了,莫说了……”
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荀远微意识到是自己心太急了,于是伸手去拍章绶的背,给他顺气。
这时门外却传来戚照砚的声音:“老师!”
荀远微转头,看见戚照砚三步并作两步朝这边跑过来,一时也忘记了给她行礼,抚了抚章绶的背部。
章绶这才平静下来。
他看着荀远微,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殿下,您问的问题,臣无可奉告,臣也劝殿下一句,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查了,这件事查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戚照砚闻言,看向荀远微,这才叉手问安。
荀远微垂了垂眼睛,想起户部那个登记册子上有戚照砚的名字,便朝他问道:“戚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戚照砚看了眼章绶,思忖了番,说:“殿下请。”
荀远微起身,先和章绶道:“今日冲撞章公,非远微之本意,望章公海涵。”
毕竟章绶于她而言,是长者,方才又是她冲动在先,本该是她致歉。
末了,又看了眼戚照砚。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在院中相对而立。
“臣没想到殿下会来章公的宅子。”
戚照砚见她没说话,便想问出荀远微的来意。
荀远微却歪了歪头,问道:“我不能来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说:“只是臣记得殿下这段时间在查定州的账册问题,应当是没有心思分给秘书省的。”
荀远微反问:“那要是秘书省的人之前和这件事有关呢?比如你,戚照砚。”
戚照砚的瞳孔缩了下,但仍旧面不改色道:“臣从前在门下省,如今在秘书省,与大燕的钱粮之事,从未有过交集,殿下找错人了。”
“那你如何解释,户部司调取长治元年账本的名簿上有你的签字?”
戚照砚似乎真的想了下五年前的事情,回答地滴水不漏:“殿下说的那次,应当是臣理了个人情。”
荀远微看着他,像是在辨别他这句话的真伪。
戚照砚舒了一口气,道:“臣不知殿下所询章公之事为何,但就定州一事,臣想问殿下一句,此事便是非查不可么?”
冷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荀远微以极其肯定的语气说:“你查过当年的事情。”
第11章 入梦也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
周遭分明只是安静了一瞬,但却像是被扯成了几载那般。
最终还是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道:“臣不知殿下缘何如此确定这件事,但几年前臣供职于门下省,并没有道理去查户部的账目。”
他虽然矢口否定,但荀远微想到方才章绶的反应,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于是戚照砚往后退,她便往前进,她仰头直视着戚照砚那双漆黑的眸子,动了动唇,道:“没有道理去做,并不代表不会去做,也不能说明当真没有做过。”
若说荀远微最开始接近戚照砚,和他有所交集只是为了来年的春天的贡举,但随着这件事缓缓展开,却又在查到关键信息的时候屡屡受阻,偏偏又都和戚照砚脱离不了关系,她便知晓,戚照砚身上的事情绝不是自己三年前知道的那样。
她没有直接和戚照砚继续争执这件事,而是道:“戚照砚,户部司的登记簿上有你的名字,想必你也应当明白,这件事真得铺开了,这张不知道被多用心织就的大网一旦落了下来,不论是你,还是我,甚至躺在榻上在重病中的章少监,没有人可以作壁上观,也不会有人幸免。”
戚照砚垂眼静静地看着荀远微。
长安不似江南,深冬里并不开梅花。
但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却忽然想到了那句“一支先破玉溪春。”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荀远微见他并不为所动,终于还是先叹了口气,平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袖手,你若是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段时间,我都在廷英殿。”
戚照砚侧过身,朝着她深深一揖,“恭送殿下。”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公主的背影,无论是在三年前的大理寺,还是数日前自己的宅子,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但却没有任何一次,比这次心绪复杂,心潮涌动。
在荀远微将要推门的时候,他忽然出声:“殿下。”
荀远微搭在单薄木门上的手忽地停住,稍稍转头,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没有一片坦荡的道路。”
荀远微闻言,却笑了声,说:“我知仙草难求、骊珠难寻,但志不求易,事不避难。”
说罢回身看了一眼戚照砚,又推开门离开了章宅。
戚照砚却在原地怔愣住了。
荀远微说的那句“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是她《哀江山赋》中的句子,而前一句“仙草难求,骊珠难寻”则是自己《怀萧鼓赋》中的句子。
她从少时便这样明媚、坚定。
从章绶宅子上回到自己家的那一晚,戚照砚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绵延千里的阑干瀚海,愁云惨淡,万里凝冰。
那时他十九岁,还未曾行冠礼,也尚且不是门下省的给事中,却被长治帝任命为出使靺鞨的使节。
当时是也,大燕国祚初立,靺鞨便想趁中原内乱南进,他奉命出使,纵马持节北上。
竹节上挂着的旃牛尾和铜铃被风吹得乱晃,在无人之境撞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在靺鞨的王庭中,他面对远远多于他的靺鞨人,临危不乱,对大燕疆土寸步不让,最终让靺鞨人妥协,靺鞨的可汗在盟书签成的时候,盛赞他“当为中朝第一人”。
回长安的时候,他路过武州,城墙上站着一个着着银色盔甲的人,看身形似乎不像男子。
隔着风雪,随他出行的副使和他道:“那是今上胞妹,文穆长公主。”
他轻轻点头,在心中念了一遍“文穆”两个字。
“文”字,是古来对文治之官的盛赞,“穆”则是武将之最高褒扬。
那时他也意气风发,也有着一腔热忱。
回到长安后,便被长治帝破格擢升为门下省给事中,赐朱袍银鱼。
圣旨降下来的那天,正好是他的及冠礼,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振袖高呼:“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戚照砚醒来时,孤寂的月光正好漏进屋中。
雪夜月底,旧梦孤恨。
荀远微并未因那日在章绶和戚照砚处碰壁便将此事和稀泥般带过,而是继续查当年的事情。
她去翰林院调了周冶的传记。
传记里的大部分记载都和她记忆中的相吻合,只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她有些好奇。
根据传记里的内容,周冶于长治三年春,终于国子祭酒的位置上,而原因竟然是,在贡举中帮助考生杨羡之作弊。
荀远微合上书册,眉头紧蹙。
虽说贡举一般是由吏部考功司郎中主持,但几乎所有人都会在题目拟定之后请周冶做以点评。
周冶这人未出仕前,是名士,故而皇兄才将他封为国子祭酒,主持整个国子监,他平生只有戚照砚一个学生,又怎会做帮助考生作弊?
荀远微问翰林院诸人杨羡之,皆道只知晓这人在长治三年的春闱中因为作弊被取消了科考的资格,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她思来想去,想来这件事或许已经是太后的皇嫂会知晓一些。
于是她离开翰林院,去了蓬莱殿。
她问及此事时,萧琬琰沉吟了声,回忆了下当年的事情。
“当年东窗事发的时候,你皇兄也是不信的,周冶和这个杨羡之从前没有任何往来,根本没有必要帮他作弊,即使是看在弘农杨氏的面子上,也断不可能将贡举的试题透露给这个杨羡之,贡举题目泄露,最应该怀疑的应该是吏部考功司,但当时在大殿上,周冶却供认不讳,你皇兄当时也左右为难,并未立刻将他收监大理寺,甚至还亲临他家中,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但他的回答却与在大殿上的时候只字不差。”
萧琬琰想了想,又说:“当天晚上,周宅便起了一场大火,周冶与他宅中那些藏书全部毁于一旦,成了一堆灰烬,事情是在晚上发生的,发现的时候,周冶已经葬身火海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你皇兄得知此事时,也是心痛不已。”
毕竟周冶是大燕满朝唯一一个不靠家世走到重臣之位的。
荀远微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些苗头,但没想到是陷入了更深的一片泥沼中,举目皆是雾气,天地茫茫。
周冶死得这般离奇,戚照砚又那么轻易地便保住了一条性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
她站在案前,想将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事情都写在纸上,想将整件事的线索捋清楚,但发现总是缺了些什么。
在远微不知将第多少张纸扔进一边的纸篓中后,本想坐在椅子上缓一缓,春和却进来和她通报:“殿下,太府寺的卢少卿求见。”
卢峤来廷英殿找她,无非是为着定州案子的事情,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春和宣他进来。
卢峤先和她行了礼,也不废话,只说:“殿下,只怕在定州的事情上,臣短时间内是帮不上殿下了。”
他说这话,荀远微并不意外,毕竟他是前不久才从地方上回来的,太府寺少卿这个位置刚接到手里,这件事原本和他扯不上关系。
“臣未曾被擢升时,任河北道观察使,定州的事情,臣有失职之责,若是往前追溯,臣便得避嫌,”卢峤顿了顿,说:“臣来廷英殿见殿下前,户部崔尚书、司农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荀远微握了下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的扶手,这么看来,多半是向下查到章绶身上了。
她早该想到的,自己能顺着线索查出来的事情,这些远远比自己熟悉长安情况的人,又怎会查不出来?
恰在此时,春和进来通禀说:“殿下,崔尚书还有司农卿求见。”
卢峤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臣留在此处多有不便,先告退了,若殿下有任何关于太府寺的事情,臣随时侯召。”
荀远微点了点头,将春和唤到身边,嘱咐了两句。
春和颔首,便退下了。
卢峤和来的几个人擦肩而过。
荀远微指了几个内侍,“给崔尚书、郑卿赐座。”
司农卿郑惜文先开口说:“殿下既然已决意彻查此事,那大燕跟钱粮打交道的司部都要牵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