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 没有挪动,仿佛只要恪守着君臣之间的这方寸天地, 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这殿中。
荀远微看着那份被沈知渺放在自己手边的奏章, 又想起了她方才说过的话。
她顺手将那张奏章合上, 随手放在一边已经批阅过的奏章里,又瞧见了那几颗桂圆。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这片无名的安静。
“若是我没有记错, 春闱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戚郎中来, 还有什么事么?”
她试图忘记和戚照砚昨夜的荒唐行径,又将自己和他重新困囿在君臣这道枷锁中, 似乎只有这样, 自己才可以不想入非非。
被她这么一问, 戚照砚本来找好的借口忽然就忘记了,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臣是想问,殿下在春闱之前,只是说让臣主持今年的贡举,如今春闱既然已经结束, 臣想知道殿下后面怎么安排臣的去向,是继续回秘书省么?”
荀远微支着下颔, 看向先比自己乱了阵脚的戚照砚,便问道:“就这么一件事?似乎不值得你专门跑来一趟廷英殿找我吧?”
心事被剖白,戚照砚迅速目移, 左右都找了这个借口了,不妨一条道走到黑,他心下一横:“臣本奉先帝之命,在秘书省修前朝国史,得殿下垂青,许臣主持今岁贡举,然今贡举已毕,臣是该留在吏部,还是继续回到秘书省做未竞之事,臣只是想知晓殿下的心意。”
他说着再度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确实是想知晓荀远微的心意。
荀远微却原原本本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那如果我给你选择呢?”她说着轻轻叩着桌面,“是选择入世,留在外朝,还是出世,继续回去修史书?我想,这几个月过去,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的想法总是有所改变的吧?”
戚照砚没有想到,自己随便找的借口,竟会在此刻,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荀远微又适时地朝他抛出了第三个选择:“又或者是,可待?”
戚照砚不解她这句话中的意思,斟酌了下措辞,才问:“殿下所说的可待,是可以期待,还是可以等待?”
荀远微挑了挑眉,“我替你想了个好去处,就看是不是你期待的了。”她说着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戚照砚的步子却迟疑了。
他忽然想到昨夜,荀远微也是让他这样近前来,而后便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想到那件事,他的耳尖便跟着染了一些红。
他强迫自己正色,“臣就在此地恭听。”
荀远微看见他这副克制心性的模样,不免随口道:“你这人,还真是守节,”于是坐直了身子,摆出面见群臣时的模样,“我将你调到了御史台,做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
这是戚照砚从来没有想过的去向。
荀远微用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奏章,道:“御史独立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可直陈我,事无巨细。”
本是很正常的官职任命,但在听到最后那句的时候,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
荀远微又补充道:“当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再事无巨细,也只能陈述公事。”
戚照砚闻言,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荀远微的心思了,索性将心中衍生出的那些无边无际的心思都收了回去,朝她揖了揖手:“这些臣自然是深铭于心的,臣不太明白殿下刻意强调此事的用意,还请殿下明示。”
荀远微轻笑了声,才摆出的端庄模样并未维持多久,她听出来戚照砚似乎是想套自己的话,“所以我说,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只能和我说公事,但若是以戚照砚的身份,便可以讲私事了,是不是?”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荀远微眼底笑意更浓:“既然明白了,不近前来么?”
戚照砚抬头的一瞬,眼睛蓦然一睁,“殿下这是……”
荀远微歪了歪头,“难道你戚观文今日来,真得只是为了和我说那件并不紧要的‘公事’么?”
此话一出,戚照砚明白了荀远微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方才的所有,都不过是她刻意为之。
她是不是也想试探自己的心思?
戚照砚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如荀远微说的那样,走上前去,只道:“听到殿下方才的话,臣想知晓的私事,已然尽知,殿下公务繁忙,臣便告退了。”
荀远微以为他是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却没有想到,他真得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荀远微撑着头,看着桌子上的奏章,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进去。
为何怎么想,都像是自己亏了呢?
他从自己这里问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自己却连他所指的私事是什么都没有问清楚。
但荀远微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戚照砚走后不久,萧琬琰便到了。
她是长公主,萧琬琰是太后,她来廷英殿,本就不需要做任何通报,在看到萧琬琰的时候,她从坐上站起来,提起裙角快步走下台阶,“嫂嫂怎么有空过来?”
说话间她扶萧琬琰在一旁坐下,又招呼殿中侍奉的内监从旁边搬来一个垫子,跟着坐在萧琬琰身边。
“听说你昨夜醉酒回府,我来瞧瞧。”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她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袖子,“嫂嫂知道的,我不怎么喝酒的,昨日,真得只是意外。”
萧琬琰看见她这幅一样,一时也没了脾气,只是伸出指尖,在她额前点了点,“你呀,要我说这戚照砚还算知道轻重,走了光化门,遇见褚兆兴值守,当时又将近宵禁,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若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知晓了,用不了天黑,你这桌子上,便全是参你和戚照砚的劄子了,到时候闹到门下省那些个拾遗、补阙耳中,这事便不是这么容易便能结束了。”
荀远微低下头去,嘟囔了句:“这不是,没出事么。”
“说到这里,那个戚照砚,你打算就将他继续放在吏部么?”
荀远微摇摇头:“这倒不是,嫂嫂方才提到御史台,我是打算将他调作御史中丞的,贡举案应当是查不下去了,只是由沈知渺牵扯到了人口诱拐,我疑心这件事不简单,将他调到御史台,也是打算这件事要是往下查,牵扯深的话,我的人,能插进去手。毕竟去年的定州粮食案、刚过去的贡举案,最后草草收场,还是因为我之前在三司没有自己人。”
她环视了一圈,沈知渺此时并不在,寻常内监怕是找不到她要的,干脆起身,去拿了批复过的关于今年官员任免的奏章,放到萧琬琰跟前:“嫂嫂请看。”
萧琬琰看过后,点了点头,“你将杨绩放到刑部,这步棋走得不错,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中庸和平衡,不仅仅是要平衡朝中不同立场的臣子之间的形势,还要考虑到自己和这些臣子之间微妙的平衡。”
荀远微蹙了蹙眉,看向萧琬琰:“嫂嫂是担心,接连对郑氏和崔氏动手,要谨防他们在一定时候联合在一起,同我分庭抗礼?”
“没错,而且今年开年不顺,还没有开春,便出了贡举这么大的事情,牵扯进了多少人,你又抬了制科,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萧琬琰此话一出,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
萧琬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还记得你去年刚回京的时候,和我提过的一个可以拉拢的人么?”
荀远微眼睛一亮:“嫂嫂是说,宇文复?”
“正是。”
荀远微有些犹豫:“只是这宇文复虽然和崔氏郑氏不太合,却也因为当年兵败于我的事情,对我也一直耿耿于怀。”
萧琬琰看着她,弯了弯唇:“所以我才见了他的娘子,他的娘子过两日过生辰,我召进宫来赐了些东西。”
荀远微看向手中那份奏章,触类旁通一般:“既然不能直接走宇文复这条路,那我可以将他的独子调回到兵部!”
萧琬琰的目光中全然是赞许,“宇文复年过五十,膝下就那么一个儿子,至今未婚,他想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都没有办法,你若是将他的独子宇文宣调回长安,不怕他不见你,春狩将至,要早点做打算才好。”
荀远微和萧琬琰又细细商议了关于官员调任的奏章,确定没有问题后,发还给了中书省,因着没有大的变动,门下省审议后无误,便交给吏部去做了。
和官员调遣令一同出去的,还有责令大理寺审理韩胜一案。
毕竟目前能撬开口的,也就只有韩胜一人,按照沈知渺说的,她已经被韩胜拐了将近五年的时间,韩胜还动过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念头,这五年间,地方的户籍册修过两次,前去韩胜家中查过所、手实,核对户籍册的时候,怎么不会留意到沈知渺?
这当中牵扯到了多少人和势力,荀远微说不清楚,但从韩胜口中,多少一定可以问出些什么来。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也连着几日没有见到戚照砚。
直到某日回府的时候,看到他等在自己府门口。
公主府门口载着一棵枝干粗大的柳树,此时柳树边缘也只是溅了些浅淡的黄,两人相对而立,倒是叫人想到了那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荀远微先笑道:“戚中丞今日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第45章 玉人来 “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往荀远微跟前靠近了一步, 笑道:“殿下想让臣怎么回答呢?殿下称呼臣的官职,却又问臣是公事还是私事。”
荀远微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不想让我喊你‘戚中丞’啊,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声,接着道:“那你想让我称呼你为什么呢?”
戚照砚的目光稍稍向下垂了垂, 清冷月色便落满了他周身。
荀远微看着他不说话, 忽然想到了那句: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戚照砚复抬起眼,又恢复了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那副疏落的模样,“殿下是君, 照砚为臣,万事君臣在先。”
荀远微没有应他这句, 反问道:“那我有没有和戚中丞说过,若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奏报公事, 还是在廷英殿的好?”
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手, 他有些弄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 几番纠结下,他本已打算告退了,却听到了荀远微的声音——
“不过,如若是你的话,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有一瞬的愕然,但立即整理了思绪, 道:“臣是想同殿下说,臣接手了御史台的事情后, 翻阅过去的文书,发现了一些从前在处理时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其中不少隐隐约约看着和此次的韩胜案有关, 但这个案子毕竟如今是大理寺在办,臣一时职权所限,也难以在明面上插手,但还是想着,应当先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拢着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原来戚中丞这将近十天的时间未至廷英殿,是在废寝忘食于此事啊。”
戚照砚一时弄不清楚她的意思,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荀远微的语气中听出了一星半点的嗔怪之意。
但他宁愿是自己想错了。
毕竟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于是他在心中慎重地斟酌了下措辞,才道:“都是一些积压的陈年旧卷,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臣不敢妄自叨扰殿下,窃以为,此为为人臣之本分。”
荀远微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但此事在大理寺没有呈递上来最初版的案卷前,她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三司会审。
故而她只是看着戚照砚,稍稍弯了弯唇,问道:“公事说完了,那私事呢?”
戚照砚心头一颤。
她这是在暗示自己些什么么?
他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应当说什么?
荀远微见他久久不说话,直接转身走上了台阶。
戚照砚匆匆转身过去,“殿下。”
说话间步子已经先踏上了一道台阶。
荀远微踅身,她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视线正好与他齐平,“今日你既然是御史中丞,那我的私宅还是不要轻易出入的为好,身为御史,便要恪守君臣之礼,是不是,若是被你手底下台院那些侍御史知晓了,怕是不太好收场,是不是?”
她说完这些,没等戚照砚的回应,便提起裙角回了公主府。
戚照砚看着公主府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心中一时跟着升上一阵惶然。
将近一旬未见,他只觉得自己和荀远微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间便隔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但又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一路从公主府走回自己家中,都在回想今日和荀远微之间的话,怎么想都不觉得有什么错漏之处。
直到看到桌子上那个篆刻了一半的糖葫芦挂件。
其实还没有染上红色,只是雕刻了一半,若是他不说,怕是也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个糖葫芦。
左右睡不着,他索性将桌子上的灯挑亮了些,继续雕刻那截木头。
荀远微也是辗转难眠,像是有两个自己在脑海中争执吵架一般。
一个告诉她:既然戚照砚是诚心实意地与你做君臣,那便做君臣好了。
另一个却告诉她:这个呆子、木头,接下来几日都不要见他好了。
两阵声音各有各的理由,一直在她耳边争论不休,一直到了天快明的时候,她才没了意识,以至于春和早上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她还有些昏昏沉沉。
春和看着她眼底一片乌青,神色恹恹,也顾不得要呈递给她的东西,“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奴婢着人去请太医来?”
荀远微撑着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让自己的神智暂时恢复了清明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撑着精神道:“无碍,没有睡好罢了,”她说着留意到了春和手中捏着的东西,隔空指了指,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春和虽担心荀远微的身体,但也只能先顺着荀远微,将手中的那本请柬双手呈递到她面前:“是襄国公府上送来的请柬。”
“宇文复?”荀远微蹙了蹙眉,一边从春和手中接过请柬。
“殿下此前说,若是襄国公府上有消息,必要择先呈递。”
荀远微翻开那封请柬,看了眼,在手中晃了晃,又还给春和:“宇文复主动给我写请柬,还真是一件稀奇事儿。”
春和曾经听闻过长公主殿下和宇文复之间的一些恩怨——荀远微当年率军平定天下的时候,和宇文复玩了一手调虎离山、釜底抽薪,当时她不过十七岁,宇文复却已经是久征沙场的大将,不免被荀远微落了面子,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因而她一时也拿捏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遂出声问道:“那殿下,您还要不要应这道请柬?”
荀远微站起身来,一边示意春和伺候她梳洗,一边道:“要,当然要去。”
春和看着她盥洗完后,从一边的婢女手中的托盘中取过帕子,递到她,“那可需奴婢去准备一些贺礼?”
荀远微点了点头,“宇文复的独子宇文宣和他的青梅竹马要成亲了,你去府库中挑几样拿得出手的,别致一些的礼物备好便是。”
春和应下。
宇文宣成亲当日,荀远微一早便到了襄国公府。
宇文复和他的娘子携手等在门口,恭迎着宾客,在看到荀远微的车辇出现在门口时,神色微变。
他的娘子留意到了他神色中的不对劲,便问道:“这是谁的车辇,郎君怎么……”
宇文复看向她,说:“文穆长公主。”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便已经在春和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宇文复走上前去,和她行了个叉手礼,道:“当真没想到,今日最先来的,会是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着他,笑道:“襄国公这可是头一次给我下请柬呢,我又怎好不重视?”
宇文复有些尴尬地牵了牵唇角,又转头和他的娘子嘱咐了两句:“我招待下殿下,这里先交由娘子你操持一下,若是忙不过来,便叫人将宣儿喊出来。”
他说完便稍稍侧过身,将荀远微请入府中。
春和没有跟着荀远微进去,而是招呼下人将备好的礼物从车上取下,和宇文夫人做交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