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头看了眼自己出城时骑的那匹马,想着只好明日出城来牵了。
行路至一半的时候,荀远微的神识短暂的清醒了会儿,她缓缓从马背上坐起身,回头看了眼为她牵着马的人。
戚照砚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发展的那样。
荀远微又转过头去,指着斜前方:“那是什么?”
戚照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老翁背着一个布捆,上面还零星地缀着几个糖葫芦,应当是今日集市上没有卖完的。
两人离那个老翁越来越近,荀远微先和那个老翁喊道:“老翁且留步!”
老翁看见二人,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他仰头看向马上的荀远微:“这位娘子,可是要糖葫芦?我这糖葫芦做得可甜了,没卖完……”
他话没有说完,便先被荀远微打断。
她转头看向戚照砚,理所当然地道:“付钱!”
戚照砚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后从自己怀中取出小荷包,看向老翁,“多少?”
“郎君要买几个?一文钱一个。”
戚照砚看着也没剩几个了,老翁又年迈,便从荷包中摸出四个铜板,朝老翁伸出掌心:“都要了。”
老翁许是没想到已经出城了,竟然还能将剩下的糖葫芦卖出去,一时喜笑颜开,一壁笑着从戚照砚手心里取过铜钱,一边从布捆上往下取糖葫芦。
荀远微指了指最上面的一颗,“要那个。”
老翁回过头来看了眼戚照砚,似乎是想和他确定。
“听她的便好。”
老翁便将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取下来抬手递给荀远微,又依次将剩下的几个糖葫芦取下来,交给戚照砚的同时笑道:“郎君和娘子感情真好,令人羡煞。”
戚照砚张了张口,本想反驳,却没有出声,仅仅是和老翁道了声谢。
荀远微捏着那颗糖葫芦在空中转动了两圈,却一口也没有吃,因为她又趴倒在了马背上,手中却还捏着穿着山楂的竹签。
戚照砚颇是无奈地弯眼一笑,将剩下的三个攥到另一只手中,继续单手牵马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和他今日出来跑马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晓,谨慎起见,戚照砚走了由射声卫把守的城门。
他到城门下的时候,褚兆兴正在巡视,且指示着看守的士兵准备关上城门。
在看到照夜白的那一刻,褚兆兴抬手止住了士兵的动作。
他走到戚照砚跟前,先是打了个招呼,才压低了声音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戚照砚如实回了他:“喝了些酒,并无大碍。”
褚兆兴上下扫了一眼戚照砚,确定他没有在说谎,又切实闻到了两人周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酒气,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酒量并不好,喝不了多少便醉倒了,虽然喜欢喝酒,但许多时候也都是浅尝辄止,鲜少喝成今天这样。”
戚照砚听着褚兆兴这句,又想起了那会儿在乐游原上。
今夜的荀远微,确实和他平日里以为的不一样。
褚兆兴才要从戚照砚手中接过缰绳,底下有个士兵小跑过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我这边暂时有些走不开,还得劳烦戚郎中将殿下平安护送回去。”
戚照砚颔首应下。
此时已经宵禁,朱雀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可以传入耳中的,只有遥遥且模糊的打更声,近处是照夜白马鞍上脖子上系着的铃铛声,一步一晃。
戚照砚一直将照夜白牵到了公主府门口。
沈知渺正站在门口踱步,看起来分外焦急,在看到戚照砚牵着照夜白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先是朝里面喊了声:“春和姐姐,殿下回来了!”才跑下台阶,草草和戚照砚行了个礼后,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戚照砚便将那会儿同褚兆兴的说辞再和沈知渺重复了遍。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这时春和也赶了出来。
“殿下,殿下?”
荀远微并没有任何反应。
春和犹豫了下,还是和戚照砚道:“劳烦戚郎中将殿下送进去。”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无措,顺手将左手中的糖葫芦交给春和。
沈知渺这时看见荀远微手中也捏着一只一口没动的糖葫芦,本想顺手将她手中的那支也取过来,却发现她如何也不肯松手。
戚照砚只好先由着她的动作,而后一手横过荀远微的背,一手揽过她的膝弯,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再跟着沈知渺一路到了荀远微的寝殿。
他将荀远微放在榻上,那支糖葫芦还捏在她手中,于是蹲下身来,一手握在荀远微手下面的竹签上,一面温声道:“殿下松手,好不好?”
荀远微不知是醉梦中想到了什么,呓语也叫人听不太真切。
戚照砚惊觉两人的距离实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他感觉他的背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来。
他本想就此作罢,已经要站起身的时候,却听见荀远微喊他的名字。
“戚照砚。”
他的脊背跟着一僵,一时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心绪又乱了起来。
“戚照砚,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荀远微的声音并不似平日那样不容许人拒绝,反倒是带了几分酒气的甜腻。
戚照砚定了定神,克制着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绪,并没有转头,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殿下想说什么,臣就在这里听着。”
“你转过来。”
戚照砚攥紧了自己的拳,仍旧是方才那样的说辞:“臣听得到。”
“不要,我要你转过来,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荀远微揪着他的袖子。
现在毕竟是在公主府,殿门还开着,若是被春和或者沈知渺看见,那便是百口难辨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依着荀远微。
荀远微却抬手抚上他的脸。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第43章 春满襟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殿下。”戚照砚浑身一僵。
他全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将手中紧紧握着的糖葫芦递送到他手中, “给你。”
戚照砚只能先接住。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自己几乎能看到她鼻尖上短短的绒毛,他从没有离一个女娘这般近过, 戚照砚一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荀远微就这么双手捧着他的脸,醉眼朦胧, 但却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来些什么一眼。
戚照砚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 隔着衣袖握住荀远微的手腕,轻轻错开来和她之间的距离,“殿下, 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荀远微却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让他几乎无从躲避。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戚照砚闭上眼睛, 让自己不要去看荀远微。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莫见乎隐, 莫显乎微, 故君子慎其独也。”
仿佛指甲都要嵌入他的皮|肉里去。
但丝丝缕缕的热气却毫无保留地扑在他脸上。
终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荀远微:“殿下,您可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荀远微捧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我,当然认得!”
戚照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绪被荀远微牵动着不知已经游逸去了何方。
“你是……”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便又突然松开戚照砚的脸,躺了回去。
戚照砚怔了下, 但他随即又牵了牵唇角,垂下眼去,也不知道是在给谁说:“罢了, 她喝醉了,都是酒后胡言。”
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给荀远微掖被子,却被荀远微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她转过身去,只留给戚照砚一个背面。
戚照砚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看,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转头便瞧见了春和。
春和手中端着托盘:“我刚才让人给殿下煮了醒酒汤。”
戚照砚回身看了一眼荀远微,说:“殿下,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春和走到榻边,看见荀远微脸上的红晕,也知晓即使是这会儿扶她坐起来,大抵也是连半口都喂不进去的,只好和戚照砚颔首:“多谢戚郎中送殿下回来。”
“嗯,我便不多留了。”他始终没有敢当着春和的面将目光投到荀远微身上去。
都要走到门口了,他才发现自己手中捏着那枚糖葫芦,又转头看向春和。
春和明白他的意思,朝前走了两步,从他手中接过糖葫芦:“交给奴婢便好了。”
戚照砚疾步走下荀远微殿前的台阶,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在朱雀大街上,迎着风,任凭风将他的衣衫吹动,他此刻只想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
他抬眼看向天际,人家的屋檐上高悬着一轮圆月,他又想起了在原野上和荀远微试剑的时候,一招一式,都在他脑海中重演。
永和里外面一处花楼,戚照砚将要拐进巷子的时候,有个女娘扶着一个醉酒的客人出了门口。
“郎君说好的,可不许忘了奴家。”
戚照砚的步子走得更快,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但今夜总觉得分外地不自在。
那客人反手掐了一把女娘的腰,“酒后方吐真言,不骗你,不骗你。”
冷风将这两人的声音送来,戚照砚的手本来已经搭在门环上了,动作也不由得跟着一顿。
是夜,他更是辗转难眠。
荀远微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边扶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朝外面喊:“春和,春和?”
春和应声,端着一个托盘从珠帘外拐进来,坐在她榻边,用勺子搅了搅碧盏里的醒酒汤,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殿下昨夜喝了不少酒,先喝点醒酒汤吧,宿醉最是难受了。”
荀远微任由着春和喂她喝了半碗,才问:“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记得多少了。”
她只记得她从大理寺出来后,正好看见戚照砚等在门口,然后她喊上戚照砚陪她去京郊乐游原跑马,两人似乎还比了会儿剑,再后面的事情,她也记不清楚了。
春和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直到戚郎中将您送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意识不清了,戚郎中将你送回殿中便离开了。”
荀远微一偏头,忽然看见一边的小案上放着一只糖葫芦,上面的糖霜有些化了,粘在了底下垫着的纸张上。
春和留意到她的动作,便道:“在府门口的时候,奴婢和沈待诏怎么也从您手中取不下来那根糖葫芦,奴婢煮了醒酒汤回来的时候,那根糖葫芦便到了戚郎中手上了。”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越说,荀远微的脸色越难看。
荀远微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让戚照砚付钱的时候,春和说完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到底和戚照砚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不过,应该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她这样想着,和春和吩咐:“扶我起来梳洗吧,备好车辇,用完早膳便进宫。”
用完早膳后,春和问荀远微:“殿下,那几个糖葫芦要怎么处理?”
荀远微闻之一惊:“那几个?”
她闭了闭眼,不等春和回答,又咳嗽了两下,道:“看看府中有没有其他人想要,没人喜欢吃的话便扔掉吧。”
她以为自己只是买了一个,没想到是买了许多,虽然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但她清楚她一吃甜食便牙疼的毛病,只得作罢。
荀远微心绪虽乱,但一处理政务,倒也平息了不少。
沈知渺将一份奏章呈到她面前,“殿下,这是门下省复核过的关于吏部今年的人事任免。”
荀远微正批完手中的一封奏章,顺手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眼,上面也有中书省给出的意见,她提起笔,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转手交给沈知渺。
沈知渺看了下荀远微写下的内容,有些不解,一时犹豫要不要问荀远微。
荀远微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想问什么便问,我既然挑了你做我的翰林待诏,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我真正的辅臣,甚至在陛下亲政后,成为陛下和娘娘可以信赖的臣子,而不是简单的留在我身边,伺候笔墨之事。”
“殿下折煞臣了,是殿下救臣于水火,臣这辈子只愿意跟在殿下身边,即使只是帮殿下伺候笔墨,臣也心甘情愿。”沈知渺说着迅速垂下头去。
按照阿娘曾经教她读的那些书和她早年间在龟兹王室的见闻,一般来讲,君主对身边的臣子说这样的话,便是在试探其忠心。
但荀远微像是一瞬间读懂了她所有的心事一样,只是抚上她的手背,道:“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敲打震慑你,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学可以有所用,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会给你一切我能给的,这样即使有朝一日,我回了边关,你在长安也有自己的宅邸,可以不按照时速的规矩活着。”
沈知渺被她说得心神一动。
“你要知道,无论你将来会不会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在这些之前,你永远先是你自己,我在武州,帐下有两位最为信赖的大将,一个是李衡,还有一个,叫谢定澜,同你我一样,也是个女娘,我离开武州后,她便代行我令。”
沈知渺只觉得自己眸眶一湿,她握着手中的奏章,和荀远微叉手,“殿下,真得是臣的伯乐。”
荀远微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惹得一笑,“伯乐也要遇到千里马,才能叫伯乐,知渺,你本身就很好,我只是顺手推了你一把而已。”她说着话锋一转,又问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问什么了吗?”
沈知渺摊开那本奏章,指着荀远微方才用朱笔添上去的内容,问道:“关于杨绩的调动,因为他接二连三的过失,臣看见吏部和中书省给出的意见都是将他贬到地方上去,殿下怎么反倒让他留在了京城,还将他调任到了刑部做刑部侍郎?”
荀远微看着上面的内容,道:“杨绩这样的人,将他放到地方上去,才是真正的放虎归山,将他收在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差错,更何况,刑部尚书陈牧,也是出身颍川,这些年不偏向于崔氏、郑氏任何一家,刑部另一个侍郎,可是姓郑,将杨绩放到刑部,倒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掣肘,上面又有陈牧压着,也翻不了天。”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荀远微虽然和她说着关于杨绩的任免,但眼睛一直没有从自己亲手写上去的“戚照砚”几个字上挪开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看到这几个字,心中便像是燃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火。
沈知渺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将要合上奏章的时候,又问了句:“那殿下将戚郎中擢升为御史中丞,是因为御史台可以直陈殿下,不必受中书门下的牵制么?”
荀远微被她这么一问,心弦也跟着一颤。
她知道沈知渺说的直陈自己,只是简单地指代政事,但这么正经的话,一落到她耳中,便总觉得多了些什么。
“殿下?”
见她走神,沈知渺喊了声,“是臣猜错了么?”
荀远微含糊着应了声,“这只是其一,御史中丞算在三司推事里,能替我将手伸到刑狱上去。”
正说着,春和在外面通报:“殿下,戚郎中求见。”
荀远微朝沈知渺挥了挥手,说:“你先退下吧。”
沈知渺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戚照砚在外等通传的时候,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但在春和请他进去的时候,他心中又升出了一阵类似于窃喜的感受。
“臣见过殿下。”
行完礼后,他忽然不知道要和荀远微说些什么了。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抬眸的时候,荀远微也在看着他。
第44章 淡黄柳 “臣只是想知道殿下的心意。”……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戚照砚先将眼睛垂了下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荀远微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