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是一想,心中的那丝不适和失意,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更加浓烈了些。
还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戚照砚没忍住自嘲地笑了笑。
荀远微看见他这么笑,只以为他或许也是不在意,却仍是问:“笑什么?”
戚照砚听着她这不以为意的语气,心中堵了下,遂道:“一些私事,让殿下见笑了。”
荀远微眨了下眼,遮去了自己眸中的一闪而过的黯然,指了指桌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戚照砚依言坐在了她对面。
“我听你提起当年去檀州作战的时候,和萧五娘子见过一面,你既然知晓她有心上人,那你当时的理由呢?也是因为有所倾慕的女娘么?”
荀远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指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桌面,又像是极其无聊一般地在桌面上的那摊水渍上画着圈。
戚照砚的动作有些许拘束,他如实回答:“当时,是没有的。”
他这么说,是留了个话口,还特意在“当时”两个字后面顿了下。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反问一句:“那现在呢?”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问道:“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今日来寻你是为何么?”
戚照砚眸子一亮,立刻抬头看向荀远微:“为何?”
“来同你商谈开制科的事情。”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能以反问来掩盖自己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失措:“制科?”
其实这个事情是她临时想出来的,但一旦牵扯到朝政之事,她便分外认真起来:“我兄长当年开科举取士,便是给了寒门学子一条向上走的路,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世家之间的联系,从你方才和戚统的话便可见一斑了,所谓联姻,不过是为了两家的利益谋算,既然牵扯到利益,便要提到恩荫和科举了,其实我很清楚,科举再怎么兴盛,也远远不能越过恩荫去的,毕竟就目前大燕的情况来看,这些世家子弟仍然是支撑大燕运转的中枢,我若真得想让寒门长久地、稳当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便是要逐步将这中枢,换成寒门士子。”
她是有一腔热意,但她对于政治,不是一窍不通。
戚照砚跟着点头,接了她的话,道:“但如今毕竟是各大世家子弟占据着重要的职位差遣,即使是春闱中选上来的进士秀才,按照惯例,也需要守选三年,才能和其他官员一同进行考核,三年对于一个王朝的存续来讲,不算什么,但对于眼下的情势来讲,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了。”
这话两人心照不宣,仅仅是荀远微回京的这几个月,就接连出现了定州粮食案、贡举案、还有沈知渺的事情。
荀远微沉吟了声应道:“故而,我兄长在世的时候,在科举之外又令吏部单独开设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这样的科目选,考中便可以直接授官,算是越过了守选这三年,也能更准确地通过更精准的时务策选出合适的人才来,但这样的方式选上来,大多时候还是让吏部外放到了地方做官,所以我想开设制科,由我和陛下直接开科授官,比如专考刑法、算理、督水这种的,一旦有适合的人才,直接放到九寺五监做事。”
“此举,确实胆大。”戚照砚虽然震惊,但还是肯定了荀远微的想法,“但臣以为,制科的取士,并不要局限于今年的进士,春闱榜上无名的、地方官员、甚至当朝的官和吏,都可以参与。”
荀远微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也说了,就目前来看,世家仍是大燕的中枢,殿下这般做,一来可以更广泛地选撷人才,二来,也是给了这些世家面子,大凡他们真正有才能,可以为大燕、为陛下与殿下做事,不至于尸位素餐,臣以为,可以留。”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说:“有些道理,等我回去再思虑取舍一番,”她说着扶了扶额头,道:“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还在纠结之中。”
戚照砚颔首:“但愿臣可以为殿下解忧。”
“于皋死前留了一封血书,他说的是‘崔公’,但崔氏在朝为官的人太多,没有更切实地证据,也无法将罪名落到崔延祚身上,王贺还没有找到,于皋死无对证,这事儿便算是僵持住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抬头道:“制科,制科可以!如若制科不局限于春闱的进士,所有策论都可以直陈廷英殿,便是一个诱王贺出来的好时机!”
戚照砚看见她激动地站起身来,也只是弯着眼睛笑。
与他而言,荀远微可以实现心愿,更为重要。
操心此事也不止他们,更有崔延祚本人。
崔延祚舀了一盏茶,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问侍立在一边的年轻男子,“停云,你自幼聪慧,想来也不用我教你该怎么说。”
年轻男子叫崔停云,是崔延祚的侄子。
他朝崔延祚拱手道:“诬陷戚照砚,是我的意思,我本是考功司郎中,今年春闱按照惯例应是我主持,甚至已经应了几个考生的行卷,但却突然被调离了吏部,由戚照砚补上,我心中怀恨,便对于皋威逼利诱,才有了后面的种种事情。”
崔延祚将自己手边一个盛着茶水的杯盏递给他,他立即双手接过。
“那个叫王贺的,如今还未找到,即使找到了,他也不敢冒险承认,至于停云你,便更不用担心了,就凭你娶了慈圣高皇后的外甥女,高氏如今虽无人居于要职,但只要平阳侯这个爵位还在,也算当朝勋贵,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往作践自己的母舅的面子,这件事,只会是,不了了之。”
崔停云点头:“还得是叔父您谋略得当。”
崔延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荀远微这边从戚照砚跟前得了制科的想法,回宫便着手准备这件事了。
沈知渺在一旁替她看着折子,奇怪道:“殿下,今日御史台的奏章怎么分外得多?”
荀远微看了眼摞成小山的奏章,道:“你帮我看看吧,挑拣重要的说。”
沈知渺连续翻了几本,神色忽然有些不对。
“怎么了?”
“这些都是参奏李将军一人的,话术也都一样。”沈知渺提到李衡的时候,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声音也变小了些。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大致知晓是因为什么的——无非是参奏李衡将韩胜打成重伤的事情。
荀远微点了点头:“关于参奏李衡的奏章你都放在一处吧,先不用管了,看看别的。”
沈知渺点头,不过一会儿,她手边竟有十来本叠在一起的奏章。
她还是没忍住问荀远微:“殿下,臣斗胆问一事。”
荀远微停下笔,“你是想问为什么李衡要打他?”
顾念着沈知渺的心情,她没有直接说韩胜的名字。
“嗯。”
“至于为什么,我不好说,恐怕你得问问本人,”荀远微朝门口看去,“这不是来了么?”
沈知渺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李衡走了进来,手中的奏章不由得被她捏紧了。
“殿下,听说他们参……”他这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沈知渺也在殿中,连忙将话收住,道:“沈待诏。”
第40章 笛声晚 “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澜既定,……
沈知渺看见李衡, 心中不免升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便像是谁突然将她的心突然揪紧了一般。
她的眼睫几度扑闪,才将自己手中捏着的奏章放下, 低下眉朝着李衡屈膝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免弯了弯唇, 然后看向李衡, 扬了扬下巴, “继续说,你听说什么了?”
李衡闻声,回过神来, 但气势比起刚进来那会儿已经收敛了许多,“末将听闻, 御史台那些人向殿下弹劾我了。”
荀远微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沈知渺整理出来的那十几本奏章。
李衡在看过去的时候, 神色微变, 再看向荀远微的时候, 语气都软了下来,“阿姐,你知道的,我几乎不动手的,除非真得忍不住。”
荀远微神色从容,“嗯, 我知道。”
李衡猜不出她的心思,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还特意请教了窦少卿,按照《大燕律》,略人为奴, 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略人为妻妾子孙,徒刑三年,买方‘购买’人口,即使可以减刑,但也决不可免。”
荀远微不免笑出声来:“你这看起来没有为自己辩解,但字字句句都在用《大燕律》告诉我,你做的没有错。”
李衡没有说话,但又趁着殿上的人没有留意,偷偷瞥了一眼沈知渺。
但他又怕沈知渺发现自己,只消一眼,便匆匆收回了目光。
荀远微身子往后一仰,说:“你是我的心腹,御史台那些御史参奏你,无非是世家借机朝我施压,这些奏章我会暂时压在手里,等贡举的事情结束后,让窦嵩去查,但你最近还是别太张扬了,”她说着顿了顿,眸光扫过一边的沈知渺,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让那些御史抓住别的尾巴,我便把你发到陇西姨夫身边去,让定澜来替你。”
李衡连忙道:“不敢不敢,我,哦不,末将这些日子一定乖乖待在射声卫,去哪里都和殿下打报告,但求殿下不要将末将赶到我阿耶身边去。”
“看你表现。”
李衡笑道:“多谢殿下!”
说完这句,他又看了眼沈知渺,说:“那末将告退了。”
他前脚才走出殿门,沈知渺转头和荀远微道:“殿下,外面,似乎下雪了。”
荀远微本想说在北疆下雪的时日可多了,但在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沈知渺后,她忽然有点明白沈知渺的用意了,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装模做样地四下环顾了一圈,道:“可是春和被我派去做别的事情了,不若劳烦知渺你替我去给李衡送个伞?”
沈知渺怔了一下,颔首道:“是。”
而后她便提着裙角走下了台阶,从门角拿了一把竹伞,走上前去追上了李衡。
“李将军留步!”
李衡起初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步子在原地停滞了下,才转过身来。
沈知渺撑着一把伞站在原处,等着他回头。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快步朝沈知渺走去,但他想到那日在客栈,自己一靠近沈知渺,她就惊惧地后退,于是站在了沈知渺一步之遥的位置。
“下雪了,我替殿下给李将军送伞。”沈知渺说着将手往前抻了抻。
李衡有些意外,脱口便道:“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她往日不训我便好了。”
他说着从沈知渺手中接过伞,看见沈知渺移开目光,这才悔恨自己嘴比脑子快。
也许,这伞根本就不是荀远微要送的,是沈知渺自己要送的。
但自己接过伞后,不大的伞便无法笼罩住沈知渺,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半步,道:“冒犯了,沈待诏。”
沈知渺轻轻“嗯”了声,没有说话。
李衡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找话题,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在寒冷中缭绕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似乎是过了许久,沈知渺才道:“多谢李将军仗义出手。”
“啊?”李衡闻言,颇是惊讶,挠了挠头,半天才说了句:“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沈知渺唔了声,“既然伞已经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李衡牵住了她的衣袖,又立即松了开来,“沈待诏若不介意,我撑伞送你回廷英殿再离开吧,这毕竟还有好一段路。”
沈知渺这才留意到自己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把伞,故而也没有拒绝。
李衡照顾着沈知渺,步子放得很缓,但他只恨自己憋不出来半句话。
倒是沈知渺先开口问他:“我听李将军那会儿喊殿下‘表姐’,看起来很怕殿下的样子?”
李衡对于沈知渺对自己的过去好奇一事很是惊讶,絮絮叨叨便说起来:“嗯,慈圣高皇后是我的姨母,殿下算是我的表姐,我十六岁那年,大燕建立,我阿耶不想让我靠恩荫,逼着我读书,但我怎么也读不进去,骑着马便跑到武州寻殿下了,殿下虽然隔三岔五地便训我,但她不逼着我读书,我便觉得很好,后来我跟着殿下有了战功,我阿耶也就不说什么了。”
沈知渺抬眼看他,“殿下竟也会训人么?我倒是觉得殿下性子很温和呢。”
李衡这才留意到自己失言了,“沈待诏,殿下虽然平日里待我凶了点,但我知晓她是为我好,你能不能不要将我方才那些话说给殿下,要不我真怕她一怒之下把我赶到陇西我阿耶跟前去。”
沈知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大抵明白了他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对长公主殿下也是真得又敬又惧,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我不告诉殿下。”
说话间已经到了廷英殿的阶下。
沈知渺对李衡颔首:“到这里就好,不劳烦李将军了。”
李衡看着沈知渺进了廷英殿的门,才转过身来,拍了下自己的嘴,“笨死你得了,李衡!说话都不会说!”
但又看到手中握着的那把伞,拇指在沈知渺握过的地方摩挲了两下,脸上又挂上了笑。
随着时日慢慢推移,贡举的结果张贴在了礼部南院的东墙上,接着便是诸位选上来的考生拜崔延祚、郑惜文两位中书令,以及戚照砚这位座主。
王贺的文章确实做的不错,他的名字也在其上,但他并没有在放榜的这日来看,拜座主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荀远微便将先前早已想好的制科公之于众,在国子监门口放了几个开了个口的匣子,以供想参加制科的人将证明自己才能的文章投放进去,再由宫中的人护送往廷英殿,全程不经过三省六部。
许是因为并不局限于寒门,也给了世家机会,加之荀远微象征性地增设了些恩荫的名额,朝中几大世家也没有怎么反对,这件事便也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王贺的时务策。
恰又看到了崔停云的请罪奏章,荀远微根本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会是崔停云的授意,更不相信,他有这个胆量,便将王贺传到了大理寺。
“崔停云,你倒是说说,你为何要指使于皋出言陷害戚照砚?”
崔停云跪在地上,回答地不卑不亢:“这场贡举本应该是臣来主持,半路杀出个戚照砚,臣又被殿下调出了吏部和礼部,先前给臣投行卷的考生都无以推荐,臣怀恨在心,一时糊涂,才叫于皋做出那样的事情。”
荀远微有些心烦,又看向王贺:“那你说说,你就那么巧,就看到了于皋手里那张纸,真的不是有人授意吗?”
王贺深深拜下:“草民的确是偶然看见,绝对无人指使,望殿下明察。”
荀远微冷哼了声,“那你如何解释从尚书省出来后,到现在,你消失了快一个月的事情?”
王贺应答地从容,显然是早已想好措辞:“草民那日从尚书省出来后,收到邻里来信,草民之祖母病重,草民放心不下,关心则乱,一时才离开了长安,回家在榻边为祖母伺候了半个月汤药,祖母病情稍有好转,草民便迅速返回长安,但此时关试已过,好在殿下开设制科,让草民有了得见殿下的机会。”
见荀远微不说话,他又道:“伏惟先帝以孝道治天下,又开设科举,草民方有沐浴清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他这理由属实找的巧妙,根据他的过所,他的确有七旬祖母,也的确是京畿人士,来回时间距离也对得上,他又搬出荀远泽,荀远微更不能因此治罪于他。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不是提前商议过,但确实严丝合缝,无从指摘,崔停云揽罪,于皋死无对证,王贺拒不承认,崔停云娶了高氏女,虽然和自己这里,已经出了五服,但她不能不给渤海高氏面子,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以将崔停云贬官收尾。
分明尘埃落定了,荀远微却只觉得郁闷。
她离开大理寺,戚照砚就等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