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快就选了别人?
戚照砚虽然只是问了一句,心中却在想整个翰林院秘书省到底还有没有姓沈的年轻郎君。
若是有,又是什么来头?怎么忽然就成了翰林待诏?
这全然不合常理。
荀远微却不以为意地点头,直接承认:“我这案牍劳形的,总不能身边真得没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吧?”
戚照砚愣在了原地。
“臣,可否知晓是谁?”
第36章 一袖云 “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荀远微本想直接告诉他, 但一垂眼,却瞧见他搅弄着自己的衣袖,眉目间隐隐有几分紧张和不安, 又想起他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道:“我选的翰林待诏, 那必然是我极满意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 没有说话。
荀远微颇是狡黠地一笑,又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问了句:“怎么?我的翰林待诏是谁, 对你来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么?”
此话一出, 对于戚照砚而言,似乎回答是或者不是, 都不是一个恰当的答案。
他沉吟了声, 才道:“殿下所言极是, 能得殿下垂青的,才貌必然都是上乘,臣也只是想与之切磋一番。”
荀远微瞧着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身子稍稍前倾,笑道:“行了行了,我告诉你还不成么, 是沈知渺,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戚照砚此前并不知晓沈知渺的名字, 听了这话,还在想谁是沈知渺。
荀远微便提点了他一句:“就是你昨日在客栈看见的那个给韩胜替考的女娘,我将她带到身边了。”
荀远微此举, 其一是怜惜沈知渺的遭遇,珍视她的才华,其二是因为她心中清楚,只要她身边的待诏这个位置空缺一天,那些世家就一日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一日不得安稳,但在世家里选,不论是选谁都是厚此薄彼,沈知渺这个身份刚刚,既然是女娘,倒也不会让有心之人传出去一些不好听的话。
戚照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抬眼问了句:“殿下,方才怎么会以为臣是吃醋?”
他嗓音温和,其中多多少少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荀远微心下漏了一拍。
自己为什么要问“吃醋”这两个字?
但看向戚照砚的时候,却歪了歪头,面上的从容将心中的慌乱遮掩的一丝不剩,“难道不是么?”
空气在一瞬间又再次陷入阒寂。
戚照砚却没有如她设想中那样露出窘迫,原本紧紧攥着衣袖和腰间悬挂着的荷包的手也在这一瞬松了开来,只是很淡定地交叠在双膝上,“无他,只是殿下曾经说属意臣做翰林待诏,但因为春闱将近,故而先让臣主持了贡举,也未曾说过不让臣后面再做待诏的事情,听殿下方才这般说,有些好奇罢了。”
“真得仅仅只是好奇吗?”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浓了些,“那殿下还希望是什么呢?”
荀远微的眼皮跳了下,托腮道:“本来想告诉你的,只是我想到戚郎中不是向来会猜测我的心思么?不如,你猜猜?”
戚照砚恰到好处地敛下眸子,巧妙地将话题绕了过去:“臣猜不到,如若殿下不愿告知臣的话。”
荀远微坐直了身子,扬了扬眉,道“无妨,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戚照砚便以气音轻笑了声:“好,那臣会一直等着的。”
等到可以与你袒露心迹的那一刻,也等到你愿意告诉我一切的那日。
戚照砚说完这句后,并没有在长公主府上多留,只是对荀远微方才挑出来的考生的考卷细细看了下,探讨了下今年贡举录取考生的事情,俨然是一对正经君臣。
炭盆里的炭火还在殿中燃烧,博山炉里仍然燃气淡淡的白烟,屋中只有纸张翻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戚照砚也并没有在荀远微府上多留,议论完正经事便离开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沈知渺朝着他行了个礼,毕竟他是这场贡举的主考官,所有的答卷也都是沈知渺写得,那他也算沈知渺半个老师。
戚照砚没有推辞,却在心中隐隐记下了沈知渺这个名字,想着顺着线索查一查。
另一边李衡从荀远微跟前领了调查贡举替考,以及排查韩胜一事的旨意后,当天回射声卫的营房里用了午膳,便带着手底下几个靠得住的人直接离开了。
褚兆兴看着他整理行装,倒是有些意外,将口中吃了一半的饭菜咽下,才打趣地问了句:“活久见啊李衡,以你从前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直接交给下边的人去做吗?怎么今个儿也亲自去查了?”
射声卫中一起用饭的其他将领听了褚兆兴这话,也都跟着起哄。
这些人在大燕建立之前都是跟在荀远微的,李衡和褚兆兴之前的关系便甚好,两人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的,只是后来要平衡长安拱卫京师的兵力,才将相对沉稳一些的褚兆兴调回了京师,而相对活跃一些的李衡便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了。
李衡整理了下自己的腰带,从一边的亲兵手中接过金色的头盔,带好后,才说:“你懂什么?我跟在殿下身边五年,那经书道理或多或少也是学过一些了,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用殿下的教我读的书里的话来讲,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说完还自傲地扬了扬下巴,也不管身后的那些战友笑闹什么,带着人便离开了射声卫的营房。
他之所以亲自去,也是因为手底下的人大约查出了些眉目,找到了韩胜的住所。
韩胜的住所离考生们聚集的客栈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李衡没走几步便到了。
他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原则,抬手握住门环在门上叩了两下,里面也没有人应答。
但根据底下的人通报的来讲,这韩胜在长安这些日子,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李衡本还在疑惑这人不会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了吧?
心下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路过一个老翁,拄着拐杖,问道:“几位是找住在这院子里的男人吗?”
李衡转过头来,轻轻颔首:“正是,您见过?”
老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他昨个儿去隔壁街道的花楼里喝酒去了,还没回来呢。”
老翁没有多留。
身边的士兵看着李衡,请示他的意思——是回去还是等着?
李衡身上毕竟还穿着盔甲,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本想直接回去了,一转头,却看见从巷子口跌跌撞撞地拐进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他心下大约有了几分猜测。
那人果然停在了他们面前,抬起手指着李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门口?”
李衡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侧过身子,说:“哦,我们是宫里的人,你贡举中了。”
其实这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但韩胜因为喝的太多了,只是短暂地怀疑了一瞬间,便从怀里掏出钥匙,又挤开李衡,尝试了好几次,才将门打开,摇摇晃晃地往进走。
他一靠近,李衡便问道了一阵呛鼻的酒味,不由得皱眉。
这是喝了多少?
韩胜一进屋子,便按住门框,先是走到院子里的枯树旁边,吐了半天,才到了李衡跟前,打了个酒嗝,意识看着才清醒了些。
“贡举?不是都考完了吗?为什么还来找我?”
李衡挥手,让身边的亲卫都守在院子外面。
“的确是考完了,不过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
韩胜不认得李衡,自然也不认识他身上象征身份的金色盔甲,只以为他是个寻常的士兵,自恃自己身上有功名,便道:“说吧,要问我什么?爷告诉你,爷可是以后要做大官的,你不要你对爷不敬!”
李衡看着他这副自大的模样,便想起了沈知渺昨日被发现的时候,缩在角落里,看着他时惊慌的眼神。
沈知渺被他手底下的士兵从房间里叫出来的时候,应当是午睡被打断,寻常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来。
满屋子里便酒只有她一个女娘,李衡一靠近她,她便吓得蹲在了地上。
他没有办法,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李衡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问道:“沈知渺,你认识吗?”
韩胜挥了挥手,说:“什么沈知渺,沈知渺是谁?爷不认识,找错地方了!”
“真得不认识?”李衡冷声问道。
“不认识不认识!”韩胜挥着手赶人。
李衡定定地看着他,他忽然心中有些发怵。
“你是告诉我沈知渺的身世?还是我将你找她替考的事情如实呈报给长公主殿下?”
韩胜听到“替考”两个字,立时醒了神,朝着李衡跪下。
“我耐心有限。”李衡抱着双臂问道。
韩胜匍匐在地上,说:“我确实不知道沈知渺是谁?我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过一个女奴,不知道名字,但是认得几个字……”
荀远微和戚照砚敲定好给于皋的墓志铭后,便交给刻碑的师傅去做了。
十日后,戚照砚来见她,说是碑刻好了,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看着于皋下葬。
于皋的哥哥战死后连遗骸都没有找回来,荀远微自然没有拒绝戚照砚的邀请。
马车停在了山底下,戚照砚却顿住了步子。
荀远微踅身过来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为何不走了?”
戚照砚有些纠结,一时不知道如何和荀远微启口。
因为这座山上葬着的人,还有周冶。
三年来,他来过这个位置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有勇气上去。
荀远微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便一把拉过他。
“是因为周冶,是不是?”
荀远微问道。
心事一瞬被洞悉,戚照砚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但因为是荀远微说出,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只有难受与纠结。
“殿下怎么……”
周冶的事情,同样有着他的过去,他陷入了困顿为难中。
第37章 莫念远 不如怜取眼前人
荀远微看见他为难, 也不强求,只是将目光将他身上撤回来,负手站在原地, 道:“我不知晓我当年离开以后,在你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 必是有你的理由, 我不强求,若是你不愿上去,我独自去便是。”
她说罢回眸扫了戚照砚一眼, 而后拎着裙角,朝着上山的路走去。
没有走多久, 她听到了身后穿枝拂叶的声音,于是踅身看去。
戚照砚看见荀远微朝自己投来目光, 整理了一番袖子, 朝她拱了拱手, 分明加快了脚步,不愿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太久,但到了离她渐近的距离时,又停下了步子,未敢靠近。
两人中间恰好是一道稀薄的日光从树枝的罅隙里洒下来,在他们中间隔出了一道冷白的光斑。
凉风飘过荀远微的鬓角, 将她些微吹落下来的发丝拂动。
荀远微没有先说话,就这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戚照砚像是纠结了许久, 才启口:“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殿下,只是……”
时机未到。
他后面几个字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荀远微垂眼,不知是在看道边的积雪还是飘落下来的几片枯叶, “我说过,我不强求,等你愿意面对,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也不迟。”
戚照砚怔愣了一瞬,他似乎也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扬了扬眉,问道:“还上去吗?”
戚照砚这次没有多做纠结,踩在了两人中间的那道光斑上。
冷光在一瞬间落满了他半边身子,也模糊了他周身的轮廓。
于皋的墓地在半山上,没有走多久便到了。
此时戚照砚委托的人已经将于皋妥善下葬,也立好了碑,在一旁等着,等着两人查验完成后,才离开。
荀远微从挎着的匣子中取出小酒壶和一只酒杯,按说以她的身份,本没有必要跪于皋的,戚照砚看着她撩起衣裙的时候,趋步过来要拦她的时候,破裙已经先他一步铺在了地上。
荀远微兀自向酒杯中添上酒水,回身过来看着他,道:“我跪祭的,不只是于皋一人,也有他因救我而死的兄长、还有更多为大燕尸首他乡的将士。”
她说得坚定,眸眶却已经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戚照砚知晓,或许于她而言,于皋是这万千无辜之人之人中的一个,但恰恰牵动了她的心绪。
故而他也跟着跪在了她身后。
他看着荀远微直起身子,将那杯酒洒落在于皋的墓碑前,道:“一祭,为大燕捐躯的万千将士。”
第二杯酒洒落,“二祭,因战乱和旱涝而亡的大燕百姓。”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将第三杯酒洒落,道:“第三拜,愿诸位在天之灵,护佑我大燕,海晏河清,社稷永安。”
末了,她才从地上起身,抬手拂去了裙摆上沾着的枯叶。
“我的事情做完了,你要不要顺道去探访一下故人?”荀远微收拾好摆在地上的匣子,看着他。
两人心知肚明,荀远微说的故人,指代的是谁。
戚照砚攥着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显然还在纠结之中。
“虽然我心中对于他曾经因为我的女子之身轻视的事情,一直存有芥蒂,但你若是想访旧述怀,我不介意陪你。”荀远微说着歪了歪头,再次将面对过去的选择权交给了戚照砚。
戚照砚闭了闭眼,道:“殿下,随臣来吧。”
他从未来过此地,却对地形分外的熟悉,没走几步,便看见了一块墓碑。
墓志铭上写的是“故师周冶之墓”。
荀远微想起他之前和自己提起周冶的时候,是以“周尚书”代替的,但这块墓碑上题着的却是“故师”二字。
但周冶平生只有一个学生,那便是戚照砚。
故而这墓志铭也只能是他为周冶立下的。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同情。
虽然她知晓戚照砚这样的人,应当并不需要怜悯。
她站在旁边看着戚照砚跪在墓碑前,然后仰头道:“殿下,可否借酒一用?”
荀远微没有拒绝。
戚照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默着斟了三杯酒,洒在周冶的墓前,而后三次叩首,才站起身来。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荀远微看见了他眉目间压抑着的情绪。
但既然他不愿意宣之于口,关于周冶的半个字,荀远微也没有说。
此时正好一朵被风吹落的迎春花落在了戚照砚的肩头。
荀远微走上前去,抬手替他将肩膀上的那朵浅鹅黄色的花摘下,捻在指尖,放在他眼底的位置,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还有后半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戚照砚可以听懂她的意思。
戚照砚瞳孔一颤,但还是朝着荀远微揖了揖,道:“多谢殿下宽慰。”
但他不想否认,这句话在他心中惊起的波澜。
从山上下来回宫后,已经过了晌午了。
荀远微才在春和的服侍下解下氅衣,便有内监通报李衡求见。
荀远微招了招手,让将人传进来。
她只以为是李衡查出了些眉目,却万万没有想到李衡见她的第一面便先跪在了地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让他起身。
一旁为她侍奉笔墨的沈知渺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她低垂着眼,但握着墨块的手却毫无征兆地松了下。
荀远微看着李衡神色凝重,心下一时有些不妙。
李衡道:“殿下,可否,让沈待诏回避一番?”
荀远微更是疑惑,“你既然称知渺一声沈待诏,应当知晓她现在是我的亲近之臣,关于朝政的事情,你大可以直接说。”
李衡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沈知渺,将自己带着血的拳藏了藏,沉声道:“是一些私事。”
沈知渺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荀远微却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沈知渺窥着荀远微的神色,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既然是李将军的私事,那臣便不多留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
沈知渺从殿中出去后,春和知趣地将殿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