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琬琰继续循循善诱:“你瞧,这便是了。有的人就是不善言辞,所以很多时候,惯会花言巧语的人反倒靠不住,评判一个人,更多的是要看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听他说了些什么,毕竟,说比做,可简单多了,漂亮话谁不会讲,是不是?”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荀远微。
她终于笑道;“嫂嫂今夜同我说的话真是醍醐灌顶,也解开了我心中纠结许久的谜团!”
萧琬琰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我只是与你哥哥在一起的时间长,年长了你几岁,许多关于庙堂的事情,比你听得多了些,但若真要论治国权衡,我觉得你哥哥在临终前将大燕的江山交给你,一定是相信你可以做好。”
荀远微想到沈知渺还在自己府中,是夜也没有在宫中留,在蓬莱殿用过晚膳后,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宅邸。
翌日百官正好是百官的旬休,又下了雪,荀远微便想着在府中偷个懒,不入宫处理政事了,遂让春和将此次贡举诸位考生的答卷的誊抄本拿到她跟前来,守着暖烘烘的炭盆,由沈知渺陪着看这些答卷。
看得倦了些,春和又将近来府上的拜帖递了上来。
毕竟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直接进宫面见她的权利的,有些品阶较低的官员、一些外命妇、荀氏的一些封了郡主县主族中姐妹也有要见她的,便直接给她府上递拜帖。
只是她很多时候都在宫中处理处理政务,对于这些拜帖一般都是由春和看过作了筛选,才报给她的。
左右今日也偷了懒,荀远微便让春和将这些拜帖呈上来自己慢慢看。
于是便从当中翻到了一封稍微特殊的拜帖,上面的署名是:戚照砚拜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将手中的拜帖扬起,问春和:“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这倒是问住春和了,她似乎没怎么见过这封拜帖。
沈知渺看到那封拜帖,低声道:“殿下,这封拜帖,是臣接的。”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稍有疑惑。
沈知渺以为荀远微是在怪她,立刻从旁起身便要跪在地上。
这倒是吓了荀远微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跪,我只是问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递上来的,没有旁的意思。”
沈知渺这才心有余悸地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肯定地点点头。
看着沈知渺这样,她更是难受。
她只是寻常一问,便能将她吓成这样,她被拐卖的那几年,又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尤其是在韩胜跟前,又到底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磋磨?
沈知渺这才低眉道:“是今天早上,殿下还没有起身的时候。臣昨日听见殿下的嗓子似乎不太舒服,臣记得长安有一家铺子的盐渍话梅腌制的很好吃,便想着出门为殿下买上一些,殿下对臣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臣能为殿下做的不多,只能尽力而为。结果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郎君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拜帖,他问臣,能不能将拜帖转交给殿下,臣便收下了。”
荀远微的指尖才捻起一边盘子里盛着的一颗话梅,她虽是犯了个懒,起身的时候正好是辰半,沈知渺得醒得多早,才能在自己起身的时候,将话梅买好带回府中了。
她盯着指尖的那颗话梅看了看,对着沈知渺说:“抬头。”
沈知渺顺着她的话做。
荀远微弯了弯唇,将那颗话梅轻轻塞到她唇中。
沈知渺免不了惊愕。
荀远微看了看拜帖上的名字,看向春和:“你找个人去把戚照砚叫过来。”
春和点头称是。
但不过多久,春和又回来了,神色中有些为难。
荀远微侧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春和整理了下措辞,才道:“戚郎中没走。”
荀远微翻劄子的手一顿,稍稍蹙了蹙眉,问道:“没走?”
“是,一直守在门口,殿下,还见吗?”
沈知渺看着荀远微的神色,知趣地从她身边起身,朝她屈膝叉手,“殿下且忙,臣告退。”
荀远微忽然有些许心烦。
“算了,你叫他进来吧。”
公主府的大门离自己寝殿并不算远,荀远微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等门外守着的那个人一样。
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像是大战即将开始时,战场上被不断擂响的战鼓一样。
总觉得时间在这个时候过的分外漫长。
她这是在期待和戚照砚见面吗?
荀远微迅速摇了摇头,想努力地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从心中摒弃去,却还是没忍住频频回头。
在她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戚照砚站在了门口。
“殿下。”
荀远微立刻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端坐好了,又将手中握着的那张拜帖合上收到一边。
“进来吧。”
戚照砚一走到她身边,她便感觉到一阵寒气。
荀远微不免腹诽了两句:这傻子,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但她嘴上却不说,只是端坐着,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指了指被她临时扔到一边的拜帖:“你这拜帖如此不起眼,我差点就和这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拜帖一起扔掉了。”
但当她看向那本拜帖的时候,她却意识到,自己的借口似乎找得有些拙劣。
因为那本拜帖上面还有指印子,是她才捻了话梅留在上面的。
但戚照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是说:“是臣的错。”
荀远微扬了扬脖子,问道:“说吧,错哪了,今天又为什么来找我?”
其实戚照砚的拜帖上已经将目的阐述清楚了,但她既然装作没怎么看过这本拜帖的样子,便要做足全套的戏。
戚照砚也只是回答她的问题:“臣给于皋撰写了墓志铭,想来请殿下品评一番。”
其实以他的才学,写个墓志铭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别人做修改。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这不过是找个和荀远微见面的机会和由头罢了。
但下一刻他的心思便被荀远微拆穿了。
“你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戚照砚忽然慌张起来,也没有打腹稿,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是臣的错,这件事从一开始,臣不该擅作主张,应该同殿下商量的,臣也不该将人命当作筹码,更不该在殿下以道义衡量的时候,臣只顾着和殿下谈利益……”
“说这么多,这不该那不该的,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荀远微一把扯过他的袖子,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坐下。
戚照砚更是猝不及防。
“殿下?”
“还错哪了?”荀远微歪着头问他。
戚照砚想了想,“臣不该隐瞒……”
他这话才开了个头,便被荀远微抬手堵住了嘴。
“太吵了。”
第35章 心底事 “我很喜欢。”
戚照砚显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伸手来捂自己的嘴, 一时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还多说了两个字。
只是说的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直至他微凉的唇蹭过自己的手心, 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她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于是迅速地将手从他唇上撤回, 而后双手交叠着坐好, 目光也偏转过去, 不去看戚照砚。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荀远微总觉得掌心中带着一丝凉意,印拓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殿中博山炉中点燃着的香片尚且因为被点燃顺着鎏金的镂空钻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也带出了些甜腻腻的味道。
荀远微只要一闭眼,便能联想到方才蹭在自己手心中的短短的胡茬、湿热的气息与微凉的唇瓣。
不知不觉间, 她的心中也忽然跟着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气,就像是心被抛了起来, 久久没有定神。
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 任凭着时间在彼此交错的、都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流淌。
过了不知多久, 戚照砚才先试探着说:“殿下?”
荀远微这才定了定神,将纷乱的思绪从自己心中驱赶出去,回过头来看向戚照砚,还不等他说话,先朝他伸出手来。
这回换成戚照砚愣神了。
荀远微朝他歪了歪头:“墓志铭?”
戚照砚这才有些迟钝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卷叠得很整齐的纸,双手递到她面前。
但在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那卷纸的时候, 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稍稍使力,然后看着自己,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但他才动了下唇,便被荀远微一个噤声的动作将所有的话逼了回去。
在两人静坐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 就这么被他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荀远微觉得这样就挺好,不论方才的接触和动作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之,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好些。
她从戚照砚手中将他写给于皋的墓志铭接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仔细收好。
还没等她问,戚照砚便先抢答:“臣已经找好了刻碑的师傅,也相看好了墓地,这墓志铭一旦殿下觉得没有问题,臣便让刻墓碑的师傅着手刻,定金臣也缴过了。”
荀远微听见他非常没有条理的说了这么一大堆,且越说越急,倒像是非常急于和自己证明什么一番。
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戚照砚更猜不透她的心思了,还在努力地回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忘记和荀远微说了。
但左向右想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只好朝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荀远微忽然想到了萧琬琰昨日在宫中和自己说的那句:“不要看他说了些什么,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左右她心中也没有多少气了,便故意出言逗戚照砚:“你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和我说的吗?”
戚照砚蹙了蹙眉。
许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来缘故,他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荀远微托腮看向他,道:“做的不错。”
戚照砚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眸子,看向荀远微,满眼写着的都是“当真”两个字。
荀远微像是早已勘透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将那张墓志铭推到他手边,“我很喜欢。”
戚照砚听了这话,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样。
她很喜欢,喜欢什么?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章绶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偏偏荀远微又不明讲,他慌忙地垂下眼睛,伸手将那卷纸勾进了自己怀中,“多谢殿下。”
“只是还有件事,恐怕要劳烦殿下一番。”
戚照砚很细致地将那卷纸收回怀中,复抬眼看向荀远微。
“哦?什么事?”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整理了下措辞,道:“臣在狱中的时候,答应过于皋,会将他在定州的母亲接到长安来赡养,并且告诉他的母亲说他被外调到了江南做官,只是臣毕竟能力有限,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敢随便委托给个什么人去做。”
其实他若是用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年经营下来的那些人,倒是完全可以做成这件事,可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藏拙比较妥当一些。
毕竟“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在三年前,现实便已经全然教会他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道:“看来我和戚观文你还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在查清于皋的身世后,我便已经给北疆飞鸽传书了,我在武州的心腹会快马加鞭赶到定州,将事情办妥的。”
戚照砚这才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多谢殿下。”
荀远微笑道:“只要你我能想在一起,那便谈不上一个谢字,毕竟你之前可是说过的,听凭我的吩咐,四舍五入,那便算是我的人了,既然是这样,自己人之间,说什么谢字,是不是?”
戚照砚听着她说了许多,满脑子却只有一句:“那边算是我的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心思动摇了不是一星半点,但确实如章绶所言,他是迟迟不能清楚洞悉荀远微的心思,所以一直以“君臣”来框上自己,以至于无论荀远微说什么,他都不敢这么随随便便地应了。
若是荀远微之前说这些话,他定然不会多想什么的,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这么想着,便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腰间那个装着桂圆的荷包。
说来还真是奇怪,章绶腰间的荷包里装的是师娘曾经亲手缝制,为他挂上去的,里面装的还是章绶曾经送给师娘的花,那自己当时鬼使神差地去集市上买了荷包,将在观音殿前,那个娘子送给自己和荀远微的桂圆装进去挂在腰间,又是图什么?
他一时只觉得心中思绪杂乱纷扰。
荀远微自然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顺嘴问了句:“你腰间这荷包?”
戚照砚闻言,耳尖立刻一红,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他要怎么解释?荀远微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于是还不等荀远微出声问,他先道:“殿下切莫误会……”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我还没问呢,你却先招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将事情越描越黑了。
现在实话实说,还来得及吗?
又或者话说,荀远微还会相信吗?
“荷包的意义毕竟非同寻常,原来戚郎中还有心上人愿意为你缝制荷包么?”荀远微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腰间紧紧攥着的那个荷包上挪开半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戚照砚这句话?
按说他有没有心上人,甚至会不会娶妻,娶谁,和自己似乎也没有关系。
戚照砚留意到的确实荀远微对自己一前一后的称呼的变化。
分明前半句还是略显亲近地称呼表字“戚观文”,为什么后一句就成了“戚郎中”?
他本想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心上人,但对着荀远微,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他真得没有心上人吗?
他不敢确信。
戚照砚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终带了些期待性的试探,抬眼看向荀远微,问道:“臣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对于殿下而言,很重要吗?”
荀远微明显被他噎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这么引火上身了。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定义为“引火上身”?
她清了清嗓子,最终移开眼光,说:“也没有,只是我重用你毕竟是要权衡世家和寒门,若你真娶了哪个世家的女娘,只恐怕,以后便要成为仇敌了。”
荀远微连忙将话题往政事和合作上牵引,试图以此绕开戚照砚的注意力。
但戚照砚却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道:“那殿下还真是说笑了,毕竟臣三年前说了那样的事情,当时连臣的本家东海戚氏都不管臣了,如今身上也没有功名,说到底,和殿下选上来的那些个寒门也没有什么差别。”
荀远微应了声,一边后悔自己为何要问那枚荷包的事情,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个话题快些和稀泥一样的糊弄过去。
戚照砚的目光却变得灼热了起来,“所以,如若殿下先不要臣,那臣就真得又成了万人唾弃的罪臣了。”
他说着将目光从荀远微身上收回来,颇有些失落地垂下来,眼睫便遮住了他的眸子。
“我原先也不过是句玩笑话。”荀远微笑着想将此事搪塞过去,看见他有些伤神的样子,又想起了他数次伤痕累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说着将面前的碟子往戚照砚跟前推了推。
戚照砚没有伸手去碰碟子里的话梅,问道:“臣瞧这话梅,倒像是东市赵记果子铺的?”
荀远微平日里出入宫闱,想来也没有时间特意去逛集市,故而戚照砚还以为是卢峤的心思。
荀远微便道:“哦这是沈待诏早上出去采买的,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戚照砚敛了敛眉:“沈待诏?”
荀远微什么时候选的待诏?他为何毫不知情?
是他让荀远微生气的这两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