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诬陷我,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如今我来看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于皋摇头不语。
戚照砚也不着急,继续问道:“你给我投的行卷,我都有认真看过,也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你能否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诬陷我?”
于皋别过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是当朝那位中书令崔延祚,是也不是?”
于皋本来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听到崔延祚的名字,迅速地扭过头来看了戚照砚一眼,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又快速开口否认:“不是,不是中书令。”
但就凭这个动作,戚照砚也判断出来了,就是崔延祚。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多留,于是看了眼于皋手腕脚腕上的枷锁,哂笑了声:“我既然问你了,那便是我心中已经有数了,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其实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你的处境,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于皋身形颤了下。
戚照砚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道:“其一,就是你什么都不说,那这个案子就基本上尘埃落定了,便是你提前买通了在尚书省洒扫的那个小吏,让他给你偷题,却不慎偷到了我换过的旧题,并在东窗事发后将脏水泼到我身上,等着你的便是贡举舞弊以及诬陷主考官,前者问题不大,不过是三年内不许参加贡举,但诬陷朝廷命官,依据《大燕律》中刑罚反坐的原理,我若泄题,最轻也是流刑,这反到你身上也就是流刑,同时造成官员名誉受损的情况,便要加大处罚力度,基本上等着你只有问斩。”
听到“问斩”两个字的时候,于皋已经悄悄攥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才问出:“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实话实说。我虽不知你家的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不是陕州人,也不是章少监的外甥孙,如实交代你那夜在尚书省当着诸公和长公主殿下的面的说辞是谁教唆你的,如此一来,贡举作弊的事情便和你脱了关系,诬陷我的罪名你是被逼无奈,处罚也不会落在你头上,你虽无缘此次贡举,但你的字写的不错,我可以和殿下引荐你去秘书省。”
于皋此时已经有些动摇了。
因为按照崔延祚那日应给他的,若罪名能顺利落到戚照砚头上,他会许给自己吏部的一个缺,但从昨日长公主将戚照砚带走后,他就知道,罪名大概是落到自己身上了,那时起他就不奢望什么功名了,只希望自己在定州的母亲能好好度过晚年,可一旦他按照戚照砚说的,选了第二条路,那在定州的母亲一定不会有活路。
自己即使得到了功名,但母亲因自己而死,秘书省那样的地方,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他不敢想。
所以几番纠结权衡下,他还是选择了拒绝戚照砚:“戚郎中请回吧,没有人要挟我。”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在定州的母亲,对不对?”戚照砚说着从自己袖中取出那节方才从绸缎铺取来的信筒。
于皋闻言,迅速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你怎么……”
“崔延祚写给定州那边的信,被我拦下了,也就是说,定州那边,如今并不知道长安的情形,如果你选了第二条路,那我会派人去定州将你的母亲平安带回长安。”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于皋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我是在救你,你要明白,不管你选哪条路,这件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牵连了,你如何选,影响的只有你和你远在定州的母亲。”
“我做官这几年,虽俸禄不多,但倘若你按我说的做,为你在长安购置一处房屋还是不成问题的,届时你可以继续侍奉你的母亲,以让她颐养天年,不必再受冻馁之苦。”
于皋低下头,显然已经陷入深深的纠结。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已经将他目前所担心的一切问题都为他考虑好了,甚至给他留了一条不错的后路。
他最开始来长安应试的时候,想的是倘若能中进士,他便自请外放到南边偏远一些的地方,毕竟长安这地方寸土寸金,刚入仕也没有多少俸禄,还要上下打点,在长安买房子是根本想都不能想的,外放到地方上,若是运气不错,能分到一个紧县或者上县,或许熬上几年,还能往上升一升,如若熬上几十年,能做到长史的位置也不错,不论在何处,总归是能安心奉养母亲。
他也从未想过要在长安将官做到多大,毕竟自己出身寒微,既不是地方望族,也不是经商豪族更没有什么名士作为老师指点过学问,能有今天,也全然是凭借自己。
可他从未想过会无意间卷入京城中这些原本自己高不可攀的人物之间的争执,中书令崔延祚许给他的是吏部的缺,眼前这个答过他行卷的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许给自己的则是秘书省的可能性。
于皋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戚照砚却已经将他的心事洞悉的清楚明白。
都说威逼利诱,如今利益是足够了,但威似乎还差一些。
他便问于皋:“你知道那个在考场突然说你携带夹带作弊的考生王贺现在怎么样了吗?”
于皋抬起眼看他的时候神情中尽是惶然无措。
戚照砚慢慢吐出一句:“失踪了,殿下已经遣了射声卫褚、李两位将军去查此事了,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你说他会去哪了呢?”
“王长颂他……”于皋的肩膀开始抖动。
戚照砚这话没有说尽,但他知道于皋听得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给崔延祚做事,便不要指望全身而退。
他看着于皋的反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站起身来。
在他即将走牢狱的大门时,于皋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戚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戚照砚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
这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考生,尊称他为“戚公”。
即使在他屡次投递给自己的行卷中,也会用到“戚公 ”这两个字,但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别人唤他一声戚公。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场案件中,于皋是最无辜的那个,也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但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处境么?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如若学生答应了戚公,还请戚公万万替我照顾好母亲,我没有花光的盘缠,在我之前住的客栈的柜子里存着,请将那些钱转交给我的母亲,也不要告诉她我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若问起,还请戚公告诉她,我被外放去了江南做官,路途遥远,又是瘴疠之地,实在不便带她,她如今已然日薄西山,大约也不会麻烦戚公几年。”
于皋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
而后他对着戚照砚的背影,深深拜下。
只是戚照砚并不知晓。
他沉默了会儿,答应了于皋。
他没有体验过母爱,但他又待他远甚于父母的老师,所谓反哺之情,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他知道,他或许又要对不住荀远微了。
在他离开大理寺的一个时辰后,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出了大理寺,朝廷英殿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才见完之前派遣去定州赈灾的官员,又叫了户部和暂时掌管司农寺庶务的少卿和卢峤将此事收了个尾,连月来悬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本想着午膳去萧琬琰的蓬莱殿中用,却被另一件事缠住了脚。
她看着底下的小吏,十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于皋死了?”
小吏在底下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
她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冷声问道:“怎么死的?”
小吏回答:“他摔碎了吃饭的碗,割颈而亡。”
荀远微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一时也顾不得用膳不用膳的事情,直接朝殿门口而去,小吏只能迅速跟上她的步子。
“大理寺现在都有谁在?”荀远微扫了一眼那个小吏,如是问道。
这小吏是她留在大理寺当做眼线的,报的应当还算及时。
上次郑惜文死后,荀远微就意识到大理寺这样的重地还是得有自己的人,故而将他安插了进去。
“杨公和窦少卿是先后回来的,但当时射声卫的褚将军正好去旁边尚书省公干,下官便先请了褚将军过去控制场面,而后立即进宫和您禀报。”
荀远微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褚兆兴在大理寺控制场面,总不至于乱掉,让于皋的死像上次郑惜文那件事一样被草草揭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
看守的狱卒不敢拦荀远微,几个人提灯走在她身边为她照亮。
到于皋那间牢房的时候,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只是诸人都神态各异。
杨绩揣着手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大理寺少卿窦嵩还是一副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褚兆兴穿着盔甲,手里握着腰间悬挂着的剑,就站在于皋的尸体旁边。
门口都是褚兆兴带着的射声卫的兵士。
外围的人很恭敬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褚兆兴本来还是一脸肃穆,见到荀远微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杨绩和窦嵩也跟着见礼。
于皋躺在地上,他脖颈底下都是血,手旁边是被他脱手丢出去的摔碎的陶片。
褚兆兴沉声道: “殿下,末将是第一个到的,期间这间牢房周遭都被末将所带的射声卫控制,没有外人进出。”
荀远微点了点头,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的裘衣,身边便有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
她没有绕开那篇血泊,直接蹲在于皋身边,也不曾伸手碰他,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陶片时,皱了皱眉。
因为她分辨地出来,于皋的右手食指是破的,上面的血迹并非沾染上的。
荀远微倾身,在他胸膛上按压了两下,她指尖一顿,而后手指探进于皋的衣襟,从他的衣服里面抽出了一块边缘扯得乱七八糟的布,上面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在将那张布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背对几人,将那块布收好。
荀远微转身看向杨绩,“年前郑惜文死在了你大理寺,前几日未经本宫的首肯,对贡举主考官用刑,今日贡举案子的关键人物于皋又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你大理寺,杨绩,你这大理寺卿当得真是不错。”
杨绩立刻朝着荀远微躬身:“臣知罪。”
“既然知罪,那便好好自省,”荀远微这次没有再做退让,杨氏的面子给了一次又一次,只会让其变本加厉,而后看向少卿窦嵩,吩咐道:“窦少卿,于皋的案子,你之后与刑部陈尚书,御史台的宇文中丞交接,着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一般都是大理寺卿首领,且非重大案件不用,荀远微此次却将大理寺的话事权绕过杨绩直接交给了窦嵩,个中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窦嵩立刻受命。
荀远微从小吏手中取过自己的裘衣,又将从于皋身上找到的那块布塞到窦嵩手中,“别让本宫失望。”
窦嵩也明白,若是这件事自己做的好,便是从少卿变成大理寺卿了,自己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荀远微转头问来通报她的那个小吏,“今天有谁来找过于皋吗?”
小吏想了想,道:“下官值守的时候,倒是没见着什么人进去,只是在大理寺外面看到了戚郎中。”
荀远微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问道:“戚照砚?”
小吏不语。
荀远微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叫他来廷英殿,不管人在我府上还是在吏部还是在他自己家里,立刻,马上!”
小吏不敢耽搁,立刻跑开。
荀远微没有在廷英殿等多久,春和便来通报她:“殿下,戚郎中到了。”
“进来。”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才从户部取上来的户籍册。
戚照砚进了廷英殿后便对着荀远微直接跪了下来,行稽首之礼。
荀远微头一次没有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原是让他跪在地上,按照惯例来给戚照砚搬椅子的内监见了眼前这副场景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求助一般地看向春和。
春和看了眼里面的情形,朝那个内监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椅子放在原处,人先出来,又招呼人把廷英殿的大门关上,将门外守着的内监宫婢都支远了。
说来说去,也是殿下和戚郎中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下人从旁置喙?
荀远微看着跪在地上的戚照砚,问道:“你今日去大理寺见于皋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猜到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这副一切尽在自己算计之中的表情,便来了气。
她想起他当日在尚书省内也是供认不讳,甚至逼着自己将他下了大理寺的牢狱,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以身入局,后来又将所有的事情对着自己坦白,一副无辜的样子。
荀远微生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玩弄心术。
“戚照砚,本宫这些日子,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宫面前玩心眼子?”
“臣不敢。”
荀远微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说,于皋在大理寺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写着‘诬陷戚公之事,崔公使之,过所为假。’这件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戚照砚没有抬头,说:“此事的确是臣一手谋划。”
荀远微更是气恼,但她又想到那日在尚书省,他也是这样,一时又觉得他恐怕有难言之隐,遂强行稳住心神,道:“你在大理寺私下见于皋的时候,和他说了些什么,为何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割颈自尽了?”
戚照砚这次没有半分隐瞒,将自己在狱中和于皋说的话都复述给了荀远微。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臣去与不去,于皋都是必死无疑,区别在于,是因为买通小吏作弊和诬陷主考官被定罪还是说出真相,给崔延祚和杨承昭以创伤被灭口,既然他被卷入此案,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他死的有价值一些,对我们有益一些?”戚照砚说着缓缓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蹙眉看着他,不怒反笑:“在你看来,他寒窗苦读十数年,就是你口中用来当作价值交换的物品么?这样轻贱人命的说辞,是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殿下……”
“你不要同我讲贡举背后牵涉的利益关系,我既然要将先帝设置的开科取士延续下去,那便一定有我的考量,我也知道崔延祚不会在此事中善罢甘休,毕竟我开科取士,意味后面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要重用寒门,要把寒门与世家平衡,崔延祚这些老牌世家要在贡举中做手脚,其一是为了稳固世家子弟在朝中的青云路,其二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我们要应对,就一定要牺牲无辜之人么?”
戚照砚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荀远微因自己生气,心中如同被利刃剜一般。
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殿下,生气伤身。”
因为有许多的事情,他现在还不能和荀远微说,时候未到,说出来便只会适得其反。
荀远微便只以为他是默认了这件事,她朝着戚照砚晃了晃手中的户籍册,问道:“你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吗?”
戚照砚摇头。
“你方才说你从一开始于皋指认你的时候,便知道他不是章绶的外甥孙,是不是?”
“是。”
“那我来告诉你,于皋的真实身份背景。”荀远微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本户籍册扔到了戚照砚怀里。
书页在空中哗啦啦的翻动,砸在戚照砚怀中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本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却无端被卷进了这场斗争,即使他被卷进来,是因为崔延祚,但这件事本不至于闹到这番田地的。”远微顿了顿,接着道:“于皋有个长兄,早几年服役,在北疆战场上战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便一边耕地奉养母亲一边读书谋取功名,但幽州连着两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他年过五十的母亲,于寒冬腊月中为人浆洗衣物,才勉强凑够了他来长安应试的盘缠,这些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