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雪停日现,微暖的日光顺着屋檐淌下来,一半落在远微的身上,在她周身笼罩出一圈淡淡的、朦胧的光晕来,再曳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章绶才要朝着她拱手,却被她抬手拦住了。
她跨过半高的门槛,走到戚照砚方才写字的书桌旁,扫了一眼他方才写下的字,转头朝章绶道:“章公不愧为当世书道第一,教出来的学生字也这般好,看似行云流水但起笔落笔中还隐隐带有锋芒。”
章绶连忙颔首,道:“殿下过誉了,毕竟在秘书省修史,写的字总归还是要见人的。”
荀远微便笑道:“那不知章公得空了可否也指点一下我的字?”
“能得殿下赏识,本是臣之幸,只是臣过了年便是花甲了,今岁冬天大病一场后,愈发思念莼菜羹、鲈鱼这两道菜,时常告假,在秘书省的时日怕是不多,”章绶说着拉过戚照砚的手,继续道:“观文虽则跟着臣学习的时间仅仅三年,书道亦大有长进,殿下若不介怀,或可与之切磋。”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话,眸子稍稍睁大,“老师!”
荀远微的眸光也从桌案上的字上挪到戚照砚身上,“若是可以,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的目光只在戚照砚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又看向门外,道:“许览。”
应声进来的人虽然着着便服,但戚照砚却认得这是太医院的太医。
“让章公蒙冤本就是我的过失,又听闻章公病了许久,便从宫中带了太医,来为你瞧瞧身子。”荀远微说着往旁边靠了靠,示意许览上前。
许览朝荀远微行过礼后又朝着章绶和戚照砚颔首致意。
章绶推辞不过,遂谢恩坐在了榻上。
许览诊过脉后,转身朝着荀远微一揖,“章少监这是积郁成疾,确实不宜再操劳,臣写个方子,按着这个方子长期用药调理便是。”
荀远微点点头,说:“药方你写两份,一份留给章公,另一份放在太医院,药便走内宫的账,记在我名下便是,若是章公不便入宫自取,你便差人送到秘书省戚照砚跟前就是。”
章绶有些意外,“臣这都是积年累月的老毛病了,怎敢如此劳烦殿下。”
荀远微并不以为意,只说:“那章公便当作是我提前交了讨教书道的学费了,更何况,若是没有戚郎君,我恐怕也很难找到能证明章公清白的证据,便算是聊表谢意了。”
此话一出,章绶也不好推辞。
少顷,许览便将药方写好了,荀远微看了眼戚照砚,又和他道:“也给戚郎君看看肩头上的伤吧。”
章绶抬头看向侍立在他身侧的戚照砚,问道:“观文,你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穿得这样单薄?”说着便要起身。
戚照砚敛了敛眉,辩解道:“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老师担忧。”
章绶撑着床榻起身,看向他,“我不管你大事小事,受了伤就要看!”
“老师,真得无妨。”
章绶掩着唇低咳了两声,道:“你既然还认我这个老师,就好好听话。”
戚照砚只能坐在榻上,但在手指搭在衣带上的时候,又抬眼看向荀远微,“殿下,可否回避?”
荀远微刚想说自己在战场上不知见过了多少,又亲手为多少人换过药、包扎过伤口,但看着戚照砚微红的耳尖,又将话压在了唇边,转过身去,走到了门口。
戚照砚看见她背身站在门口,才将自己的衣衫解开,露出了上半身。
许览看着他胸口的那处伤,皱了皱眉,一边从随身的药匣子里取纱布和药一类的东西,一边道:“你这伤是拖了多久了,都化脓了,离心脉又这样近,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戚照砚抿唇不语。
他本以为自己会回一句:“确实不想活了”,但他看着视线里雪白的狐裘时,又没有吭声。
许览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说:“你这伤得有些严重,会有些疼,且忍着些。”
“劳烦许太医。”
那个“医”字戚照砚说的时候,尾音不由得一颤。
他死死咬着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荀远微面前显露出脆弱来。
原来疗伤比受伤的时候要痛苦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戚照砚才听到剪刀剪断纱布的声音,随着那个结绾好,他的紧绷着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许览将纱布和那瓶药留在桌子上,边收拾药匣子边道:“药我给你留下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不方便也可以来太医院寻我。”
戚照砚系好衣带子,朝许览揖了揖,“不敢再劳烦许太医。”
荀远微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身后跟着的春和手中捧着个托盘,里面是一件和荀远微身上很相像的狐裘。
“那日走得匆忙,将戚郎君身上的狐裘落下了,便还你一件新的吧。”她说着也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门口,示意春和将狐裘放在章绶屋子外间的木桌上。
许览又回到了她身边。
碎光洒落在荀远微的发髻上,她看向章绶,道:“章公无恙我便放心了,等章公身子再好些了,我再来请教关于书道上的事情。”
戚照砚看着远微的背影,忽然起身追了上去,“殿下留步。”
荀远微此时已经提着裙角走下了台阶,听到戚照砚的声音,先是朝着许览和春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才踅身看着戚照砚。
两人之间,隔着几道台阶。
戚照砚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荀远微则完全沐在暖光下。
戚照砚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站在远微面前,道:“臣与殿下在京郊偶遇,全然是因为想救章少监。”
荀远微拢着袖子应答:“我知道。”
“臣的意思是,臣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
戚照砚说完这句,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解释些什么,但又显得有些苍白。
荀远微好整以暇地道:“我是执着,却也不喜欢强求。”
戚照砚闻言,垂了垂眼:“臣想问殿下,您方才所言切磋书道,真得只是书道么?”
荀远微扬了扬眉,道:“你若是想同我说些别的什么,我也不介怀。”
戚照砚无意识地蜷了蜷了手指,“臣没有。”
荀远微却稍稍歪头一笑,“是么?我还以为戚郎君追出来,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在章公面前不好说的呢。”
戚照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百口莫辩,但心中却只有急,没有恼。
“臣只是,怕殿下误会。”
半晌,他才说了这句。
荀远微瞧着他的耳垂在阳光下愈发红,一时觉得有趣。
戚照砚这么清冷的人,也会有这一面么?
“误会不误会,倒是次要的,只是我竟然于深冬中见到了桃花一簇。”荀远微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说着她往后撤了半步,道:“我若有想切磋的,会来秘书省找戚郎君的。”
戚照砚只能朝荀远微叉手:“臣恭送殿下。”
戚照砚看着她出了门,才有些失身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却触碰到了一阵灼烫。
他掩面深吸了一口气,才回了屋子。
章绶正立在桌案前,仍然看着他方才写得那两行字。
戚照砚走到他跟前,轻声道:“老师。”
章绶点了点他的字,说:“确实比起从前多了些勾连之意。”
“我是忧心老师的事情。”
章绶收回目光,又坐回榻上,看着他道:“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三年前你第一次唤我一声‘老师’的时候说戚照砚早已跟着埋进了奚关外的枯骨里,可如今你不还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么?把自己压在过去的山底下,岂不是自求折磨?”
戚照砚没有说话。
章绶叹了声,说:“你去我书房里,把那卷《坛经》拿过来。”
戚照砚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他拿过来后本要递给章绶,章绶却道:“翻到我折起来的那一页。”
戚照砚捧着书动了动手指。
“念。”
戚照砚看着那页上的话,瞳孔一缩,但还是念了出来:“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第19章 非风动 “你一定配得上公主殿下的!”……
其实那句后面还有,但戚照砚却停了下来,手紧紧攥着那卷《坛经》的边缘,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立在章绶身边。
章绶又怎会看不出他眼底克制着的情绪?
他抬手将那本《坛经》从戚照砚手中抽出,搁在一边,问道:“其实你一直都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情,对不对?你每逢休沐的时候,都去京郊,但你却从没有去过那座坟茔前,只是在那间客栈的窗户里,遥遥地望着。”
戚照砚紧紧抿着唇,没有应章绶这句。
章绶长叹了声,道:“我如今,是官应老病休,朝中的事情,不管是陈年旧事,还是新冒出头的,我都管不了了,所以在数日前长公主殿下来问我从前的事情时,我也选择闭口不谈,但是我知晓你一直都不甘心,对不对?”
戚照砚垂着头,始终没有敢正视章绶,只是低声说:“我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令和,我心不安。”
戚令和,便是戚照砚三年前失踪在檀州外的妹妹。
章绶咳了两声,戚照砚想来给他顺气,却被他抬手拦住了,他缓了两口气后,又道:“你骗不了我,你一直拿令和的事情当作托词,但是其实你很清楚,你要想找到令和的下落,就必须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你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可是老师,我真得没有想过要涉足于这件事中……”
章绶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与戚照砚相对而立,稍稍抬头,仰视着他,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是吗?”
戚照砚心弦一颤,却没有否定章绶这句话。
可真得是因为荀远微吗?他自己心中是不敢确定的。
若说是,他分明因为三年前荀远微将自己救回来的事情心怀偏见,可若说不是,在大雪覆盖了双目所至的时候,他又那么希望荀远微活着。
“我老了,即使想涉足这件事,也是无能为力,但你不同,你和殿下尚且年轻,你若还记得你弱冠的时候,他和你说过什么,不如顺着自己所想去做。”章绶说着握住他的小臂。
两人都心知肚明,章绶说的“他”,是指周冶。
戚照砚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章绶却先他一步说:“不要想太多,莫看来时路。”
章绶说完这句话,又没忍住咳嗽了起来,戚照砚不敢再说旁的,只好匆匆将他扶上榻,替他掖好被子,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离开了章宅。
他走回自己家中时,不由得问自己:真得如老师所说的那般,还迟迟没有放下吗?
在他看到自己门前楹联上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的时候,他的面前又隐约出现了荀远微的身影。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回到屋中后,又打开了那个被他封锁了三年的木箱子,从里面翻出了一卷布帛,布帛里面还包裹着一只铜铃。
戚照砚将那卷布帛连带着铜铃一同拿到了桌前有些暗沉沉的孤灯底下。
几种不同色彩拼成的布帛因为积年累月的不见光,上面的色彩已经有些暗淡,墨痕也几乎要渗进布帛里去,这卷布帛的内容,他即使是闭上眼,也还能记得其中的内容。
是他出使靺鞨回来的那一年,先帝破格将堪堪弱冠的他任命为门下省给事中的手诏。
算上前朝,他是第一个在弱冠之年担此重任的人,那只铜铃,则是当年出使靺鞨时,所持的符节上掉落下来的一只,先帝便将那只铜铃也一并赐给了他。
铜铃上沾染了灰尘,但在烛火的映照下,还隐隐有着光芒。
戚照砚垂眼看着那只铜铃,铜铃的表面上映出他模模糊糊的脸来,他一时竟快要分不出来现在是二十岁的戚照砚,还是二十五岁的戚照砚。
他抬手捏住那只铜铃,轻轻摇晃了两下,却正好与门外走过的打更人敲响的铜锣声相重合。
戚照砚的神思一时有些恍惚。
戚令和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你从靺鞨回来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啊?”
当时尚且挽着双髻的戚令和坐在自己对面,托腮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出这句。
“从云州回来的。”
戚令和想了想,问道:“云州?我还没有去过,那是不是离武州很近呀?”
戚照砚点头,“不算很近,但确实是路过。”
戚令和听了这句后,更是喜笑颜开,“那你有没有见过那位战功赫赫,镇守武州的文穆长公主?”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戚令和伸出双手捉住他的手,“那哥哥回京后,有没有听过一句传言?”
戚照砚敛了敛眉,但对待戚令和他总是颇有耐心的,“什么传言?”
戚令和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才说:“‘颍川荀家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我总是听说长公主殿下的名声,哥哥你又少年得志,若是能让殿下做我的嫂嫂……”
只是她这话说了一半,便被戚照砚伸手轻轻捂住了唇,“小小年纪,在外面听了些什么传言,便乱说了,我只是路过了武州,又没有见过长公主。”
戚令和用力将他的手推开,叉腰道:“哥哥害臊便是害臊了,捂我的嘴是什么意思?”
戚照砚甩了下袖子,“休要胡说!”
“我才没有!”戚令和说着跑开去梳妆台前端了自己的小镜子,照在戚照砚面前,“哥哥分明脸都红了!”
戚照砚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镜子,“我瞧着是你的课业太少了。”
戚令和立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唇,做出一副“我不说了还不成么”的表情。
戚照砚这才将她的镜子放回原处,将要离开的时候,又听见戚令和说:“哥哥不用不好意思,你一定配得上公主殿下的!”
此话一出,他又觉得自己的脸上烧了起来,为了不让小妹笑话,愣是没有转身。
想到往事的时候,戚照砚并没有留意到弯起来的唇角。
那夜于他,确实彻夜难眠,他想到了许多人。
荀远微再次入梦。
远微本以为查到了郑惜文头上,这件事便离真相不远了,心中却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郑惜文为何要那么干脆地直接认下来,这件事说到底是发生在定州的,又不是荥阳,崔氏和郑氏一向不对付,他将事情引到崔氏身上,分明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件事,于她而言,解决地太简单了些。
荀远微想到这里,还是打算亲临一趟大理寺,她要去问问郑惜文。
但她到了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却颤颤巍巍地告诉她,郑惜文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她冷声问道:“确定是自杀?”
大理寺卿杨绩低着头不敢看她,“初步判定,是自尽,可能还需要仵作再验。”
“这么重要的人,关在你们大理寺,竟然还有自尽的机会,你这大理寺卿是怎么当的?”
杨绩立刻跪下认错,并保证一定会认真查。
荀远微看着杨绩,一时也没了脾气。
杨绩背后毕竟是弘农杨氏,郑惜文已经死了,定州的案子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再苛责杨绩又有何用?
她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兄长在位的时候,也时常这般力不从心么?
荀远微从朱雀门出皇城,一路沿着朱雀街往南,竟然到了大兴善寺门口。
寺中有悠悠钟声,似乎格外能让人宁静。
她想到了定州的百姓,寻思着去平安地藏菩萨殿去为定州的百姓祈福上香一次。
该说巧还是不巧,她才从殿中出来,便看见戚照砚从对面的救苦地藏菩萨殿出来了。
戚照砚单手撑伞,朝自己一揖,“殿下。”
两人身后,恰巧是观音殿。
第20章 问观音 “我瞧着两位登对得很,好事将……
簌雪落重檐,杳杳钟声晚。
两边祈福的殿前挂着写着香客殷殷心愿的红绸带,观音殿前有一顶香鼎,里面密密麻麻地插着点燃的香,香灰于积年累月下,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戚照砚和荀远微就这么相对而立。
荀远微出宫的时候是乘坐马车的,晌午时雪短暂地消停了会儿,她也就没有让春和撑伞跟着,如今春和与车夫都在大兴善寺外面等着她,却没有想到就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外面竟然又飘起了雪。
戚照砚瞧着荀远微手中只是握着一枚木签,也没有撑伞,便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中持着的伞轻轻往她那边歪斜了一些。
他抬了抬手,但最终也只是和荀远微说:“殿下,您发上落了雪和枯叶。”
荀远微在发髻上拨弄了两下,许是因为发髻盘得稍有些繁复,她一时也没有找到戚照砚说的叶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