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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君春衫(辛试玉)


很明显的事情,荀远微发热了。
戚照砚一时不敢断定是因为什么,到底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还是策马疾驰的时候着了凉,毕竟两个人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穿斗篷。
“殿下,殿下?”
戚照砚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答。
荀远微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好冷。”
戚照砚不确定让她这么下去会发生什么,又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只能先让荀远微恢复一点意识。
但任凭他怎么唤,荀远微回应他的,都只有一个“冷”字。
戚照砚看向照夜白,外面风雪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
他定了定神,“冒犯了,殿下。”
而后起身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把荀远微背着,走出了山洞,放在照夜白身上。
而后翻身坐上照夜白,让荀远微靠在自己怀中。
雪野茫茫,前路难辨。
但他只觉得,他不能让荀远微死。
第16章 青玉案 “殿下,殿下,不要睡过去。……
正逢穷冬,凛冽的风吹过来如若锋刃刮蹭在脸上,戚照砚的怀中却是一片滚烫。
飘散的雪几乎要阻挡住所有的视线,他微眯着眼睛,才能勉强分辨出方向。
他忽然想到了五年前自己奉命出使靺鞨的时候,路上也是碰到了这样的大雪,那次他也差点葬命于看不到尽头的瀚海。
说来也巧,两次他身上担着的竟然都是大燕。
他分明已经不打算碰宦海中的事情了,还真是阴差阳错。
他凭借着直觉,策马疾驰于雪野中,时不时垂头看一眼荀远微。
“殿下,殿下,不要睡过去。”
但荀远微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耳边只有奔涌的风。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疾驰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光化门”三个字,他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光化门由射声卫所守,对荀远微来讲,是自己人。
天色是阴沉沉的,天还没有亮,也很难分辨出来具体时辰,城门外并没有多少行人,守卫很快就将目光对准策马而来的两人,即刻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什么人?可有通关文牒?”一个守卫往前走了一步,厉声道。
戚照砚稍稍抿了抿干裂的唇,他想起荀远微昨日出来的时候,应当是秘密出城,如今她发热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而这个守卫并不认得照夜白,想来也不是心腹亲卫,若是这样贸然透露她的身份,只怕会人心浮动。
思忖一番后,戚照砚只能先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过所从怀中取出来,“她的过所尚在高热昏迷之中,恐怕不方便拿取。”
以荀远微的身份出行本就不需要用平民用的过所一类的物品,即使有,戚照砚现下也不知道是否在她身上。
那守卫本就怀疑两人的身份,看着戚照砚的神色疑似有遮掩的模样,便更加怀疑,“你既然和她同乘一骑,有什么不方便拿取的?还是说你们本是别的地方来长安的灾民!”
守卫这么说着,也没有接戚照砚递出去的过所。
长安城中,或许大多数人都听过“戚照砚”这个名字,但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五年前尚且如此,何况现在?
戚照砚敛了敛眉。
守卫已经做出了要驱逐他们的样子,恰在这时,从里面传来了另一阵声音。
“大清早的,吵闹什么!”
戚照砚听着熟悉,于是抬头朝瓮城里看去。
这人他认得,是之前在京郊的客栈中陪着荀远微一同回京的人。
李衡正了正铠甲,而后阔步朝这边走来。
戚照砚朝着他颔首致意。
李衡定睛一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戚照砚,而是惊呼了声:“这是?照夜白!”
说着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守卫也不敢拦,恭敬地退却到一边。
李衡抚了抚照夜白沾满雪絮的头顶,稍稍仰头看向荀远微和戚照砚。
“是你!”
戚照砚并不知晓眼前的人姓甚名谁,于是只道了声:“将军。”
而后朝着李衡摇了摇头,指了指倒在自己怀中的荀远微,示意他不要暴露荀远微的身份。
李衡很快明白过来了戚照砚的意思,而后低声问道:“可要我护送?”
戚照砚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一旦进了长安城,的确不宜和荀远微同行,遂道:“劳烦了。”
李衡朝守卫吩咐:“放行。”
守卫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撤开了道路。
等进了瓮城,戚照砚一边扶稳荀远微,一边翻身下马,朝着李衡一揖:“拜托了。”
李衡利落地接替了戚照砚方才的位置,揽了一把照夜白脖颈上的缰绳,回头看向他,才发现他身上沾染了血迹,便问道:“身上的伤,要紧吗?”
戚照砚低咳了声,说:“不碍事。”
李衡也没有多过问,只匆匆留下一句:“保重。”便沿着街道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若是回长公主府,难免要撞见不少朝臣,倒是直接回宫是上策。
荀远微低垂着头,一路上也没有多少人认出她的身份,守皇城门的守卫多少也都认得李衡,故而未曾相拦,但按照规制,骑马最多只能到达兴安门,李衡穿着盔甲,不好背长公主,便只好将她抱着疾步跑回宫中。
春和一日一夜未见长公主回宫,早已心急如焚,一直守在望仙门外。
李衡边走边与春和简要说明了情况,春和立即找了个洒扫的小内监,嘱咐他去太医署唤太医到廷英殿。
荀远微高热昏迷,春和便只能先请太后萧琬琰过来主持大局。
萧琬琰赶过来的时候,太医已经给荀远微诊过脉叫人下去熬药了。
她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荀远微,便问春和具体状况。
春和朝着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道:“殿下是秘书省的戚郎君带回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清楚,太医看诊过后,说殿下是连日操劳早已感染风寒,只是未加注意,又吹风着凉,才致高热昏迷。”
萧琬琰坐在榻边,轻轻握住荀远微滚烫的手,紧蹙着眉,而后转头看向春和,责问道:“你平日里就是这般照顾远微的?”
春和连声请罪。
内侍在这个时候端着熬好的药进了殿。
萧琬琰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道:“吾亲自来。”
荀远微虽然在昏迷中,却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是以萧琬琰喂药的过程倒也不怎么艰难。
喂完药后,萧琬琰才留意到荀远微的另一只手一直护在腰腹间,她起初以为远微受了伤,因为她在远微的后领上看到了淡淡的血迹,于是覆上她的右手,想取开的时候却发现远微紧紧按着那处。
萧琬琰并没有发现血迹,也就收回了手,静静地坐在一边照顾着远微。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荀远微终于醒了过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动了动唇:“嫂嫂。”
萧琬琰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干哑,刚伸出手,春和便已经将温热的茶水递到萧琬琰手中。
荀远微没有先喝水,而是用右手按了按腰间的信件,发现并无遗漏,这才顺着萧琬琰的动作饮下茶水,“多谢皇嫂。”
萧琬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既然叫我一声‘皇嫂’,照顾你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更何况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这些倒生分了,”她说着看向荀远微一直没有挪动位置的右手,问道:“你此次出宫,是找到什么东西了么?”
荀远微环视了一圈,发现萧琬琰早已将殿内的宫人遣了下去,只有她们两人,这才将怀中的东西取出来,认真地和萧琬琰道:“是郑惜文与那个已经死在回乡路上的前太府寺少卿朱成旭的往来通信。”
萧琬琰不免震惊,“你是说,这两人有勾结?”
荀远微点头,“章绶与这件事情无关,是被崔悉和郑惜文拉出来挡箭了,他们想将这件事草草揭过去,过两年再故技重施,但这件事既然被查出来了,便万万不能草率了结。”
这些事萧琬琰一向是交给荀远微去处理的,从始至终,也没有多问,听了她的话知道:“我相信你,但是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养好身子。”
话音刚落,春和推门通报:“太后娘娘,殿下,两位中书令、户部崔尚书,司农卿,以及大理卿在廷英殿外请见。”
萧琬琰刚想让春和回了不见,毕竟现在证据在荀远微手中,也不要紧。
荀远微却先按了按她的手,说:“皇嫂,我得去,我没事。”她说着看向春和,“替我更衣。”
等她换好衣裳到了正殿的时候,几个想见她的官员已经等在殿中了。
荀远微没有多做弯弯绕绕,直接问道:“郑惜文,你可知罪?”
第17章 藏冰玉 “你前几年,不是心里一直厌……
郑惜文恭顺地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道:“臣知罪。”
荀远微见他并不反驳,有些意外,不由得颦眉,不明白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面上仍然从容,只是坐在廷英殿前的椅子上,先与殿中侍候的内监吩咐:“先给几位相公赐坐。”
内监们觑着她的神色,揣摩着她的意思,最终还是没有给郑惜文身后放椅子。
毕竟前几日这些人来廷英殿见长公主殿下的时候,殿下也都是迂回应对,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甫一见面,连座椅都没赐,便直接质问臣僚的时候。
待其他人都坐下了,荀远微才握着椅子的把手,说:“你有何罪?”
郑惜文看见内监没有给他赐坐,心中多少明白了荀远微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只是他自以为有恃无恐,也没有跪在地上,仍是站在殿中,朝着荀远微揖了揖手,道:“原是臣不察,让朱成旭离职的时候携带了昔年和章绶勾结的往来信件,谁知这朱成旭应是不想事情泄露,便将东西全都交到了他养在外面的庶子的奶娘跟前,臣派人追查后,却发现乳母一家已经人去楼空,那些通信的信件竟也被人付诸一烬。”
当朝另一中书令,郑惜文的伯父郑载言也在此时朝着荀远微拱手:“这朱成旭本是臣想着他有几分才学,才从地方上举荐上来的,竟没想到他也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如今虽已身死,但其罪不可免,若殿下要追责,臣自请罚俸,亦或是卸除这宰相之位。”
郑载言在大燕立国之前,便已经是两朝元老,算上长治朝,便算是三朝老臣,又是荥阳郑氏如今的话事人,更别说他手中还有左监门府的兵符,即使是荀远泽在位的时候,也不免受其掣肘,敬让三分,更何况是如今的荀远微?
他和郑惜文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分明就是要将荀远微架在高台上下不来。
世家靠的从来都不是朝廷发的那些俸禄,而是世代积累下来的田地和商铺,罚俸这样的事情对于郑载言来讲,根本就如同挠痒痒一般,至于卸除宰相之位,朱成旭人虽然是郑载言举荐上来的,但是他那个姐姐老早就过世了,也没有给郑家留下来一子半女,郑载言提携他,也不过是因为他娶了郑氏旁支女,和郑载言已经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交集了,其一,为了这么个人,将事情引到中书令身上本就是过愆,其二,当朝两位中书令,一个出身博陵崔氏,一个出身荥阳郑氏,本就是用来平衡朝局的,若是真将郑载言罢相,那便是要任由崔延祚做大。
郑载言算准了荀远微为了大局考虑,不会追责于此事,又将过错引到自己身上,分毫不提朱成旭,三言两句却早在暗中给朱成旭脱了罪,郑惜文认为往来信件早已被烧毁,便更加信誓旦旦地将朱成旭和章绶绑在一起,实则是明着暗着逼着荀远微将罪责全数落到章绶头上。
但他们不知晓,还有一部分信件被那个乳母藏留了下来,如今正在荀远微手中。
荀远微勾了勾唇角,毫无感情地动了动唇,说:“是么?”
殿中瞬间陷入了一片阒寂。
崔延祚稍稍抬了抬眼,他刚过知天命之年,比郑载言要年轻许多,此时也想从这个从未接触过朝政的长公主脸上看出些什么。
郑惜文道:“殿下明鉴。”
荀远微没有说话,而是一边轻轻叩着面前的桌案,一边向殿外望去。
春和站在门口通报:“殿下,豹骑卫萧放川在殿外求见,称一月前殿下回京时在京畿客栈被人谋害一事查出了些眉目。”
殿中的天平随着春和的这一句话渐渐倾斜。
郑载言可以认为荀远微刚刚回京,荀远泽留下来的左右备身府还没有完全收归到她手中,想暗中凭借自己手中的左监门府和荀远微手中的射声卫相抗衡,但他不能忽略萧放川。
还是在查出了一月前事情的萧放川。
殿中没有一个人回头,但都神色各异。
郑惜文甚至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虚汗,他忽然猜不透这位长公主所求为何,更想不出到底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
荀远微在这件事情上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本来也没有打算将这件事现在就拿出来,一件事有一件事的用处。
于是只是抬了抬手,说:“先请萧将军在偏殿等待。”
而后便传来行走时盔甲相撞的声音。
荀远微这才扬了扬眉,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件,按在手底下,也不着急拆开,只问郑惜文:“那郑卿知不知晓本宫手中的是什么?”
“臣不知。”
“要本宫说,郑卿倒也不必着急请罪,这往来通信的信件也不是全然被烧毁了,我这手里还有一部分呢。”
荀远微说着仔细打量着郑惜文的表情。
郑惜文的衣袍下摆在轻轻晃动。
荀远微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虽然里面的内容她早已知晓,似乎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她才从中抽出一封信来,“章绶的字迹我不大认得,只是这封上面的字迹倒是和郑卿有些相似,”她将指尖移到署名的位置,“郑惜文,怎么还真是郑卿的名字?”
她说着看向郑惜文,正好撞上他擦汗的动作。
荀远微勾了勾唇,“春和,你要不给两位中书令也看看,或许是我长时间在边境,也有认错字迹的可能。”
春和应了,从她手中接过,递到崔延祚和郑载言手中。
郑惜文的书道虽算不上当世第一,却也多少有些名气,荀远微早年间也是临过他的帖的,怎么会认错真伪?
看过后,郑载言脸色沉沉,没有说话,崔悉从崔延祚手中接过,辨认一番,道:“的确是,殿下慧眼。”
崔氏和郑氏不对付,户部和司农寺也不甚和睦,崔悉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紧紧追咬上去。
春和又将那封信放到荀远微案头,退到一边。
荀远微这才将目光落到郑惜文身上,说:“本宫瞧着郑卿一直擦汗,是因为太热了么?”她托腮,看着像是想了想,“大理寺这个季节倒是个好地方,一点也不热,两位中书令以为呢?”
没有人明着说,但意思却已经非常明白——此事和章绶无关,和朱成旭通信篡改长治元年以后的仓曹公文的人是郑惜文。
证据确凿,兵权压制,郑载言再想保郑惜文,也不能是这个时候,崔延祚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以一句“殿下明断”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但荀远微清楚,表面应了,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了结了,还要看在狱中怎么审郑惜文。
她又刚刚醒来,此时也隐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遂没有留几个人。
戚照砚的宅子和章绶的宅子隔得并不远,一看到守在章宅门口的士兵都撤了出去,立刻便去了章宅。
章绶见到他,先是关心了他此次前去是否遇到危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戚照砚犹豫了一番,还是和章绶如实道:“我在老师说的地方意外撞见了长公主殿下,东西是殿下和臣一起找到的,如今看来大约是殿下已经查出了眉目,这才脱了您身上的罪。”
章绶示意戚照砚扶着自己坐下,又问道:“你和殿下一起回来的?”
戚照砚点头。
“你前几年,不是心里一直厌恶那位长公主殿下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这次是因为救老师。”
章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指了指桌案,道:“我许久没有见过你的书道了,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戚照砚朝着章绶行了个叉手礼后就着砚台里的墨汁写了两行字,看到章绶过来后,又避让在一边。
章绶看了眼他写的字,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
而后便传来一阵不算陌生的女声:“举杯消愁愁更愁。”
第18章 周旋久 “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两人循声看去,正是荀远微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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