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和在一旁哭得比她更厉害,嘴里呜呜嚷着要告到仙盟。
“你们二人留在此地,我出去一趟。”云青岫道。
“道友是想独自去找虚境之主,万万不可啊!”方清和挂着满脸泪,握拳哽咽道,“我与你同去,拼了!”
他从储物戒里掏出许多丹药,絮絮叨叨清点:“玄级聚灵丹,玄级清心丹,地级回元丹……”
雾青色宽袖扫过,丹药被一扫而空。
“等我回来。”话音落,一道法诀甩出,铸成无形的屏障,拦住了想要跟上来两人。
纤秀身影提剑消失在芥子器的入口。
风拂过,屋檐下用红绳串起的果壳泠泠作响。
鸡鸣此起彼伏,惊起一阵犬吠,邻里的炊烟缓缓升起。
裴宥川站在清朴小院里,静静看了半响,眸光晦暗不明。
这里,承载了他灰暗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正屋的竹窗推开,传出一声轻唤:“扶光。”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恍如隔世。
裴宥川一时有些怔然。
他沉默推开竹门,雾青身影背对着坐在桌案前,长发已用同色发带松散绑了几圈,铜镜映出几分晨起散漫的面容。
“愣着做什么,过来替为师挽发。”
他依言走去,跪坐在她身后,引人沉沦的暖香无声弥漫。
“今日的剑法练完了?”
“……练完了。”
少年修长的手伸来,铜镜中,女子唇边的笑容渐深。
“咔嚓——”
手穿过乌发,握住纤细脖颈,将颈骨硬生生捏碎,少年的脸映在铜镜里,勾出一抹恶劣又残忍的笑。
“谁允许你用她的皮相?嗯?”声音温柔入骨,尾音含着笑意微微上扬。
恐怖的威压瞬间压下。
周围的景象顿时如无数镜面纷纷碎开。
“你这少年郎,真是粗鲁。”虚境之主化作雾气从裴宥川手下逃脱,落地后又聚拢化为人形,无数皮相在它身上幻化,时男时女,声音雌雄莫辨,“说起来,我许久以前也遇到一对师徒,那徒弟身负仙骨,天资过人,也是钟情于他的师尊呢。”
花楼顶层,白玉为栏明珠作顶,连绵的美人面悄无声息盛放,吐露着暧昧至极的香气。
原本是纵情享乐的温柔乡。
此刻像地震过一场,烛台倒塌,香炉碎了满地。
它看中少年浩瀚无边的灵海与俊俏皮囊,没想到惹了个硬骨头。
如此恐怖威压,根本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拥有的。
它略有忌惮,但这里是它的主场,通天大能在这都得吃点苦头,一个少年郎还不足为惧。
更加浓郁的香气弥漫,它身形款款,慵懒躺在美人榻,顷刻间又化作云青岫。
那张似冰雪冷清的面容染上情|欲,眼眸波光潋滟,引人更进一步。
“来呀。”
少年如墨黑瞳深处戾气翻涌,面庞下似乎有异物一闪而过地蠕动。
衣袍之下,鳞尾蠢蠢欲动,却被强硬压制不允许出现。
不能暴露妖魔本相。
师尊同在虚境之中,以她的敏锐,必然会发现。
一剑凌空刺去。
虚境之主衣袖被削去大半,“哎呀”一声:“何必生气呢,你喜欢你的师尊,我化作她与你春风一度,有何不好?”
裴宥川静静望着它,忽然一笑:“遗言说完了么?”
一簇漆黑流动的火焰在他指尖燃起,将少年昳丽冶艳的面容映得如鬼魅。
云青岫从花楼底层杀至顶楼。
无数美人骨被斩在剑下,化作一捧消散雾气。
云青岫再一次吞下聚灵丹,汹涌灵力强行压制着流窜的灼热,然后飞身踏上花楼第十层。
一眼看去,她险些踉跄摔倒。
满室凌乱,四处都是打斗痕迹,裴宥川被扼住脖子压在地上,而压在他身上的人不是别人,正用着她的皮相。
“呀,刚刚不是厉害得很么,怎么不打了?难不成是回心转意,愿意同我春风一度?”
云青岫:“……”
剑如流光转瞬已至,虚境之主横飞出去,猛地撞在朱红柱子上,被长剑钉住。
剑中灌满灵力,璀璨灵光随着它的尖啸一同炸开。
云青岫拉起裴宥川,灵息在他体内迅速游走一圈。灵海震动,境界不稳,显然刚经历恶战。
“师尊。”他唇边渗血,难堪地垂下眼,“这妖物化了许多皮相,都是弟子认识之人,然后化作了师尊……”
见他神色清明,并不像被魑魅所惑,云青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无需往心里去。
虚境之主负伤,化作雾气四处躲藏。
听见这话,忍不住道:“你这徒儿颠倒黑白!他分明——”
灵力运转,凝聚于指间掐出的剑诀,云青岫眉目温然:“昆山片玉,去!”
玉剑嗡鸣,化作千万把悬空,骤然朝着虚境之主藏身之处落下。
虚境之主:“……”原本以为惹了个难缠的,没想到还有个更难缠的。
花楼彻底沦为斗法地。
虚境之主修炼千年,三百多年前被半步渡劫的仙尊重伤才逃至南州这种偏远之地,但即使如此,虚境吞食了无数修士血肉,在这里它不断被打散又再次聚拢。
雾青身影似流云,紧追在花楼中流窜的它。
裴宥川寸步不离跟在云青岫身后,以剑绞杀从四周扑来的魑魅。
虚境之主被光影缭乱的剑招打得找不到北,越打越感到熟悉,这似乎与三百多年前重伤它的修士用的同一套剑式。
它心里窝火,猛地调转方向冲向云青岫。
然后迎着剑锋穿过,扼住裴宥川咽喉提至半空,阴阴笑道:“别动,你徒儿的命在我手上。”
云青岫动作一缓,撤去剑式。
“你破我虚境的帐可还没清算,修为倒退得如此厉害竟还敢来?”
魑魅化为妖娆女子,尖利的指甲抚过裴宥* 川脸侧,“当年你为那宝贝徒儿一剑劈我虚境,如今怎么没见他,莫不是……死了?”
“好事要成双,这个也该死。”
魑魅显出恶相,正要将裴宥川提起吸干净,就对上一双赤色眼瞳,瞳仁如窄线。
难以察觉的透明丝线黏稠阴冷,刺入魑魅眼瞳,直抵神识深处。
“束。”识海中响起无法抗拒的指令。
它呆愣在原地,眼瞳闪过一抹赤色,形似傀儡。
身后忽然传来一身清喝。
“——山倾月落,破!”
一剑落下,山河变色。
剑气所到之处,整座花楼如同被撕碎的剪纸,虚境之主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啸就已经灰飞烟灭。
大团赤色雾气刹那间炸开。
裴宥川避不开,也没打算避,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小麻烦。
下一刻,雾青衣袍掠过,挡在了他身前,只身迎上,以剑绞碎了所有赤雾。
灵力用尽,云青岫手中的剑化回剑簪,随后咳出一口血,染红了空中纷纷扬扬凋零的美人面。
大片赤色倒映在裴宥川眼中。
雾青色衣袍被风扬起,像纸鸢坠向地面。
虚境永夜裂开狭长缝隙,冷清月色洒落残墟。
云青岫的视线渐渐昏暗不明,风从耳边掠过,失重感不断叠加。
像是跌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上一世身死后,她曾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徘徊数百年。
或许一切只是一缕残魂的幻想。
一双手忽然伸来,接住她下坠的身躯,失重感忽然消失。
月光像轻纱覆盖了一切,勉力睁眼也只见剩朦胧影子。
蛰伏在体内的灼热汹涌反扑。
裴宥川敏锐察觉到异常,即使隔着衣袍,那种从肌肤渗出的灼热也清晰传递过来。
圆月微移,几缕月色映在云青岫脸上。
冷清似雪的面容浮上浅浅薄红,长眉微蹙,唇色极艳。
如同神明落入红尘,引信徒垂首。
衣袍下窸窸窣窣,月色里伸出无数纠缠蜿蜒的影子,它们与原身相知相通,思维直白简单,只会表达强烈的情感。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好喜欢……”
“近一点,再近一点~”
“别挤呀,让我来让我来!”
它们急切催促着。
裴宥川眼神幽深,喉结滚动,唇齿间灼热气息一点点向下。
周遭寂静一片,他清晰听见血液簌簌流动以及狂乱的心跳。
鳞尾们失控般游动,像要将怀中的人彻底拽入囚牢。
不行。不可以。
如同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裴宥川猛地直起身,眼尾赤红一片。
他紧紧抿唇,将云青岫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擦掉,动作极尽克制。
在他身后,那些不受控的鳞尾纷纷炸开,化作大片血雾。
他喃喃道:“师尊不喜欢的东西,不该存在。”
云青岫短暂清醒,只听见裴宥川唤了一声师尊,见他眼尾赤红,她下意识想揉一下他的脑袋。
“别哭,为师没事……”
指尖碰到发顶后虚弱垂落,滑到少年的侧脸,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按住。
裴宥川不语,把脸轻轻埋在云青岫的掌心。
汹涌的灵力毫无节制涌向她。
填补干涸灵海,修复越境使用浮生九剑而受损的灵脉。
倦意浓浓地卷来,云青岫在意识模糊前依稀感受到一股温热液体涌入嘴里。
冥冥之中感到无比熟悉,连动荡的识海都瞬间安宁。
云青岫的梦境繁复而漫长。
或许是魑魅之主幻化成谢倦安的样子,她梦见了许多关于太上剑宗的过往。
太上剑宗的弟子,筑基期起便要定时下山历练,接取云水楼委托,除妖诛魔。
云青岫的搭档是谢倦安。
两人先后被宗主收入门下,每日一起练剑听学下山历练,算得上相熟相知一同长大。
谢倦安是老宗主故友之子,师门父母为邪魔所害,幼年失怙。生了一张冰雕玉琢的脸,眉心一点朱砂,自小不苟言笑,冷淡肃然。
剑宗同门怜爱这位师弟,想与他亲近,都被对方冷冰冰的态度吓回去,时间一长都对他敬而远之。
但云青岫并不介意这位师弟的冷淡性子。
他话少,修剑道,天资卓绝且无比勤勉,能与她对练。
同辈之中,唯有他能与云青岫对招。她很欣赏这位合格的陪练。
他们一同下山历练,除妖诛魔,在仙州中有了“剑宗双骄”的美名。
云青岫不到二十便结元婴,成了仙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大能。
结婴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躲着谢倦安。
实在是太勤勉了!
冷肃少年只要一见到云青岫,便要求拔剑对招。越败越勇,全然不知疲倦。
那时,小师妹兰灵月被她一手带大,与她同住一个院子。
整日见不到师姐,小师妹爆发了。
小小一只,叉着腰站在院门前,瞪着再一次上门来找云青岫练剑的谢倦安。
“师兄!你一日来三次,师姐都被你吓跑了!”
“师姐每天躺着睡觉看话本就很厉害,你再怎么练也比不上她的,人与人是没法比……唔唔唔!”
云青岫从不知名出飘出,一把抄起兰灵月捂住她的嘴,朝面含霜色的少年歉意一笑。
“师弟,童言无忌,莫往心里去。修道者自当勤勉,这是好事。”
少年一身雪衣,身负灵剑,神情不见波动:“是我来得太勤,打扰师姐了。”
“师弟你误会了……”话还没说完,他已转身离去。
兰灵月得意洋洋,对着远去的身影做鬼脸。
那次后,云青岫很少见到谢倦安。
听学之余,他不是闭门苦修便是去试剑台练剑,直到又一次下山,两人才久违地同行。
有几位内门弟子下山历练,玉简传音称遇到麻烦需要援助,两人奉师命前去。
发出求援的地点位于南洲十方群山深处。
夜色笼罩巍峨群山,两人御空找寻内门弟子们的踪迹。
一束剑宗特有的求援烟火绽开。
云青岫和谢倦安御空疾行而去。
赶到时,只见深山洞窟内结满蛛网,网上缚满了干瘦尸身。
洞窟内妖气冲天。
半人半蜘身的千年蛛妖栖在白网上,尖利深紫长甲抵在一位内门弟子头上。
内门弟子气若游丝,双瞳翻白,手里还握着玉简。
显然是被控制了心神。
见两人进来,她笑得妖异,捏碎了手底头颅。
“哎呀,来得竟然是剑宗宗主的得意门徒。”千年蛛妖舔了舔唇角,“天骄的血肉,吃起来想必格外不同。”
柔软坚韧的蛛网瞬间包裹整座洞窟,将灵气隔绝在外。
潮水般的紫蜘蛛从洞窟深处爬出。
梦中的场景颠来倒去,云青岫与谢倦安交付后背,血光剑影交错。
蛛网被绞碎,化作漫天雪花。
只要沾上,妖气侵入体内,附着灵脉不断灼烧。
云青岫借力跃上蛛网,脚下被黏腻蛛丝束缚。她眉目不动,一剑悍然刺穿蛛妖坚硬外壳。
灵潮顺着剑锋灌入。
外壳碎裂炸开,庞大身躯顿时血肉模糊。
“想杀我?那就一起下黄泉!”蛛妖双瞳泛紫,残缺足肢绞住灵剑,蛛丝尽数朝云青岫卷去。
随后红唇张开,妖丹化作剧毒汁液,迎面喷来。
一道雪衣掠过,带来冷清松雪气息。
蛛毒轻而易举融化法衣,再腐蚀肌骨,渗入灵脉。
谢倦安抱着云青岫滚落在地,长袖扬起,挡去蛛妖炸开的血肉。
血雾散去,洞窟内狼藉一片。
谢倦安咳出几口乌黑的血,身上比洞窟还狼狈。
云青岫从没见过雪衣少年把自己弄成这样,一边渡去灵力,一边护住他的心脉。
他咽下喉中腥甜,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声音很低:“师姐可有受伤?”
“我无事……你也太胡来了!千年大妖的毒非同小可,我有元婴护体,你结丹不久,怎么全然不顾自身?若日后影响了修行……”
谢倦安极其浅淡一笑:“师姐以为我每日苦修是为了什么?”
“成为仙州第一人?”
“不是的。”他微微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双似霜雪冷清的眼眸抬起,望了过来。
云青岫心头一震,梦境再次旋转颠倒。
云青岫跌入了另一个梦,穿行于依山而建的古朴宗门。
弟子们皆穿白衣红袍,腰缀玉牌。她似一缕孤魂穿行而过,无人知晓。
云青岫径直走到藏玉峰,推开熟悉的院门。
院中陈设如旧,花架秋千爬满藤蔓,花枝遍野。黑衣少年正以灵力小心修剪,不经意回首看见门外的云青岫。
“师尊!”他戴着银质面具,小跑而来。
这时,身后同样传来一声“师尊”。
两位少年,一位穿黑衣戴银面,一位穿白衣神清骨秀。
“师尊,他是谁?”两人异口同声问,眼中的敌意如出一辙。
云青岫有心解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们一个拽左手,一个拽右手,仇敌般盯着对方,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出来。
她被拽得晕头转向,四周的景色倏地黑沉下来,像水墨般散开。
一双手将云青岫牢牢扶住,黑衣少年高挑修长,银面后的眼瞳沉沉如渊,俯身道:“师尊新收了爱徒,怕是连弟子的名字都忘了。”
她正欲开口,脚腕忽然被绞紧,许多冰冷滑腻的触感不断往上爬。
攀上腿弯,再缠紧腰间,然后似有似无笼住脖颈。
“??”
云青岫缓缓低头。
一声响亮的“草”脱口而出。
她倏地睁开眼,视线由昏暗渐渐变得清晰,唇齿间有奇异甜香,还泛着淡淡血腥气。
云青岫顾不上旁的,猛一掀被子,床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可疑生物。
“……”什么见鬼的噩梦。
她抬头便与裴宥川四目相对,他伏在桌上,似乎是刚醒,眼瞳湿漉漉的。
裴宥川迅速清醒过来,倒了一杯温热茶水递给云青岫。
“师尊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茶水将口中那古怪的味道压了下去,云青岫随意运转了一圈灵力,灵脉有些许破损,身上晕眩乏力。
她在虚境里胁迫系统向她贷款,短暂将修为提至化神期,才能使出浮生九剑。
醒来后伤得这样轻,有些出乎意料。可惜系统被她榨干,暂时休眠,也问不了它。
“为师没事。你可有见到一位医修和一个小姑娘?”
裴宥川眸光一暗,点头道:“他们平安无事,已找客栈住下了。”
云青岫安心了,方清和热心,会替徐月安排好住处的。
她抬指一弹,琉璃灯将室内映亮。然后随手搭上裴宥川的手腕,灵息走了一圈,发现他没有受重伤,只是灵海消耗过度,养一养便好。
“往后不许再不顾自身乱渡灵力。”
暖光为一切都镀上柔和光晕,云青岫刚醒不久,眉目慵懒,眸光潋滟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