馎饦瞧着像是面片汤,霍大娘煮的是一锅花花绿绿的羊肉面片汤。
羊肉,选的是从腰子到分水骨之间的肉,呈小长条圆形,一头稍细,是羊身上最嫩的肉。
霍大娘将其片得薄如蝉翼,竟还敢下热油锅焖,放上些八角、丁香,炖啊炖,羊肉变色后再添些清酱,再加三碗水。
待水沸后,霍大娘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抹上油,揪馎饦,随手扯出的馎饦竟是一般大,在羊亮黄的汤汁中翻滚。
当所有馎饦皆变得晶莹剔透时,霍大娘撤了火,撒了把翠绿的蒜苗和芫荽,让众人尝尝味道。
莫婤细细品着,羊肉虽薄却没炖烂,整片放入口中,不腥不膻,肉质细嫩,混着面片的劲道爽滑,让人胃口大开。
几大口下肚,她又喝了口汤,汤汁醇厚浓香,还带着丝丝辣,将腥味压得死死的,只能品尝其中的鲜,砸砸舌还能回味出甘甜。
吃了满满一斗碗,又再添了半碗汤,锅中竟只余下三两片子姜,整锅都被她们吃完了,瘫在莫母身上,摸着滚圆的小肚儿,莫婤吃懵了。
见大家这般捧场,霍大娘很是满意,随即又掀开了一旁还冒着烟的蒸笼。
要展示手艺,自不能一锅馎饦就将小娘子打发了,小娘子出身富贵人家,自要露出真本事,才能站稳脚跟!
想罢,霍大娘端出了她的杀手锏——蟹黄饆饠。
挑最肥的母蟹,剔蟹黄蟹肉填入壳内,淋上五味粉。
五味不过是乌梅、甘草、茶叶、胡椒、盐混合磨成的粉,其他四味皆易得,唯独乌梅是霍大娘的家传秘方。
乌梅要选用六月初头一茬的天山青梅,入灶台上熏至表皮微褶,烟香足,方放上土炕,文火慢烤,且每两刻钟就需翻动一圈梅子。
烘烤好后,还要用深泉水泡至膨胀,洗净晒干,方能用瓮封口贮存。
不仅此青梅难得,还最是考验耐心和细心,若让梅子脱皮粘黏,这一茬算是废了。
将五味粉同蟹黄蟹肉拌匀后,盖回蟹壳压实,在蟹壳表面裹上层薄薄的面粉,凝成水油皮,在刷上金黄的鸡子,撒上把芝麻碎,放入蒸笼。
此时,端到莫婤等人面前的蟹黄饆饠,外表金黄酥脆,用银勺轻轻一瓦,还能听到酥脆掉渣声,里头的蟹黄蟹肉更是鲜美异常,还添了五味的丰满。
莫婤没忍住吃完了整个,见脸盆大的盘子中竟眨眼就没剩几个蟹饆饠了,忙给出去办事的赵妈妈藏了两个。
接生前,莫婤托做醋翁家的小童,同高府送了信,正巧长孙无忌得闲,就领着高府护卫,欲来“人市”寻他们。
赵妈妈出来时,正碰上长孙无忌从巷子口拐进来,忙拽了他,招呼着高府其他护卫,一面偷偷跟上前头的龚娘子,一面同他们道明了始末。
两个孩子出生后,虽说是裹了一样的包被,但一个放在几案东面,一个放在西面,龚娘子因着是经产妇,生产后竟是能起能走。
也箍着她顺利产子,见她欲靠着手使不上劲赖上她们,纪盏便将她的手接了回来。
只刚接回来就不安分,趁着她们忙于收拾物件时,悄然调换了两个婴孩。
幸而,莫婤出去前,就有心留了一手。
劳烦纪盏盯着龚娘子,告知了她两个孩童手腕彩绳的不同,一个是平安结,一个是如意结。
纪盏的耳似乎格外聪,虽也手眼不停地帮着忙,但却能闻及细微的铃铛响,瞬时就察觉到龚娘子的动作,将他们又换了回来。
因着心虚,龚娘子溜得飞快,莫婤便遣了赵妈妈跟出来,看能不能随着她,寻到她家,再喊上高府护卫,将红封讨回来。
说明白了始末,长孙无忌颔首,护着赵妈妈追在龚娘子身后。
谁知,龚娘子七拐八绕,竟没有归家,反而进了一处酒楼。
酒楼内,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或举杯畅饮,或击节赞叹,龚娘子却躲着人群,窜入了大堂角落的侧门。
侧门没临着外街,是包在酒楼后院的,他们跟着龚娘子,竟是畅通无阻就行至后院深处。
奇怪的是,酒楼后院多为不接待客人的后厨,这间酒楼却不然,来来往往不少人,有俊俏公子哥,有魁梧大汉,有缠须官人……
无忌冷眼瞧着,眸中忽明忽暗,很是不耐。
混在往来之人中,他们一行五人陆续穿过几座木桥,酒楼里头竟还有一座酒楼。
明明未到元宵佳节,这酒楼门脸却挂着花灯,烛火摇曳间,长孙无忌等人看清了这酒楼另铸的牌匾,上头写着——阆珺馆。
抓了把院中的土,长孙无忌三两下将脸摸得黝黑,瞧得同行的高府护卫一愣愣的。
有两人仿着他这般做了,有一白脸护卫闻着土腥味下不去手,只方进了阆珺馆,他便后悔了,他被几个花枝招展的郎君团团围住。
为了不暴露,自是没人救他,长孙无忌更是目不斜视,只顾拉着赵妈妈紧跟龚娘子。
龚娘子敲开了一处屋子,长孙无忌同赵妈妈躲进了相邻的房间。
这房间内似有猫叫,还混着猫尿的腥臭,长孙无忌用袖捂了鼻,贴在临隔壁屋的门处,侧耳听着。
不过听了三两句,他便猜出始末,拉着赵妈妈飞速离去。
“公子,别走啊——”
方从榻上起身的郎君,见着他们的背影忙招呼到,又被身后之人抱上了榻。
也不知龚娘子如何探得,此处为太监们出宫,最喜光顾之地,竟还真让她在里头寻到了个肯出钱的大太监,赚了五十两,鬼鬼祟祟地走出了阆珺馆。
只过了几条街,行至一处窄巷时,就被高府护卫和赵妈妈堵住。
报了接生的物价,赵妈妈勉为其难收下了她五十两的红封,还补了她半吊手镯钱。
怕换孩子的事情败露,而被富贵老爷报复,龚娘子不住磕头求饶,赵妈妈未再同给她掰扯,只离去前留下一句叹息:
“你肚儿里的孩子,果真成了阉人命。”
而守了阆珺馆一宿的长孙无忌,终是在破晓之际,等到了抱着婴孩出来的大太监。
大太监抱着婴孩,进了处窄巷,对着巷子口打水的老妇人喊道。
老妇人鬓角斑白,发丝却整齐盘起,堆成平顶式,插了支如意形银钗,瞧着很是和蔼。
“这是谁家孩子?”
见大儿回来了,一手抱着婴孩,一手还抢过她手上的水桶,老妇人忙乐呵将酣睡的小娃接过,抱入怀中,轻声问道。
“日后就是我们家孩子了!”
瞧着娘亲小心翼翼抱着婴孩轻晃,很是疼爱的模样,大太监眼中落下愧疚。
“又在瞎想甚?你是家中大功臣,不然你弟妹早饿死了,现这般习性也不是你愿意的,我们知你心头苦,这孩子我们定帮你好生养着,日后有个人养老送终。”
老妇人温声细语地说着,语气却格外坚定,还腾出手拍了拍大太监的背,揽着他往院子深处走去。
尾随大太监的长孙无忌,待他们进屋后,方跟了过来,翻进院子中。
老妇人正生火欲熬米汤,还给了大太监一吊钱,让他去买罐羊奶回来。
“阿娘,我还有些银子的。”大太监将阿娘的钱推了回去,闷声道。
“月月都往家中寄钱,还要去那些地方奉承老太监,今个又带回这般乖的娃,你还剩几个子?宫中处处要走
人情,你留着罢!”
老妇人心疼地摸了摸大太监窄小的肩,攘了他出去,待听着他的关门声,方坐在灶台的交杌上,抹了抹泪。
听罢他们的对话,长孙无忌翻出来小院,又找通事舍人打听了一番。
大太监一家,是开皇十四年,关中闹旱灾时,举家逃荒来长安城。
途中,他的阿耶为了帮他们抢食而亡,只剩寡母领着六岁的他、二岁的弟弟和刚出生的胞妹磕磕绊绊到了长安。
但满眼富贵的长安城,无他们孤儿寡母的落脚之地,他们只好暂居在破庙,日日被其余难民乞儿们奚落欺辱。
正巧,为解决长安城涌入的诸多难民,隋文帝大开宫门,广招丫鬟太监,他便瞒着寡母报了名,只身投入水深火热中,用俸禄给寡母和弟妹赁了处宅子。
这些年,他走得如履薄冰,却终是闯出了名堂,成了宫中负责采买的大太监,还时不时就能出宫探亲。
采买油水多,他甚至将这处小院给老母买了下来,但他捞钱却很有分寸,还颇懂人情世故,日日小意捧着提拔他的老太监,就怕一不小心就怕丢了性命,无法供养老母和弟妹。
打听到这些,长孙无忌沉思半晌,回了高府。
高府,高夫人的小厨房内,莫婤正同观音婢做甜嘴小吃——透花糍。
昨夜同众娘子约定好上工的时日,莫婤便同莫母回了高府。
方回府,就听明桃说观音婢甚是想念她,已是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知其夸张,不过是想哄她过去瞧瞧,但莫婤仍是心头一软,同莫母说过后,行至观音婢房中。
观音婢听着她进屋的声,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要往她怀里扑,却被她抵住额头,在两尺外再难前进半寸。
“莫姐姐——你不想我?”
“别撒娇,我身上脏得慌。”
让观音婢坐回镂金暗花胡床上,她在一旁的红木漆雕花矮柜中,翻出套干净的里衣换上。
自在观音婢屋内睡过两晚后,她便在此处备了些常用的衣物首饰,一面更衣梳洗,一面问观音婢:
“晚膳吃了甚?”
观音婢扳起手指数了数道:
“吃了两个素包子,三个核桃小酥,一碗粳米羹。”
“这叫茶饭不思?”
听罢,莫婤忍不住逗她,见她半张小嘴,一幅被戳穿的愣神模样,不由笑弯了腰,逗小孩可太有意思了。
“莫姐姐笑话我,我就是又饿了……”
观音婢鼓着包子脸,糯糯地说,很是委屈。
“今夜可不能再吃了,不过我们能先预备明日一早的吃食。”
她领着观音婢行至小厨房,预备找些食材先备上,让她好望梅止渴。
瞧着观音婢不算红润的脸色,莫婤在镶着松绿石的高脚豆里,挖了勺红小豆泡上,红小豆补气血,很是适合观音婢。
想罢,她又从米瓮里,舀了勺糯米倒入斗钵中,添了刚刚没过糯米的水量。
现今,泡了整宿的红小豆大火煮开后,转文火慢炖,起锅前的一刻钟再添些糖霜,再用勺子将豆子碾碎搅匀,待汤汁收干后出锅晾凉。
唤倪大娘领着观音婢,用滤网滤去红豆皮,只留细腻豆沙,即为灵沙臛。
她又拉上祝大娘,则将泡了一宿,泡得晶莹的糯米,上蒸笼,蒸至透明后,趁热入石臼舂捣,捣至糯米团细腻粘密后,方取了出来。
揪下大小合适的糯米团,用擀面杖压成极薄的薄片,包入塑成花形的灵沙臛,再蒸上半刻钟,透花糍即成。
透花糍虽是大隋小吃,但有些像她前世吃的雪媚娘,色泽雪白,只皮儿更糯更透,能透出里头莫婤和观音婢塑的花儿馅。
围着蒸笼,转动食盘挨个瞧,有怒放海棠、低垂睡莲、卷舒雏菊、摇曳红梅……各式各样,惟妙惟肖,皆熟透了。
“俩个小馋猫。”
莫婤同观音婢正望着透花糍流口水,就被归府的长孙无忌逮个正着。
抬头见着是他,想着早间赵妈妈同她八卦的后续,莫婤忙上前问道:
“阿兄,如何?”
“是处好人家。”
回忆着老妇人用汤勺,一点点喂着小儿舔米汤的场景,长孙无忌笃定说道,
“之后我会派人留心的,你且安心罢。”
听罢,知他识人最准,遂方放下心来,而长孙无忌见她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手指微动,自然将她的手包住。
“怎这般凉?”
他眉头皱起,将莫婤领到灶台前烤火。
“怎~这般凉~”
在一旁的观音婢,忍不住低声学着兄长的语气,自个将自个逗乐,正捂着嘴偷笑。
“观音婢,没大没小笑甚?也过来暖着!”
还没等她笑完,她的后脖颈就被兄长揪住,不客气地拎着她,按到莫婤身旁,暖身子。
“哥哥,我正冒着汗呢!”
观音婢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摊开手给兄长瞧,见他终是不再束着她,就起身从他身旁绕开,端来透花糍,三人一道尝着味。
一口咬上,外皮软糯香甜又嚼劲,还不粘牙;内里,细密滑腻的灵沙臛在口中爆开,稠稠沙沙,唇齿留香。
做得这般成功,莫婤给府中长辈皆送了份,又加入了容焕阁的食谱中,只方给高夫人送去,高夫人就派人将他们三人皆叫去,让他们同她一道去禅定寺礼佛。
禅定寺就在长安城内,虽往来车程不过大半个时辰,但高夫人言明会小住两日,莫婤便收拾了三两套换洗衣物。
又同赵妈妈交代了接生馆的布置,还派人给兮娘子和纪盏带了口信,让她们帮着把把关。
安排好后,她跟着大伙儿一道出了高府。
只当她瞧见高府外,唐国公的马车正等在侧门处,李二郎更是坐在匹高头骏马上,目光灼灼瞧着高府牌匾时,心下了然。
这哪里是礼佛,约莫是给未来小两口培养感情罢。
思及此,她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长孙无忌,翻身上了胭脂雪的马背,长孙无忌亦有所觉,眉目不善地瞥了眼装傻发愣的李二郎,追着莫婤去了。
“阿婤,辅机,稳重些!”
见两个小伙伴撒丫子往前窜,李二郎忙驾马上前,同他们并肩。
“你怎在此处?”长孙无忌眸子微眯,盯着赶上来的李二郎,咬紧后槽牙道。
“这不是想你们了,得知你们要出去顽,我可不得快马加鞭赶来!”
方呵慢马,听他这般问,李二郎忙端出甚是想念的姿态,镇定答道。
“说实话。”存心想看李二郎的笑话,莫婤也出言戏谑。
“怎不是实话了?!”
李二郎咋呼起来,虽他是有别的打算,但想念他们也是真的,心下委屈,李二郎是当场就要发的性子,便想学着莫婤抽他一般,抽长孙无忌的后老勺。
见李二郎骑着马还不安分,长孙无忌歪头躲开,拧着马走到了莫婤另一侧,又似受到启发,虚了虚眸,欲拉起莫婤未牵缰绳的手。
方探过来,还未搭上,莫婤瞧他这般莫名其妙,就忍不住一直看着他,瞧他要做甚。
长孙无忌手一僵,手风一拐,只理了理她被风吹至身前的乱发,镇定地收回了手,蜷起掌咳了两声,装作若无其事。
“噗嗤——”
李二郎瞧他面色严肃,动作微怂,耳垂还臊得绯红,忍不住笑出来声,瞬时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眯眼刺过来时,眼珠子
一转,就搭上了莫婤的肩。
正佯装着哥俩好的同莫婤唠嗑,他的手膀子就被长孙无忌用力扯了下来,还趁机狠狠掐了一把。
“嘶——”
李二郎来了兴致,非要将手再抬到莫婤肩上,却又被长孙无忌护着莫婤的手挡住。
“你作甚?”
“你又想作甚?”
“辅机不是最能猜到我的心思?”
“所以不让……”
两人隔着莫婤拌嘴,还单手在她身后比划起来,却是“贴心”地注意着不伤及她。
拍拍胭脂雪的脖儿,马儿与她心灵相通,只快了身侧两马半步,既能继续吃瓜,又给他们腾了更大的battle舞台。
瞧着一个未来的大唐皇帝,一个未来的股肱之臣,这般小学鸡的互啄,莫婤只恨自己没有录像机,不能给他们做回忆录。
若能在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上放给他瞧,定很有趣,一面天马行空地想着,一面侧耳细听着。
两人的争斗也到了白热化,长孙无忌武力不及李二郎,单手已被他钳制住,李二郎正得意洋洋念叨他该多练武艺。
见状,莫婤笑眯眯地瞧了李二郎一眼,扬声道:“观音婢,想不想骑马?”
李二郎骤然放开制住长孙无忌的手,三两下扯顺衣袖,正了正幞头檐,端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慢条斯理挺着阔袖的长孙无忌,动作一顿,亦是猜出了李二郎的心思,瞧他的目光越发锐利。
待她抱着观音婢上马,李二郎就不胡侃了,乖乖跟在莫婤身旁,不时故作随意的瞥着她身前的观音婢,一幅皎月清风的做派。
“呲——”
长孙无忌嗤笑一声,不再多言,李二郎最会打蛇随棍上,他可不会给他机会。
两人各怀“鬼胎”,两人享受风光,两辆马车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打打闹闹,他们终是到了禅定寺。
因着莫婤等人行在前头,迎上来的是两个面轻和尚。
高些的黄薄眉三白眼,瘪着张弯弓唇,像打翻的小舟,瞧着不好相与;矮些的则腆着个圆肚,咧着四方唇,笑得像个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