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也严肃起来,立刻上前开门。一道黑影急匆匆闯入,果然是离萤:“娘子,恕臣失礼,只是事发紧急……”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赵沉茜面容平静,哪怕事发突然,依然泰然自若,从容中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发生了何事?”
赵沉茜的态度感染了离萤,离萤深吸一口气,说:“这几日军营里不知为何出现娘子是福庆公主的言论,他们说娘子是妖女,祸乱朝纲致使燕朝亡国,还说……”
赵沉茜面不改色:“继续。”
“还说娘子用美人计蛊惑了容将军,骗容将军出城,趁机放外人进来,意图篡权独立。”
程然皱眉,气愤道:“简直胡说八道!燕朝亏空是昭孝帝埋下的祸根,娘子煞费苦心为燕朝续命,他们竟敢说是娘子致使燕朝亡国!还有,娘子明明是容将军请来治城的,营救孟太后也是容将军自愿为之,只要娘子开口,容将军会忙不迭把城中权柄送给娘子,娘子哪里用得着篡权?”
赵沉茜不像她们二人那般生气,她眯了眯眼,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从不光明正大对战,而是躲在背后操纵舆论,让任何事都推行不下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那位还是这样阴险恶毒,手段下作。赵沉茜淡淡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事情都是真的,他却颠倒了因果缘由,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不明真相的百姓根本无从分辨。我要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呢,是坦白容冲为什么出城,还是解释我和容冲的关系?”
海州虽然忙,但关系简单,令行禁止,程然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恶心却又无从反击的感觉了。程然愤愤不平道:“难道就不去管,让娘子吃这个闷亏吗?”
“凭什么让我吃亏?”赵沉茜起身道,“元宓那三板斧我太了解了,一旦出手必有连招。舆情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放任不管。走,去营地。”
扈源查完军营,本来都要睡了,忽然卫兵来报:“参军,衙署来人了。”
扈源皱眉,本能觉得烦:“这么晚了,她们又有什么事?”
“深夜叨扰,实属无礼,是我们冒昧了。”帐篷外传来一道温柔平和,但内有刚劲的女子声音。扈源听出来人,表情复杂起来,但他还是立刻迎出去,恭敬道:“原来是娘子来了,是卑职失礼,有失远迎。”
赵沉茜带着程然、离萤走入帐篷,扈源吩咐卫兵去接热茶,赵沉茜道:“扈参军不必客气,夜色已深,军中士兵已经睡下,不要给伙房添麻烦了。我有些话想和参军聊聊,聊完就走。”
扈源示意卫兵退下,他坐在赵沉茜对面,远远和她拉开距离:“不知娘子要交待何事?”
“我一个旧友前来投奔,带来一支娘子军。能壮大海州的兵力,当然再好不过,我想将她们安置在城内,和海州原有军队一起训练。不知入营等事,可准备好了?”
扈源露出为难之色,委婉道:“并非我怠慢娘子的话,而是军营重地,自古以来都严禁女人出入,我奉容将军的命令将这条军规改了,但要是将一群女人安置在营地内,定会动摇军心,滋生事端。这一点,卑职实在无能为力。”
“我知参军的担忧,可将双方军舍分开,共用演武场和训练场。娘子军虽为女子,但一样是士兵,同样可以上战场打仗。周将军带着人千里迢迢投奔,若我们不放人入城,来日还有谁敢归顺海州?”
扈源低头应是,脸上却不以为然,显然并不打算照做。赵沉茜知道不必再白费口舌了,扈源虽然听容冲的话服从她,但内心里并没有真正认可她。其实不止扈源,整个军营,都并不服她。
离萤见扈源竟敢这样怠慢赵沉茜,美目含霜,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赵沉茜抬手,拦住离萤。赵沉茜看着扈源的表情,心知他已经听到那些谣言了。
甚至都没法称作谣言,因为有一部分事实是真的。
赵沉茜理了理裙摆,突然说:“扈参军想必已经知道,我不姓沉吧。”
扈源瞳孔缩了一下,整个人霎间戒备起来。赵沉茜说:“参军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以身份压人,而是真心想请参军帮我出主意。近日城中突然流传起一些言论,说容冲这次出城并不是常规任务,而是被我谋害了,甚至有人说我想篡权自立。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容冲走前特意找过你和魏子尘,扈参军应当最清楚,我不可能谋害容冲。”
扈源半低着头,姿态看似恭顺,但看脖颈,分明是抗拒的:“将军对公主自然真心爱重。”
那么,赵沉茜呢?她曾经就背叛过容冲,谁能保证这一次她是为了什么?就算容将军真的喜欢她,死心塌地要娶她为妻,她安心相夫教子就好了,为什么要插手外面的事?
她没来之前,海州简简单单,大家都像兄弟一样,多好。但她来了后,文书变多了,各种手续圈圈绕绕,干什么都不方便,城里多了大量生面孔,守门巡逻的兄弟平白多了许多事,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他们用性命打下海州,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现在,海州甚至都不是他们的海州了。
扈源后半句话虽然没出口,但并不难猜,离萤和程然都生气了。程然沉着脸:“大胆,你既然知公主身份,还敢口出不敬,你可知诋侮当朝公主,该当何罪?”
“程然。”赵沉茜声音虽不高,但程然听到,哪怕再生气也只能忍住。赵沉茜被人这样说,说不恼是假的,可是她知道,这一关她必须过,而且只能靠自己过。
元宓用她的公主身份离间她和海州军民,她要是也用尊卑压人,那就落入了元宓的陷阱。她不要作为昭孝帝的女儿、容冲的妻子而受人尊敬,她要作为海州的行政长官,得到军队发自真心的认可,及追随。
赵沉茜看向扈源,平心静气说道:“这些话我听多了,比这难听的比比皆是,我只是很失望,扈参军和那些逃到江南的无能男人一样,自己不行,就见不得女人行。”
扈源本就心有怨气,听到赵沉茜讽刺,瞬间暴起:“你说谁无能?你可知海州最初是什么模样,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冲锋将海州城打下来,我的弟弟就死在冲锋中,我踩着他的尸骨爬上城墙,杀到刀刃都卷了,为容将军打开城门。你说我们无能?”
离萤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了,毫不犹豫抽刀,架到扈源脖子上。扈源下意识攻击,两人都乘着怒气,飞快过招,打斗声惊动了外面的卫兵,立马有簌簌的脚步声朝帐篷压来。
程然顿时紧张,用眼神询问要不要通知周霓来护驾。赵沉茜摇摇头,她是故意激起扈源的情绪的,他们既然心有怨气,那就要引着他们说出来,如此才能破而后立。
赵沉茜起身,有意抬高声音,说:“若打天下只有打打杀杀这么简单,你们为何至今只能固守海州城?海州城外的百姓呢,他们就没有受过饿,卖过孩子?你在战争中失去了弟弟,可是我敢说,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城外的娘子军,都在战乱中失去过亲人。程然自小被卖入宫廷,因帮我清田,被朝廷权贵暗杀,险些丧命;离萤脸上这道疤已足以说明她经历了什么,但她依然无私帮助落难的女子,哪怕她们和她毫无关系;你打心底里瞧不上的周将军,是她在北梁人手里救下原本只能自尽的女子,教她们握刀杀人,而不是像某些男人一样,对北梁人唯唯诺诺,倒会逼着自己的妻女去死。”
营帐内外一起安静了,离萤和扈源相互制住,谁都不肯收武器。赵沉茜扫了眼烛火,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过去的事孰是孰非,我无意解释,但我来海州后做了哪些事,我以为扈参军会看在眼里。开荒垦田,收纳流民,招揽商户,都是为了海州长久计,只有有了粮和钱,容冲才有余力攻下更多城池,庇佑更多百姓,收复山河才不是一句空话。离萤,收刀。”
离萤狠狠瞪了扈源一眼,冷着脸收刀。赵沉茜就坦然站在扈源面前,说:“我扪心自问,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如果扈参军依然认为我算计容冲,弄权乱政,尽管杀了我便是。”
扈源握着刀,一下子愣住了,讷讷说不出话来:“我,我……”
“我知道参军不是这个意思。”赵沉茜缓和了神色,放软语气道,“参军一切都是为了海州好。那么参军不妨想想,谁不愿意看到海州有钱,有粮,有人。”
扈源眨眼,恍然大悟,立刻羞愧地满面通红,跪下请罪:“是卑职疏忽,险些中了敌人奸计。卑职对不住公主,这把刀给公主,公主随便砍我,我绝无二话。”
赵沉茜扶着他起来,说:“扈参军这是什么话,你对容冲忠心耿耿,我十分欣慰,怎么舍得伤你?容冲信你,我便信你,以后自伤这种话,不可再说。”
离萤嗤了声,对着他重重翻了个白眼。扈源越发羞愧,不肯起身,赵沉茜见状,只好拿过刀。
扈源低头,默默绷紧腮帮。赵沉茜抽刀,白刃的冷光缓缓从她脸上划过,赵沉茜道:“将人带上来。”
离萤掀开帐篷,扬声道:“带人上来。”
一行反绑双手、抹布塞嘴的人被皇城司暗探扭送到帐篷前,赵沉茜提着刀走到第一人面前,问:“就是你借着倒夜香的机会,在营地中散布谣言?是谁指使你来的?”
暗探将抹布摘下,第一个人立刻嚷嚷道:“小人是冤枉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音未落,血溅泥沙,鲜血都喷到了营帐上。赵沉茜平静擦掉脸上的血滴,走向下一个人:“是谁指使你来的?”
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看来是个硬汉。赵沉茜手起刀落,一刀封喉。
接连目睹两个同伴死亡,第三个人已吓得抖如筛糠。赵沉茜声音依然平静柔和,问:“肯说了吗,你的主子,是北梁人还是刘麟?”
第三个人感受到求生无望,正待咬舌自尽,赵沉茜的刀已先一步割断了他的血管。
赵沉茜看向第四个人,第四人已经吓傻了,不顾别扭的姿势疯狂磕头:“殿下饶命,我说,我说,是越王。”
赵沉茜并不意外,她转身,旁边的暗探毫不犹豫,一刀将细作杀死。
“扈参军,听到了吗?”赵沉茜走向扈源,将还滴着血的刀横到他面前,说,“北梁人虎视眈眈,时刻想吞并海州,你我还要做无谓的窝里斗吗?刀尖应当对着外人,而不是故国同胞,扈参军,你说是不是?”
扈源看到赵沉茜杀人的狠厉劲,说实话被深深震撼到了。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容将军洁身自好,并不好色,能让他死心塌地多年的女人,绝不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公主。
扈源这一次下跪是心甘情愿,他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热血滚滚的战刀:“公主说的是,是卑职狭隘了。”
赵沉茜双手扶他起来,当着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朗声道:“我虽为燕朝公主,但遏制豪强、还地于民、富国强军的理念从未变过。赵苻弃国逃亡,偏安一隅,早已背离太祖收复燕云、驱除外虏的本意,我与背叛祖宗社稷的叛徒势不两立,此后我不是公主,也和皇族赵氏再无任何关系,你们若认可我的能力,便叫我赵知州吧。”
夜风猎猎,旌旗翻卷,营地寂静又旷大。人群后最先传出一声“知州说得对”,赵沉茜惊讶回头,看到容泽穿过巡逻士兵,缓慢朝前走来。
容冲走前生怕赵沉茜受委屈,特意给容泽留了话,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下面人不听赵沉茜的,一定要过来替她撑腰。容泽听到赵沉茜深夜去了兵营,生怕有变,赶紧赶过来,正好看到赵沉茜手刃细作。
容泽发现,无论他还是容冲都多余了,赵沉茜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她正名。无需旁人摇旗呐喊,她站在那里就是旗帜。
赵沉茜没料到容泽来了,连忙上前:“容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容泽对着赵沉茜郑重行礼:“参见知州。”
赵沉茜哪能受容泽的礼,赶紧扶他起来:“容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我。”
容泽郑重道:“知州心善,不愿意提过去,但我不得不提。先帝猜忌容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容家认了。而我和三郎能活到今日,全仰仗知州私下相救。无论三郎有没有福气娶到你,你都是我们容家的恩人,若再有人传知州的不是,我容泽第一个不允。”
有容泽表态,军营里陆陆续续响起行礼声:“参见知州大人。”
第114章 奇袭
赵沉茜软硬兼施, 对训练士兵的扈源无限怀柔,对元宓派来的细作却狠辣冷酷,手起刀落, 成功镇住了来势汹汹的流言风波。容泽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赵沉茜暗算容冲的谣言不攻自破。赵沉茜暴露身份后在军营第一次立威,也可以说交锋, 算是大获全胜。
送走容泽后,离茵、程然跟着赵沉茜回东厅, 一关上门,程然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娘子有谋有略,擅攻人心, 定能收服军队。现在娘子的身份也过了明路,算是再无隐患了。”
案旁姜茶早已冷掉, 赵沉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道:“哪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恩威并施, 将他们的不满暂时镇压下去而已。想让他们真正臣服,还远着呢。”
程然和离茵对此都不以为然, 殿下坚毅强大,何人不为殿下的人格魅力倾倒?赵沉茜却没有她们那样乐观, 元宓已经出招了,她想到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事,心底无比烦闷。
和元宓这种小人过招就是这样,说难以招架也不至于,但要时刻防备着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咬你一口,实在烦不胜烦。赵沉茜说:“程然, 你吩咐金二娘等人,这段时间多盯着城里,元宓的探子必然还有,要一个个都拔出来。 ”
“这是皇城司份内之事,我去就好。”离茵道。
“不。”赵沉茜说,“你刚来海州,认得你的人不多。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交给你。”
此事过后没几天,中午,赵沉茜刚用过午膳,突然程然急匆匆跑进来:“娘子,大事不好,很多百姓拥到衙署门口,要求见容将军、苏将军。”
“什么?”赵沉茜大惊,“军营的事情我已下令,严禁外传,百姓怎么会突然想起见容冲、苏昭蜚?”
除非,有人故意透露容冲、苏昭蜚现在不在城内。
程然急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山阳城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忽然传的满城风雨,说大齐新君刘麟带着二十万大军奇袭海州,已在八十里之外,最晚后日海州城就会被围成铁桶。而容将军、苏将军皆不在城中,海州进无将可用,退无粮可守,会成为一座死城,所有人都会被困在城里,慢慢饿死。他们还说……”
赵沉茜在听到容冲、苏昭蜚行踪泄露的时候还算镇定,但听到外面传海州无粮,心里咯噔一声。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们还说什么?”
程然愤怒中夹杂着本能的颤栗,说:“他们说,刘麟对海州恨之入骨,一旦攻下海州,必会屠城。海州和山阳城毕竟有商贸往来,这些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带到海州,现在好些百姓围在府衙门口,嚷嚷着要见容将军,还有些商人打包了行囊,要逃跑呢。”
赵沉茜脸色凝重,元宓的细作被尽数拔除,他见城内无法煽动,竟然想出从山阳城下手。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毕竟人总是对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深信不疑,赵沉茜再在城里辟谣,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室内气氛沉重,这时魏子尘从外面跑进来,惊慌道:“知州,不好了,在城外开垦荒田的流民们围在城门口,说海州允诺了无条件庇佑他们,要求进城避难!”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能着急,这是元宓的第二招,散播恐慌,引起挤兑,击穿民众对赵沉茜的信任。一旦她乱了阵脚,才是中了元宓的陷阱。
天塌了也不过是一件事一件事解决,没什么大不了。这样想着,赵沉茜果然冷静许多,说:“魏子尘,你去城门传话,让士兵不得对流民动粗,先稳住城外百姓的情绪,我随后就到。”
“是。”
“程然,你去安抚那些商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得让他们离开海州,加剧民众的恐慌。从侧门走,别被前衙的百姓看到。”
“是。”
程然和魏子尘相继离开,赵沉茜已完全冷静下来,对剩下的人说:“你们跟着我,去前衙。”
府衙门前已经挤满了百姓,大家都恐慌而焦躁,闹哄哄往里挤,衙吏费力拦着门:“肃静,肃静,官府重地,不得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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