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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欢(九月流火)


“外面都传容将军和苏将军不在了,是不是真的?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海州城守不住了怎么办!”
“是啊,而且听说城里余粮不够了,招收那么多流民,他们白得房得地,现在还要来分我们交的粮食,这是何道理?坚决不允许流民入城!”
“都这么久了,容将军人呢?当初许诺的那么好,现在遇到事就不管了吗?”
“我管。”
女子的声音像是有魔力,奇迹般穿透闹哄哄的人群,压住不断膨胀上浮的情绪。赵沉茜从青砖照壁后走来,她穿着靛色对襟衫,压住折枝花罗裙,这一身颜色很素,但配上她的气质,显得沉静而庄重,淡雅而尊贵。
人群自动分野,府衙的人围在她身边,百姓站在对面,无声对垒。赵沉茜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或敌意的脸,说:“诸位午安,大家有什么事慢慢问,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有人不吃这一套,人群中一个男子喊道:“容将军呢,我们只认他,叫他出来答话!”
“我与容将军心意相通,问我问他都是一样的。”
“别拿这种话糊弄人。”群情激奋,嚷嚷道,“他已经很久没露过面了,明明以前每天都能看见他。是不是他早就不在城里了?”
衙署的人都有些紧张,一致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那日在军营中手刃四个细作的事迹已经传开了,他们都指望赵沉茜突然拿出什么大招,解决沸腾的民愤。
然而赵沉茜只是静了静,道:“没错,他现在确实不在城里。”
这话像一滴水落入滚油里,衙吏和百姓一起震惊,还不等这锅热油炸开,赵沉茜下一句话便道:“刘麟带兵奇袭海州,商人都能打听到的事,容将军会不知道吗?事关战术,我不能说太多,但你们放心,容将军早有准备。”
百姓放了心,需要保密的战术定然是极厉害的,哪怕他们依然一无所知,却瞬间能置身事外了。但拷问还没完,又有人问:“那粮食呢?海州粮草一直不宽裕,养军队便也罢了,凭什么放那些流民入城?”
赵沉茜租田令里允诺,海州周边荒地四十税一,年满十五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土地,并且容家军会保护收成不被土匪侵占,若有疏漏,海州衙署会无条件补偿佃农的损失。这道政令一出,许多青壮年携家带口来投奔海州,赵沉茜也兑现承诺,只要核明不是北梁细作,一概接纳。容冲将周边土匪剿了好几回,赵沉茜也日常派军队巡逻,住在城外无须担心安危,这些流民便在田地边结庐而居,既能生活又方便照顾田地,只等着三年后分田,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
此举既能给海州增加人口,又能开垦荒田增加税收,乃一举多得之策。赵沉茜也想过新住民和原住民之间会有矛盾,但那应该是几年后的事情,海州衙署有了钱,有许多办法可以抚平这些裂痕。但现在,这个矛盾被过早地引爆了。
不光海州百姓,甚至衙署的官吏也露出赞同之色。是啊,没有粮草兜底,何必打肿脸装善人。不放流民入城,军民省吃俭用,现存的粮草好歹能供海州撑一个月,一旦放那么多流民入城,容冲和苏昭蜚不在,无法突围,只能固守城池,而城内粮草又不够,岂不是逼着人相食?
赵沉茜沉默,城内百姓是海州根基,她不能不顺着,而城外流民无家可归,万一真有战争,她绝不可能让他们流落在外,任由敌兵屠戮。禾苗已经种下,只需要两个月第一批秋税就能收了,到时候有了钱,赵沉茜便能推展更多政令,招揽更多人口,反过来吸引商人,为海州创造更多财富。人和钱的雪球一茬茬滚下去,海州便可越来越富,越来越强。
种子已经种下,只待萌发,但是现在,元宓逼着她二选一,要么守着一堆萌芽饿死,要么挖出一半,做成肥料喂给另一半,好歹还能保存实力。
衙署的人无声杵在后面,百姓瞪着愤怒的眼睛等在面前,所有人都逼着赵沉茜作出决定。
可是,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为什么天灾人祸面前他们只能自相残杀?一定有第三条双全之路可走,就算没有,她也要蹚一条路出来。
赵沉茜心里毫无把握,却表现得自信而坚定,斩钉截铁道:“只要踩在海州地界的百姓,无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是我们的子民,我们一个人都不会抛弃。我会开城门接纳流民,但诸位尽管放心,海州城内储粮虽然不多,但我已在其他地方置备了粮草,只待运入城中。”
人群大哗,明明狐疑却又忍不住想相信,纷纷问:“当真?”
赵沉茜心里苦笑,仓促之间想得到大量粮食,只能靠买。她又不是送财菩萨,去哪里找大笔钱出来?但对着百姓衙吏,她依然坚定道:“当真。”
赵沉茜的表情太有说服力了,大家习惯了这位娘子总有奇思妙想,总能算无遗策,遂放心地散去。他们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只是一群普通人。如果自己性命无忧,谁不愿意当个善人,救他人于水火呢?
程然安抚好想跑路的商人后,急匆匆赶回来,听到了赵沉茜的话。她心有疑窦,但等人群都散去后,才悄悄问:“娘子,你在外面还存有另一笔钱?”
赵沉茜不语,程然一看就明白了,急得发懵:“这……娘子,万一刘麟大军真的后日就来了,我们怎么筹钱来?”
赵沉茜竟然还能保持平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先去城门安置流民,外敌未至,不能让自己人乱起来。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
这些流民都是赵沉茜招募来的,很认赵沉茜的话,她一出面他们就平息下来。赵沉茜将安置、登记等琐事安排下去,让官吏一一照做,流民们也乖乖排着队,无人争吵闹事。赵沉茜安顿完这一头,就赶紧赶回衙署,处理其他事务,脑子里还得想筹钱的事。
程然见赵沉茜一路不言不语,非常心疼,便是当初摄政最艰难的时候,殿下也没被逼到这个份上过。程然想替赵沉茜分忧,提议道:“娘子,刘豫还在我们手里。孝字当头,刘麟不敢不听,不如我们将刘豫送出去,逼刘麟退兵?”
赵沉茜沉默,这不是谈判,这是求和。现在没人知道刘豫还活着,这张隐藏的王,理应至少吃掉一张将。
但赵沉茜也知道程然是为了她好,她海口已经夸了出去,一旦被人发现她在虚张声势,反噬简直不可想象。赵沉茜按住眉心,说:“你让我再想想。”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求助卫景云。刘豫这张王牌,总比她的尊严重要。
程然叹了一声,默默给赵沉茜倒了盏热茶,端上自己亲手捏的糕点。她的殿下聪慧又果断,总能作出最明智的决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殿下的饮食。
“殿下,先喝口茶吧。你在城门和衙署来回奔波,嗓子都哑了。”
赵沉茜哪还有时间关心自己的嗓子,她握着杯盏,给自己最后一盏茶的时间,思考更好的解决办法。等茶水冷掉,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向云中城求援了。
她感受着手中的瓷器一点点冷下去,比掌心热不了多少了。赵沉茜唾弃自己无用的自尊,早在母亲被废时她就明白了,尊严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她还在坚持什么?赵沉茜心里叹了声,对程然说:“取信笺来。”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离茵的声音:“娘子,有两个姓薛的女子求见您。”

姓薛?赵沉茜很快浮起一个猜测, 问:“你在何处遇到她们?”
离萤回道:“属下奉娘子之命,去山阳城打听粮草渠道,找机会收粮。我去一家粮店问完价钱和储量后, 一个女子追了上来,自报家门姓薛,问我的主家是不是姓赵。她们说和娘子一起经历过海州围城战, 略有些交情,我看她们的说辞皆对得上, 便将她们带来,请娘子定夺。”
赵沉茜心里已有了成算,说:“带她们进来。”
赵沉茜猜得没错, 来人确实是薛家姐妹——薛婵和薛姜。赵沉茜看着两个身形、样貌宛如照镜子的女子走进来,并不意外, 问:“你们不是去游历天下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薛婵给赵沉茜行礼, 轻声叹气:“是我想浅了, 家父贪慕权势, 利欲熏心,害人无数, 我无法再面对他,但他毕竟对我有生养之恩, 我不能不孝,只能远离薛家,只当薛大小姐死了,余生寻一山清水秀之地,隐姓埋名,平凡度日。可是, 天下不平,何来桃花源?平凡度日其实是最奢侈的愿望。我和阿姜走到沂水,听闻刘豫死后,刘麟继位,即将征讨海州,为父报仇。我担心家里人,和阿姜当即返程,回到山阳,结果得知父亲不甘心青云之路斩断,竟想投靠刘麟。”
说到这里,薛婵提裙跪下,深深叩首:“我自知父亲罪孽深重,他为了讨新君欢心,让商号在山阳城里大放厥词,散播对殿下、容将军不利的谣言。我不忍见他一错再错,特来求见殿下,我们姐妹愿献上薛家万贯家财,请殿下饶恕家父的罪过,留他一命。”
薛姜也跟着叩首:“请殿下开恩。”
赵沉茜看到薛婵、薛姜的时候就有预料,她指腹轻轻敲击信纸,心道来得可真巧。
薛裕助纣为虐,为害一方,赵沉茜原本就不可能饶过他,只不过大敌当前,腾不出手来收拾小小一号商人。薛婵和薛姜倒是聪明,知道她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遂献上薛家全部家财做投名状,因为原本薛家的财产也不可能保下,等赵沉茜掌权,迟早都要清算薛家的。
这一招断尾求生用得好,自己献上,总比官兵上门抄家讨巧。赵沉茜本打算向云中城求救,但主动求援不可避免要落于下风,日后她得给云中城让很多利,才能偿还今日雪中送炭的恩情。薛家财力虽然远不及云中城,但不必担心养虎为患,用薛裕一条命换海州军民的命,这买卖划算。
赵沉茜已经动心了,但谈判时不能太快答应,免得被人看穿底牌。赵沉茜给程然使了个眼色,程然了然,主动扮黑脸:“小姐拳拳救父之心,令人动容。只是,薛家不是你们两人的薛家,薛大小姐许下的承诺,薛家认吗?”
薛婵正容道:“这一点殿下尽可放心,父亲为了一己私心,置薛家全族的性命于不顾,我便是为了自己着想,也不可能让他再错下去。薛家内部我会摆平,纵使世人骂我不孝,我也认了,绝不会让骂名牵连到殿下。”
赵沉茜示意程然将两人扶起来,说:“我并不是怀疑你们,只是事关刘麟,不得不防。”
“我们明白殿下的顾忌。”薛婵说,“所以来之前,我们已经将父亲用迷药药倒了,他现在被控制在偏院里,接触不到外人,不会走漏消息的。”
薛姜也道:“他惯用的商号我都认得,他打算送我攀龙附凤之前,我也跟着他谈过生意,那些人认得我。我去提货,就说父亲病了,暂时由我打理生意,下面人不会怀疑的。”
赵沉茜微微安心,薛婵薛姜已经将薛裕关了起来,看来这回是下了决心要和刘麟割席。她们投之以桃,赵沉茜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即道:“你们还需要什么?”
薛婵、薛姜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成了,大喜道:“家父除了行商,还担任山阳城刺史,官府里有不少北梁眼线。如果他们察觉不对,找上门来,我们姐妹就瞒不过去了。”
赵沉茜起身踱步,她最开始只打算从山阳城收粮,如果要控制官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沉茜思忖片刻,问:“两天之内,你们最多可以拿出多少粮?”
“父亲前段时间囤了许多粮草,现在就可以取用,薛家名下还有田庄粮铺,如果让粮店掌柜不惜本金采买,应有十万石。”
十万石,也就够全城百姓吃一个月,算上粮仓里现有的粮草,勉强能维持两个月。但一旦起了战事,士兵守城消耗巨大,这个数字远远不够。
赵沉茜说:“先运十万石粮食过来,你们继续寻找其他粮源,有多少收多少。”
这么多粮草,足够把薛家几十年的积蓄掏空了,但薛婵应下,眼睛都没眨一下。程然提醒:“娘子,山阳城水道密布,漕运发达,本就是重要的运粮通道,但从山阳到海州并无水路,要是走陆路,这么多粮草想运过来,也不是一件小事。”
离萤说:“我们有军队,派士兵去运,半日就可进城。”
“不可。”赵沉茜摇头,“刘麟的斥候也不是瞎子,大批粮草运入海州,足够他们意识到山阳有变。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刘麟狠戾,元宓阴险,要是这两人报复,岂不是给山阳城百姓引祸?”
离萤也没了主意,但心里并无多少忧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安安静静等殿下发话。赵沉茜缓慢踱步,脑中思索一刻不停:“控制官府倒是容易,将那几个北梁眼线暗杀了就好,但山阳城不同海州,市井和北梁的来往太密切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就是拿全城百姓冒险。还是得控制山阳城城防,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也可闭门守城。”
程然悄声提醒:“娘子,海州才是刘麟的目标,要是分兵去山阳城,致使海州兵力不足,岂不是本末倒置?”
赵沉茜又何尝不知?但山阳人的命也是命,都是无辜百姓,谁为本谁为末呢?赵沉茜想得头疼,简直恨不得从天而降一支神秘军队,助她守城。
突然,赵沉茜一怔,掩人耳目,神秘之师,这样的人明明近在眼前。赵沉茜立即道:“快去叫周霓来。”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衙署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没人留意四个女子披着斗篷,从后门静悄悄出城了。赵沉茜闭着眼,脑子里还在想事。程然端了点心进来,轻轻走到赵沉茜身后,给她揉捏太阳穴:“娘子,歇歇吧,您今日做了这么多事,我看着都累。”
赵沉茜现在像有千万根针在头颅里面扎,她知道这是思虑过重,耗神太过。她长呼一口气,难得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海州之危尚未解决,现在又多了山阳城,我哪敢歇着?不知周霓和离萤能不能成,如今海州在明,山阳在暗,只要不引起刘豫、元宓注意,她们藏在山阳,不失为一步险招。”
程然手指温暖,力度柔和,缓声道:“娘子,我自认识你来,你所有的险招最后都成了制胜招。你的计划已十分周密,周霓和离萤能在乱世中拉扯出一支娘子军,不是无能冒进之人。娘子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安心休息,养精蓄锐,待此事成,娘子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了山阳城,不光海州知州,连山阳城刺史娘子也要兼任,到时候才有得费神。”
赵沉茜轻声一笑,道:“你就会哄我开心。”
“哪里是哄。”程然一本正经道,“明明字字属实,发自肺腑。等容将军回来,看到娘子不光将海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将山阳城收入麾下,不知道要多惊喜呢。”
提起容冲,赵沉茜唇边浅淡的笑意慢慢收敛,变成凝重。容冲和苏昭蜚已走了快二十天了,不知他们有没有受伤,是否救下孟太后。程然自知失言,小心道:“娘子……”
赵沉茜坐直身体,轻轻摇头:“无事。尽人事,听天命,我相信他。”
他答应过的,要给她一场不输于鉴心镜的盛大婚礼,没有媒妁之言,没有门当户对,只属于他们两人。她此生三嫁,却从未感受过待嫁的喜悦。他坚称婚姻不是这样,她等着他践行,好的婚姻应当是什么样子。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家,等他带着母亲回来。
小道消息传刘麟大军距离海州只剩八十里,但事实上,第二天傍晚,大军便已经欺近海州。
赵沉茜站在城墙上,看着城楼下旌旗翻滚,人头攒动,问扈源和魏子尘:“他们的兵力,看着有二十万吗?”
魏子尘当即摇头:“怎么可能,刘豫不久前才在海州城大败,三十万人丢盔弃甲,死伤惨重,精锐尽失。刘麟仓促登基,哪还凑得齐二十万大军?”
扈源要稳重一些,他绕着城墙仔细数了一圈方阵,回来说道:“应当没有,粗粗估计有十万人,除去后勤、辎重,能战斗的兵力估计三至四万。”
赵沉茜点点头,心里默默计算这样一支大军每日需要消耗多少粮草。说话间,最前方的兵阵动了,士兵从中间分开,一黑一白两个男子骑着马,缓缓从铁马冰河中逆流而来。
黑衣男子穿着铠甲,相貌和刘豫有五分相像,但眉眼更犀利,剩下的那几分年轻变成了狠辣。旁边那个白衣男子倒是熟人,置身千军万马,依然不染纤尘,飘然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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