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一个食肆掌柜,又是京中排头名的,不说酒池肉林,怎么也不能算勤俭小心吧!
蒙山抱着手在一旁,见她伙计上来帮忙,倒也不阻拦,只冷冷看着。
沈荔只要了几只兔子,兔皮一剥,旁边就有人叫好:“好利落的手法!”
只看剥皮,也能看出她究竟是徒有虚名,还是有一把刷子。蒙山心里一哼,会剥皮算什么本事?手法倒是熟练,但这军中上下,谁不是一手好刀工?
再接着,却见她将兔子掏空,内里内脏放在一边碗里,只留一副纯肉骨架。
几息过去,沈荔手起刀落,便将那兔子的骨头完好无损剔了下来!
蒙山顿时睁大眼睛。不说她之后要怎么处,光是这一手剔骨功,就已经相当不凡了!
军中伙头兵难做,不仅是食材稀少、调味难得,更是时间紧啊!若是一点点将骨头与肉分开,当然可以尽可能保留最多的肉,但哪有那个功夫?
若不是能耐到一定程度,光是剔骨就要好一会儿功夫,故而他们平日也不剔,直接剁块一锅炖了。
那样吃着,又哪有脱骨的来得扎实便利?
那肉自然怎么做都香,蒙山听她仿佛是要些野姜,扭头去找的功夫,回来就看见一大锅兔肉已经用山野里各色野菜一并炒了出来。
野菜的味道他都熟悉,自然也想象的出来。里头竟然还有几枚已经炒软的野果,酸甜的汁水仿佛迸溅开在他嘴里,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味道倒是肯定不差......蒙山不由想,毕竟是京里开馆子的,做得差还能活?
倒是另一锅......
兔肉盛出来,沈荔将锅洗净,很快又开始生火。蒙山不肯把姜直接交给她,便交给小兵转托,扭头扎进树丛里。
等香味四溢再出来时,只见兵士们手里素日吃的灰色干饼从中剖开,那锅里亮褐色的浓稠酱料一勺一勺往里塞。
蒙山看了两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跟着排上了队,也用饼子盛了一口酱。
咬下去时做足准备,却不料饼子已经被酱料的汤汁捂得软乎,一点不像平时那么干硬。酱汁是浓稠的,极其有味,酱香浓郁,咸甜为主,回口却是辣的,让人欲罢不能。
看着一勺一勺并不觉得什么,吃起来又很有荤肉的食感,甚至比肉更富有滋味。
蒙山一吃就知道是内脏剁碎做的,办法不能说多新鲜,但这味道确实很好,把内脏的腥臊全部掩盖不说,底子里那股辣味更是开胃至极。
“......你这馅,拿什么调的?”他最终还是问,“倒是好味道。”
沈荔笑笑,也不藏私:“全是内脏,调味的酱是我平时所制,也在周围采了些野菜,回头写个方子给蒙师傅。用兔子的骨汤熬出来,馅料便汁水丰富,能软一软那干巴巴的饼子。”
饼子是干粮,这个她帮不上大忙——毕竟她也不能让粮食丰产。
但有限的条件下,让人吃到最好的,她却有相当的信心。
“鹿、狍子之类常见的大猎物也都能做。”她说,“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做法,味道虽然各有千秋,却不会差。”
“只是一时遇不上,光凭口述,总归不如当真做一遍。”沈荔惋惜。
蒙山也是惋惜:“是啊!平日这些小的畜生并不好抓,要是能见你做头狍子或鹿,反而更好。”
他这下也不当沈荔是京中来的,不识轻重的随行客人了,非要说白拿她方子不好,自己也回头写个什么秘方交给她云云。
这头吃完收拾了,立刻又要上路。楼满凤原本是自己有一辆马车的,却并不常去,只赖在沈荔车上不肯走。
他自觉这是个极好的时机。沈姐姐不知为何,与周钊那起子武夫有了些微的嫌隙,虽然看着并不明显,但楼满凤察言观色一流,心知两人言谈行动之间,不像出京前那样坦然自若。
若说是往坏了想,是害羞?沈姐姐看上去却不像。
那便只能往好了想。
这二人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什么冲突,有了什么摩擦。虽然不严重,不至于叫他们形同陌路,但却也让楼满凤看见许多希望。
故而缠着沈荔说话更多,还掏出自己武将世家的底子,谈起了云开军。
“光说人才,其实也没有多少。”他侃侃而谈,“我还能不知道吗?光是我爹,也整天抱怨人不好管,不听话啊!”
他有些晕车,便斜斜往后靠着软垫:“能将一支军队这么多的人心全都攥在手里,他难道会是个好相与的人?”
楼满凤撇嘴,从小荷包里掏出清凉丹,缓了缓胸腔里的恶心劲儿。
一转脸,看沈荔仿佛若有所思,更来劲了:“旁的不说,这些士兵都是上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
“他若要将人都制服,令他们全部听令与自己,又要用怎么样的招数才能做成?”
说完,声音变柔,还有几分羞怯:“所以呀,沈姐姐,你若是连他都觉得好,还不如应了我呢......”
正说着话,正前方车帘被人一把撩起,连带着空气都被扇得哗哗作响。
一股浓郁腥臭的血味涌入,本就不舒服的楼满凤险些一口吐出来,只是堪堪忍住。
沈荔忍着笑替他顺气,抬眼看去,只见周钊大手握着鹿角,竟然是单手就将一头偌大死鹿拎上了车!
他瞥一眼楼满凤,半句话都不同他讲,只对着沈荔道:“我听说你们缺东西,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
“你刚刚打的?”沈荔笑着问。
周钊颔首,垂头看向手中鹿首。
想了想,左手一抬,凌厉刀光闪过,竟然直接就将鹿角斩断下来。
刀口齐整,看着蜿蜒崎岖,倒也有些美感。
他右手捧着断角,端详片刻,又用刀刃将切口边缘磨钝,才递到沈荔面前。
“送你。”他说,“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珠玉珊瑚......”
周钊看向沈荔,目光灼灼:“但也不差,对吧?”
自这天晌午之后, 每逢开火,云开军的伙头兵无不请沈荔到一旁帮忙盯着。
不说要她下手出力,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便很叫人知足。
沈荔也知道这是军营伙食,不是她平素要卖高价的精致东西,因此在尽量减少消耗的基础上,适当调些口味。
好在经历不同、眼界不同, 很多云开军觉得不能吃的,她却知道怎么烹调能消除苦味涩味。原本要丢掉的部位或菜蔬又利用起来, 反而让蒙山更欣赏她的作风。
沈荔在灶前忙活,楼满凤也没闲着。他自下了决心以来,便不像往日,做什么都先顾虑自己的形象。
无论是河边抓鱼还是草丛挖菜,都能做上一做。
只是依然难以习惯,有时便哭丧着脸过来, 找沈荔帮忙擦泥。
“你的贴身随从呢?”沈荔摸出帕子递给他擦脸, 一面问。
楼满凤睁眼说瞎话:“他偷懒呢, 好几日不见人影了!”
要真是偷懒之徒, 魏桃怎会放心让他跟在楼满凤身边?
净说谎。
沈荔没好气地将帕子丢给他:“擦干净了,自己看看吧。”
楼满凤也不看,只笑嘻嘻跟上来:“沈姐姐说擦干净了,那一定就是擦干净了。”
莲桂抓鱼可比他在行,上蹿下跳在一旁笑话他。
他如此直白, 也勿怪旁人察觉, 便有经过的士兵, 以为他和沈荔有别样亲密关系,压低声音笑道:“楼世子不若把帕子洗干净, 再烘干熏香,才好还给沈掌柜呢!”
他这样一说,才叫楼满凤意识到自己拿的是沈荔的帕子,沈荔用过的东西。
这认知叫他脸一红,手里下意识将帕子揉作一团,藏了起来。
正值饭点,士兵来得不少,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道:“脸皮这样薄?倒不如回马车里,好好羞个够再出来,这儿有我们将军看着呢!”
“正是!瞧你动作,便知在家中也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如何做得劈柴烧火的活?”
“沈掌柜,我们将军可跟他不一样,那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是啊,这小少爷皮肉长得不错,但要论可不可靠,那还得是我们周将军!”
沈荔见楼满凤被气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上手揪人领子,立刻伸手将他拦下来。
笑话,要真是跟云开军干上,还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他们这一头打闹不休,不远处,跟几个高级将领一道用饭的周钊,也不免落入旁人的视线里。
周雨来回看了两次,悄声道:“其实,我看他们说的也挺对的......”
周钊睨他:“对什么对?”
“哎呀,不说将军你,就说那个小世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是什么可托付的人?”周雨故作不屑,他表情夸张,显然也不是当真要贬低楼满凤,“到时候去了咱们那儿,不说别的,见了血恐怕都要吓一大跳。”
周钊不由得点头。周雨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错,昨天他不就亲眼见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毕竟是将军,行军途中,总不可能时时看顾着沈荔。楼满凤再如何,也是个男子,守在沈荔身边,也算是多一分照应。
不过这么一说,又让他不大满意这个人选。
还不如就让周雨去?
可周雨哪有他周全、周到......
旁边周雨这厮看不懂脸色,还在撺掇:“沈掌柜若是能一直跟咱们云开军呆在一起,那才叫一个万无一失、两全其美呢!”
周钊脸色一冷:“她可不是来做伙夫的。”
周雨忙摆手:“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吗?我跟沈掌柜一路的日子可比将军你多!”
周钊一顿,立刻便笑了:“怎么,你这是......”
周雨一见他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沈掌柜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她人特别好,我是这么想的。”
深秋的夜色总是浓重的,若没有灯火,连人脸都很难看清。
周钊捧着碗,遥遥看去,便只能看见灶火旁边一道模糊人影。
偶尔他觉得沈荔是一点点变化都没有,和他记忆里那个人一样,不叫他觉得陌生、难以接近。
有时他又觉得,他一点都不知道沈荔在想什么。
她是那样复杂、多变、鲜活,偶尔叫人引以为傲,偶尔叫人哭笑不得。
周雨便看见自己将军脸上,原是用来威慑他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喃喃道。
夜里扎营时,为震慑周围野兽,倒是点了会儿篝火。
燃料并不算富裕,便从周围树林、草丛中捡了些。饶是如此,也只够烧半个时辰。
沈荔还是头一次出行时什么都要省着用,大约也因为是刚开始行程,故而只觉得新奇。
和众人在篝火边围坐成一个圈,对现代那些爱徒步、远足之类的驴友来说恐怕不少见,但沈荔自己是很少做的。她一向不爱亏待自己,尤其行路时,什么都要准备最好的
蒙山几人虽说是伙头兵,却不只是管做饭,连食材从哪来也要一并管。
傍晚那一餐饭里,除了士兵必备的干粮,还有些新鲜的肉菜,这些显然不是从京城带出来的。
沈荔正好奇他们肉菜哪里来的,就见不远处,一行人影渐渐接近。
立刻,她便察觉到身边周钊的肌肉绷紧了。
当真是警惕得很。
好在那行人露了面,是几个面善的老人和孩子。
“这是今天送粮给我们的村民。”蒙山低声对周钊道,“之前回京路上,这一段山贼作乱,叫我们斩了几个。”
云开军军纪严明,一路不说秋毫无犯,却也能算得上鸡犬不惊,绝不像其他军队过境如篦。此前回京路上,更是沿路斩了不少贼寇,叫山上的人半步都不敢向下迈。
“多谢周将军啊!”为首的老人并不上前,颤巍巍向下一拜,“多谢周将军一路剿匪,才叫我等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
周钊叫人将他搀起来:“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让我大庆子民安稳度日,本也是云开军职责所在。”
一套话说得相当熟练,一看便知道不是第一次。
再看旁边蒙山,也是轻车熟路,一面从村民又送来的菜蔬里挑些不值钱又好保存的,一面叫了人从后头找几罐油给他们带回去。
蕲州那边牛羊不少,只是路上缺油水,不如送给村民。
沈荔便等他回来,轻声问:“这样的事很常见吗?”
“是啊。”蒙山颇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云开军的风评,那都是一次一次靠自己挣回来的!绝不是只靠吹嘘!”
沈荔点头,深以为然。
虽然不能说云开军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么做带来的好处,以及同为大庆百姓,彼此之间无形的联结,但论迹不论心,既然这么做了,村民也确确实实受了好处,便是值得敬佩的。
行起路来。天黑的很快,又到了要点篝火停脚的时候。
沈荔带着沈记几人,和楼满凤、周钊、周雨坐在一处,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周家兄弟也在。
原本沈荔不想叫他二人出来,越来越往北,万一叫人认出他们的脸,反而不好。但周钊却觉得不必藏藏掩掩,直接露出来最好。
不管是做诱饵还是以虚扰实,叫对方疑虑,都该把这两人大大方方露出来。
“这路上倒是没几个驿站呢?”楼满凤左顾右盼,“此前往江南去时,可是几个时辰便能见一个。”
“江南人烟繁茂,商人往来也多,不是西北可以比的。”周钊轻描淡写答了,转而又问,“如何,这几日可还能适应?若不行,我留一队士兵跟着,你们慢慢走也是一样的。”
行军讲究速度,如此可谓是日夜兼程。若是条件舒适些,只是昼夜颠倒也罢了,但这路不平坦不说,吃喝穿用都很不方便。
沈荔摇头:“若说无碍自然是假,但我也想早些到蕲州,便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周钊很忙,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处事务,沈荔目送他走远,回头无意间看见楼满凤鼓着脸,并不满意,不由笑着逗他:“云开军比之侯爷旧日,如何?”
“倒也不是不能说一句不错......”楼满凤闷闷道。
但在他心里却知道,周钊和他爹楼知怯,是有些一脉相承的作风的。这并不是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师承,只是同为顶级将领,又在同一个皇帝手下讨生活,自然有不少相同之处。
“至少都是胆大心细的主。”他撇撇嘴,“陛下知人善任,也舍得放权,但有的人不敢涉险,唯恐秋后算账,依然是一丝一毫不敢越界,照着老规矩做事。”
沈荔若有所思:“但周将军和楼侯爷却敢于用权?”
楼满凤点头:“正是。”
他犹豫一瞬,语气放得轻松随意,仿佛无意间提及:“除了这个,还有一点也很像呢。”
迎着沈荔好奇的目光,他慢慢说:“譬如,多疑。”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沈荔帐子里便飞进一只雪白鸽子。
她睡眼惺忪,还没反应过来,鸽子往她胳膊上一停,小脚伸着,示意她看。
沈荔立刻清醒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飞鸽传信!
这气氛一下便有些武侠起来了!
摘下信纸一看,文字不多,但字很小,写得细细密密,一时只能辨认出落款是乔裴。
这家伙,还说自己不会轻功?
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便听见外面有人惊呼:“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周副官死了——!”
两人眼神对上, 发觉她没事,周钊脚步一顿。
其实他并不该来,这时候第一要务,显然是稳住军中人心, 不至于引发骚乱......
周钊再看向沈荔,后者冲他点点头, 示意自己确实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