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钊:“臣见其中井然有序,士兵虽练得艰苦, 却也有精神、有韧劲。无论兵刃甲胄, 皆预备完全, 想来曲统领是下了大力气的。”
皇帝看他一眼,忽然笑起来:“朕就说, 这事实在不必叫你去做。你说呢?仁秋?”
莫仁秋又是‘啪’地一跪,叫周钊听了都心疼他那膝盖骨:“陛下——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啊陛下——”
皇帝一听他拖长了声气就烦,抬手揉揉眉心:“鉴明啊,你怎么说?”
高鉴明拱手:“以老臣看,这事无论交托谁手,总要以大局为重。”
“神机营固然是兵部手里一把好刀,却也耗了不少磨刀石、刀鞘,才成就这一把刀。”他不急不缓道,“只是咱们是不是还要再这样磨一次?臣想,还是以陛下圣断为要。”
皇帝听了,也不免点头:“这样讲,不若还是由兵部捏着。只是原先那一班子人便不要用了,”
莫仁秋还来不及嚎啕,楼知怯就点了头:“臣也是这样想。”
周钊立刻跟上:“臣附议。”
高鉴明也道:“臣附议。”
皇帝点点头:“乔裴,你怎么说?”
一直不吭声的乔裴被他一点名,登时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片刻后,他答:“臣附议。”
尽管莫仁秋咬牙切齿万分,最终神机营却也被抛给了兵部。
出门时,他险些直接撞上乔裴的肩膀。
高鉴明年老,撞出个好歹不行;楼知怯和周钊,两个武夫,把他自己撞出个好歹不行。
果然,还得是乔裴。
况且他有所耳闻,这位一直大权在握的宰相,已经有意随潮而退,岂不更可以撞一撞?
乔裴回头,便见他一声冷哼:“乔大人,借过!”
紧接着就只能看见背影了。
周钊平日镇守边疆,回来见了一场闹剧,难免解乔裴那日同他说话时淡然的语气。
以他看来,这人恐怕有心辞官,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若是他常年累月呆在京城,磨破嘴皮才干成一件早就该如此的事......
周钊说不好,他大约也会灰心丧气,至于说辞官,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事了。
毕竟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无比信任。
前朝之亡故,是因为他们没有优秀的将领吗?不是的。
是末帝明知战机紧要不可延误,却仍坚持要前线将士等到他发号施令再动作,违者处斩,才让原本如狼似虎的军队溃不成型。
有此前鉴,周钊又怎么能不钦服当今的圣明?
至于乔裴,那是他自己的事。
却不知道他跟自己,全然两样的人,又是谁更能让沈荔......青睐?
正想着,乔裴从他身边经过,忽然停步。
周钊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只好跟着停下。
“周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周钊挑眉:“沈记。”
他看着乔裴纹丝不动的神情,启唇道:“与沈掌柜有些......私下里的事要谈。”
说完,勾唇一笑:“所以乔大人没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乔裴原地站定,轻轻咬着自己舌根,以此叫自己镇定下来。
没关系、没有关系,这是早知道的事不是吗?
叫他这时冷静思考,乔裴也能辨得出,既然他做不到勉强沈荔,更不可能要求她什么,自然只能乖乖守在原地,等她想起自己。
但即便考量得如此清醒,真到这时......
他看着周钊远去的身影,心中却不由想,他二人即便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但说起话来那样投契,是不是说明,本来沈掌柜就更加喜欢这样的性子......
——徒添烦恼无数。
周钊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很快到了沈记跟前。
沈荔请他来,他便来了。
沈记后院,这时并没有客人的影子。
周钊刚跨进去,就听见小孩怯怯的声音:“......也就是这样了。沈掌柜,我二人从未杀过一个人,唯一一次沾血,也只是为了从火海逃生......”
没人阻拦,想来也是得了沈荔的吩咐。周钊于是没有避开,站在原处听了下去。
“所以,你二人是从北戎境内来的?”屋内,沈荔与周家兄弟相对而坐,一边说,一边想,“那么原本的名字,想来也不是周全、周安了?”
周全看一眼周安,这才答:“原本是随着家乡的习俗取名,比如我叫泰斯安,他叫坎伯德,在我们的家乡有许多人都叫这两个名字,分别是平安与勇猛的意思。”
他露出个小心的笑容:“若是沈掌柜愿意,继续叫我们周全周安也是可以的。”
平安?泰斯安?周安?只是发音的缘故吗?
沈荔眨眨眼,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一声轻咳。
她于是将话咽下去:“周将军来了?”
又转头看向有些无措的周家兄弟:“有什么话,也让他一起听听吧。”
即便见了周钊,周全周安的说辞也没有变化,只说自己是从北边逃来的,这几年战乱纷飞,有人南逃不稀奇。路上遇见人牙,未免口音暴露,便一路沉默寡言跟着来了京城。
路上倒还是学了些习俗和本地语言,所以一开始也没有露馅。
“......周将军驻守边关,对我等故土有所了解,也难怪能认出来......”周全小声说。
周钊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打量他神情:“如此,听上去倒是思乡心切,不若我等过些日子回北境,也把你们捎带着一起送回去?”
“周、周将军!”周全立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自己若是应付不了周钊,后果恐怕就不是被赶出沈记,“我们也在大庆呆了许久,从未做过任何谋财害命之事,更是从未想过要利用谁、伤害谁,请您明鉴!”
周安连忙跟着点头:“正是如此,我二人绝无他想,还请周将军高抬贵手......”
周钊冷眼看他兄弟二人,只觉得是在做戏。
不同于沈荔,他对边关情形了解很深,关外有哪些国家,分别是什么态势,彼此之间又是何等态度,他都一清二楚。
原本参军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却不料他仿佛天生就会借力打力,只需顺藤摸瓜,便能叫大庆坐镇不败之地,减少许多兵力损耗。
故而说周钊是个智将,也是半点不夸张的。
早在前年云开军便得到消息,说墨多国内乱频发,皇室争权夺利。这显然是个从中获利的好机会,周钊不打算放过,叫人细细盯着。
后来原国王的侄儿杀了他的表兄——也就是原定继承的王子上位,原王子一家死得一干二净,作为宫斗的失败者,除了上位不正的当权者,没人会给他们多余的眼光。
不过去年就听说墨多的现任国王收了手没再探查,还以为是确认死亡......
可哪有这么巧?年纪相当、听谈吐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一路从北边活着到了大庆京城,若说不是身份有异,周钊是一点都不会信。
再者说,即便他二人当真不是,只要墨多的国王觉得是,那他们就是了。
周钊心头百转,一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将这二人做诱饵、棋子,慢慢向墨多伸手;一时又觉得要慢下步子仔细布局,以免打草惊蛇。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她知道?
周钊沉吟片刻,眼风不着痕迹扫过沈荔面容。
她自然是聪颖的,但对朝堂江湖无涉,城府心胸尚且不好说。更何况,以周钊本心,也并不想叫她牵扯进来。
沈荔只消好好活着,做她爱做的事就足够。有的东西,自己能处的,不叫她知道也罢。
边关苦寒,除了周钊这样从京中派去的官员之外,大多士兵都是本地人。且京官往军队去,大多做的也是监察文官,不大上战场。
这一是因为他们对局势并不了解,坐井观天,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二来,也因为他们并不如当地的兵士那样,肯咬牙坚守,只为了不让异族往前进半步。
毕竟再后撤,要直面铁骑的就是士兵自己的亲人了。
由此可见,异地官员能像周钊这样悍不畏死,实在少见。
也有过将士问他,说周将军您早前就没了爹娘,更别说旁的家人,既然没有人要保护,又是什么让你如此坚定地守在边疆呢?
要说什么尽忠报国,也是有一些的。但这难道就是全部?
换了他们这些直面敌人的将士,那可是一个都不相信。
毕竟血淋淋刀锋都横到跟前了,谁还能想起那个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的皇帝老儿啊!
周钊一时被问住,回想起来,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沈荔。
也许一开始只是别无选择,但时日一长,每每生死关头都想起的名字,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成了他的灵魂之根。
他心中暗叹,最后还是下了决定:“......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沈荔眼神一动:“......好。”
心中却不由想起了原本的剧情。
她名义上是青梅竹马,却和周钊太久不见,陌生又熟悉。加之他身份不同寻常,比起在朝的文官,这边疆武官的身份更加特殊敏感。
两人之间多番试探,互相都觉得微妙,自然也有股暗流涌动、相爱相杀的吸引力。
至于攻略......周钊不能算难攻略的对象,毕竟天然的情感基础占尽优势。只是想要走他的个人线,就要求玩家必须跟随他去西北。
到了西北还不能随意开口,有的地方必须要给出建议,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无知的小女孩;有的地方却又必须避嫌,否则便会引起大将军的疑虑,让他误以为是间谍。
尽管心中仍有旧情,周钊不会下死手,但耐不过剧情杀,会让玩家在周钊设局验证她身份的时候意外身亡。
当然,如果好感度和信赖都足够低,还能有幸遇上“死前他仍不信你的清白”这样叫人胃痛的剧情。
沈荔敛眉。
若说性格,周钊爽朗又不失分寸,处事成熟之余,情感也相当外放,叫沈荔相处起来觉得自在。
但......
若是不能坦诚相待,却也有些索然无味了。
京城这位置,时不时就有风沙,况且春秋两季。
楼满凤一开始还骑马, 后来被吹得受不了,钻进沈荔的马车里头躲着。
周钊就在车边,说他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两个人似乎也天生合不来,沈荔想了想, 纠正自己,其实楼满凤应该是跟谁都合不来。
“周将军既然这么空闲, 不如到前面去好好盯着。”楼满凤压根不正眼看周钊,贴过来挨着沈荔坐,“至于沈姐姐,有我照应呢。”
周钊座下骏马忽然长嘶一声,吓了楼满凤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挪了挪。
周钊见状, 才松了攥紧在手里的缰绳。
牺牲爱马片刻, 换来这楼世子滚得远远的, 很值。
手背青筋毕露, 对上沈荔目光,却笑得风流和缓:“不如我将你店里伙计调过来,陪你说说话?”
既然是行军,自然是要受他管的。每车坐多少人,坐哪些人, 周钊心里都有数。
沈荔和楼满凤坐最前头一驾马车, 芳姨他们依次被安排到后面去。
尾巴跟着的是楼家的车队, 里面货比人多。
沈荔摇头:“也不用这样麻烦,倒是你, 一直在这儿转悠,不用去其他地方盯一盯吗?”
周钊洒脱一笑:“他们听话着呢,不用时时盯着。”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出城这一路,云开军可谓进退有度、纹丝不乱。
这么多的士兵,读过书的恐怕连百中之一都没有,却能如此令行禁止,不得不说,周钊这支队伍的风气是一等一的好。
饶是楼满凤,也说不出什么诋毁的话,只一味缠着沈荔,要她讲一讲经商的道。
沈荔又能说出多少呢?她自己最擅长的绝非经商——有这些和人打交道、磨心思的功夫,她不知道能做几道菜呢。
不过答应过魏桃的,这时也只能乖乖讲解。好在她有些前世的积淀,说起来不至于空洞无物。
“......也就是说,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是否有坚持下去的毅力和恒心?”楼满凤想了想,“这样的话,倒是好说了。”
沈荔扶额,不知道他如何曲解到这么唯心的角度来的。
“沈姐姐一言,倒解了我的大惑。”他笑嘻嘻凑过来,“不如以后就称你一句老师,如何?”
沈荔也笑:“好啊,乖徒弟,去给为师煮一壶茶吧?”
言语之间,倒比在江南时轻松惬意许多。
那时她顾虑着小世子心意,不愿太伤他的心,却不料将话说开后,他自己将自己哄得很好,半点不神伤。
不仅不神伤,也没再意图靠近,或者以婚约者名分自居,也让沈荔少了许多麻烦。
这样好的心性,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
正想着,她新收的便宜徒弟提着茶壶回了马车,一人倒上一杯。
喝了半截,忽然别别扭扭地问:“说起来,乔裴呢?”
“怎么,现在对宰相都可以直呼其名了?”沈荔好奇。
楼满凤撇嘴:“他?”
以他从自家老爹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这人此后做不做宰相,还是两说呢!
不过他多少知道分寸,并没有直言,只是道:“我还以为他一定回来呢?他不就是喜欢做沈姐姐的尾巴?整日黏着!”
沈荔一愣:“有吗?”
楼满凤也跟着一愣:“没有吗?”
他以为这很明显呀!
“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一天天的也不怎么爱去官府,也没什么自己的事做,不是三天两头黏着沈姐姐你吗?”
虽然时隔已久,说起这事来,楼满凤依然抱怨连连:“无论试菜、试酒、夜市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他快人一步,当真是烦人透了!”
“回了京城,那就更不用说了,无时无刻不在沈记待着!”
沈荔一想,才发觉他说的其实正是事实。
只是平时早就习惯乔裴在身边,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没有他,有我也是一样的呀!”楼满凤捧着脸卖乖,“我比他年轻,又比他听话,我还有钱——”
车外,周钊骑着马随行。
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若论年纪,他也比乔裴更年少,又比楼满凤更大些。
既不像前者死气沉沉,而已不如后者轻佻无知。
岂不是正正好?
大军行至晌午,便停下步子准备烧火做饭。
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伙头兵,事情都是做惯了的,每人分些干粮,就等着菜烧好。
行军途中,自然也没有什么油可用,最多就地取材,打些山鸡野兔,再熬出油脂。
讲究什么烹饪手法,就太过奢侈了。
“咱们云开军的伙食,那是一等一的好了!”却有小兵给沈荔宣传道,“周将军心善,半点都不克扣,每顿都能吃饱。沈掌柜,你问问天南海北其他地方,谁能跟我们一样?”
沈荔看他黝黑面庞笑得只剩一排白牙,也跟着笑起来:“是吗?这么厉害?”
“那可不?我跟你说,咱们周将军啊,特别懂得爱惜人的——”
他没说完,楼满凤已经一猛子冲了过来,横眉竖目,活像冒火的凤凰:“沈姐姐,走,咱们去后头车上吃,我也备的有点心呢!”
语罢,拉着沈荔就要走。
“阿凤,等等。”
沈荔回身,端详片刻伙头兵的动作,走近道:“这锅要是不用,我也帮忙添一道菜?”
云开军常年在北境驻扎,除了周钊身边几个,其实并不认得她。
见她开口,也不好推脱,半信半疑地将位置让出来。
“我可说在前头,这些东西都贵重,比人贵重,也比你贵重。”最胖的那一个仿佛是伙头兵的领头,眯着眼睛,语速很快,“白白浪费了,我要你好看的。可不管你跟周将军什么交情!”
他叫蒙山,也是云开军的老人了,一贯是擅长用最少的食材料出最多的伙食,因而天然便对那些讲究做法、动辄便把某些材料抛之不用的做法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