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满凤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但你好像不是那么喜欢。”
他对人情绪的敏感总是叫人惊讶,沈荔叹口气,也不否认:“智上觉得是应该,情感上却不同。”
“我懂我懂~”楼满凤看她神色如常,语气也轻快起来,“就像我也觉得我娘该把我撇开,从我舅舅家里挑几个小的培养,但她这样疼我爱我,我依然很受用一样。”
沈荔凝神想了想,微笑道:“的确如此。”
周钊在外头听着,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接受沈荔的一切反应。但就在这时,楼满凤忽然道:“照这样说,乔裴是不是沈姐姐你最中意的那一种男子?”
“你看,他虽大权在握,但又像是没什么公事要做,整日赖在沈记。”楼满凤一样一样数,“身份上来说,能给你许多庇护——虽然你并不需要,但至少看着不寒碜。”
“态度上,却又一点不含糊,仿佛没有别的立场,只以你的态度为最紧要的。”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
“哗”的一声,帐子被人掀开。
周钊站在门口,脚下是一筐炭火。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夜里凉,如今分开看管又不能点火,不要着凉才好。”周钊笑着说,“再就是,事情有结果了。”
脸上挂着笑,周钊心里却冷嗖嗖的。
爹的,那乔裴,又是个什么人物?不过是整日往沈记跑,没个追求的食客。
居然也能跟他并列,摆在同一句话里比起来了?
“微臣见过陛下。”他伏下身,恭敬行礼。
外头正在飘雪, 皇帝一行过来,虽然有太监前仆后继为他打伞,却也不免沾湿衣角。
于是刚进门,就脱了外袍, 叫人拿去炉子上烘干、烘热。
貂皮镶边的帽子也摘了,搓着手龙行虎步进来, 直接到了炭盆边取暖。
一瞥,见乔裴倒还是穿一身白,不过是单衣之外加一层薄袍子,不由笑了:“到底是年轻,穿得这样少,竟也能成?”
“臣不过仰仗陛下威仪, 故并不惧天寒而已。”乔裴一板一眼道。
这么多年, 他嘴里说出来的奉承话, 永远都不是旁人那样的调调。
皇帝听得莞尔。事到如今, 他也不吝给两人之间留几分缓和的余地。
信手翻过桌边的折子,只扫一眼,就扣回去。
他语气淡淡:“你是打定主意了。”
乔裴并不起身,白袍角如莲花瓣,铺开在斑斓的绒毯上。
只是将背挺直起来, 语气仍谦恭:“臣才疏学浅, 并不堪此大任。还请陛下, 另择他选吧。”
若说惊讶,皇帝是没有的。恼怒呢, 也许隐隐有一些。
但这不是对乔裴的恼怒,而是对一切超出他掌控、不听他安排行事的恼怒。
“你与执儿政见不合,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未经人事,想法粗浅些,这也不算什么。”
皇帝在一旁榻上坐下,语气很和缓,却并没叫乔裴起来:“你想办成的事,几时失手过呢?”
“有的皇帝,御下有方,一意按着自己心意行事,却也没见河清海晏、江山万古啊。”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不可谓不重,但乔裴声音里并没有丝毫强掩的欣喜。
“臣只愿为臣,并未有任何他想。”
“......是吗?”
皇帝看他发顶,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人:“难道不是为了那个沈记的掌柜?”
乔裴并不答话,只将头伏得更低。
这个女子,实在是个奇人。
若说她在京中搅弄风云,其实也万万谈不上。只是一个厨艺颇精,经营有道的掌柜。
及笄宴再怎么惊险,面上也只是小丸心血来潮,绝不是故意设计博一个出彩。
但看她身边的那些人。自己一双儿女就不说了,北安侯世子、薛旸的女儿、郑玉的女儿,如今还搭进去一个宰相......
有的人看着不显,实则有这样一种能量,将那些身份地位比她尊贵、家世背景比她优越的人都聚拢起来。
皇帝熟读史书,也不得不承认,沈记的掌柜是个极有人格魅力之人。
再一想李执,若只是心悦对方,那么接了赐婚圣旨,这时说不定已经在走六礼。
但他的好儿子,一心要同别人两情相悦;若不然,干脆就不要这圣旨,也不肯强求沈记女点头。
不能说心悦,这已然是珍重、爱重了。
这二人认识不过数月,到底如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洞察人心,不免觉得,执儿应是在沈记女身上见到了他自己没有,却很珍惜的品质。
故而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这一点罢。
一股脑想了这么多,再看乔裴时,他不由叹气:“......起来吧。”
乔裴依言站起。
皇帝凝目看他面孔,只觉得没有半分波澜、半分怨怼。
所有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假设,在他平静如深潭的双眸之下,都显得那样扭曲多疑。
乔裴,似乎是当真对宰相之位,毫无留恋了。
“若是将你老师提上来,接你的位置,如何?”皇帝问。
乔裴答:“一切以陛下圣心决断,便是最佳。”
“那么莫仁秋?”
“臣与老师,都听任陛下安排。”
莫仁秋与高鉴明不和,与乔裴更不和。
至于楼知怯、周钊,这两个在他那里,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
如果当真提了莫仁秋上来,可以说乔裴一系的势力,从朝中到边关,不被拔个干干净净都算好的。
更甚者,追究上一任的过错,将他拖出来安个罪名下狱,难道又是什么难事吗?
而乔裴却仍不为所动。
皇帝偏头,倚着自己手指,按压太阳穴:“......你倒是个情种。”
乔裴垂眸。
他知道这时保持沉默最好,但面对皇帝——一个将他从一窝子小乞丐里提拔出来、送给高尚书做学生、一路扶上宰相位的人,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改变他一生的人——仿佛总想说些什么。
他看向皇帝。
惊异地发现自己心中积攒的怨怼、痛苦、隐恨,到了这时,都已经消散不见。
他只想立刻、下一秒,就赶到蕲州,去见沈荔。
去见她,听她说话,被她余怒未消地轻轻讽刺两句,说乔大人倒是会演戏也好。
光是想到她,乔裴都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身体里,其实本当有许多复杂、沉重的事物,这时却一点都不剩了。
叩谢圣恩后,皇帝摆摆手叫他自便,乔裴便出了殿外,抬头看向这一方天色。
刚下过雪,其实仍是灰扑扑的,倒有些云彩,衬得更白许多。
不知道那信,她收到没有。
乔裴看着天边细细长长流云,雪白,如茉莉花的颜色。
便又忍不住想到沈荔。
只盼她平安无恙,等到自己赶去。
蕲州城门已经隐隐可见,又走了几日,云开军大军一行便到了城门口。
“将军,前面戒严了。”周雨回禀,“当是李大人下的令。”
周钊虽说是云开军统领,在其中威望也非当地官员可比,但政务处依然有知州李大人在,轮不上他插手。
像是之前他回朝禀报军情,蕲州自然就轮到李知州说话了。
一行人往前又走了些,周钊眯起眼打量一圈:“都是辅兵,且尽是老兵,这是敌军压阵北门?”
他与李知州有言在先,在周钊不在的时候,调兵遣将也要纹丝不乱。若是敌军犯边,通常从北边过来直冲北门,便将老兵调回南门戒严,主军调去北边守城。
果然,很快便见几匹快马过来,灰头土脸的士兵叫他:“周将军!周将军!那群该死的戎皮子又来了!”
周钊点头,身上原本带着些杂物早已歇下,立刻安排道:“周雨,你和丁队二十人送楼世子、沈掌柜一行人进城,不得有闪失。其余人,随我赶往边境!”
他一路急行军,尘土飞扬赶到哨卫所,总算停下来歇口气,一边端起凉茶往肚子里灌,一边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路上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不错,外族来犯是常事,尤其冬天难熬,总有不少人铤而走险,想从大庆百姓手里抢一笔就走,蕲州应对纯熟,并不怕他们作乱。
但最叫周钊讶异的是,这一路上半点消息都没有,竟然是到了门口才知道这回事?
李知州人不在卫所,倒是他的副手在,此刻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说!”周钊将碗往桌上一搁。
副手一抖,差点破音:“是!是这样的!是知州大人叫我们先别提的,说是......”
卫所里除了他跟周钊,还有不少旁人,但见他迟迟不肯出声,周钊摆摆手:“都出去。”
又转头看他,似笑非笑:“现在能说了?”
“周将军,咱们知州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宁少一事不多一事,若不是事关重大,他怎敢得罪您?”
这话也中肯,周钊示意他继续,副手咽口唾沫,又说:“只是周将军可能不知,您这回是提前回来了,不仅叫李大人和蕲州百姓惊喜,也叫一些人惊讶,坏了他们的计谋啊!”
周钊一挑眉。
这次行军确然比平时要快些,一则皇帝放人放得早,二则路上因为周良被杀的事耽误了几天,后面就走得更快。误打误撞,倒比以往从京城到蕲州更快了。
按这人的说法,岂不是说有人早就知道他的归期,正是算着来犯的?只是没想到这回时间错开,反而被他撞上?要算这个时间,至少要知道他这次从京城是何时出发、走哪条线,又带了多少兵、多少辎重......
如此,李知州不肯传信也说得通了。
没想到,这蕲州州府,乃至他云开军,竟然都能混入沙子了......
只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若只是州府也就罢了,他的云开军,每个士兵可以说与北戎有血海深仇,怎么会点头答应做他们的摊子?
转而又想到已死的苏歇。
他那妹妹,不说也是死在北戎手里吗?
周钊赶往哨卫所,沈荔则拖家带口到了暂住的客栈。
周雨原本想请她去将军府歇脚,但她带的人不少就算了,旁边还有个财大气粗的楼满凤吆喝着出钱,便没有坚持。
“芳姨先带着莲桂歇下吧。”她说,“周全周安,你二人随我来。”
周钊派来盯着周家兄弟的士兵守在门口,沈荔则坐在屋子里,看向垂着头的周安和直视她的周全。
她给几人都倒了茶,热乎乎地捧在手里,驱散几分一路冒雪而来的寒气,忽然说:“其实你们并不是兄弟,对不对?”
周全脸色一僵:“沈掌柜......”
“其实平日在店里大家都忙,反而看不出来什么。”沈荔递过去一盘山楂糕,示意他们别紧张,“但这一路上但凡有什么事,总是你在周安之前开口,他则一语不发,这和平时可不一样。”
周安虽然往日在店里也有些认生,但熟起来后便知道,他跟同龄人处得很好,话也不少。
但这一路,连跟莲桂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全是周全代为开口,由不得沈荔不怀疑。
是一时的情绪低落?那么作为双胞胎兄长的周全又为什么应对自如?
还是说,正是要让人注意到周全,才能把目光从真正重要的人身上引开?
屋内寂静半晌。
“正如沈掌柜所想。”周安垂眸良久,总算是张了嘴,“我们不是兄弟,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他声音很小,明知道这座客栈已经被楼满凤包下,门外更是守着云开军的士兵,都不敢松懈:“我是......墨多国前任王子的儿子。”
“笑话, 谁能让咱们将军伤着啊!就凭京城那群酒囊饭袋?”
“小心说话!仔细你的脑袋......”
周钊的将军府说是将军府,其实只是军营附近一个四进院子,并不算宽绰。
好在里面只住他一个, 偶尔周雨这些亲近的将士来汇报工作,或者对练一番,累了也就将就着睡一睡。
如此,倒还住得开。
这时, 正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有胡子拉碴的武将,手掌一拍, 几乎要把那扇厚重木门一巴掌拍开;有衣冠整洁的文官,怀里一沓沓的文书,皆是要他亲眼过目的。
一回来,便忙得不可开交,是周钊的常态。他坐镇蕲州,要想不受州府管辖, 许多事情就要自己一肩挑起。
军务之外, 少不得还要沾染些政务、财税之类的东西。
“将军, 老刘他们都在门口, 一会儿等急了跳墙进来,我可拦不住。”
周雨叫苦:“您要是不放心,不若就等看完公文,咱们一道去外头看看沈掌柜,不就结了?”
周钊看也不看他。
周家那对兄弟, 未免打草惊蛇, 并没有带回军营, 只是留在沈荔几人暂居的客栈里,额外辟开一层, 还派了人去盯着。
不过沈荔既然是要来这里做生意,那怎么都是要开店的。
要开店,一要铺子、二要钱。
再考虑她在京城铺开的温室棚子,还要不少的地。
要说本金,沈荔自己肯定是不缺的,但铺子和地,那都不是有钱能买到的东西。
周钊这一日,便是为这事发愁。
他心知路上毒杀一案,虽然处妥当,也找出真凶,甚至寻摸出云开军乃至蕲州暗藏的一条线,但总归对沈荔来说,是受了一些委屈。
即便不是为了他自己难以言说的那一点情谊,只为了路上的辛苦,补偿她些、为她寻些方便,也是没错的。
只是这一下,又让周钊有些为难。
他自己虽然是云开军统领,在蕲州地界,也十分说得上话,走到外头去,敬他惧他者不在少数。
但要说口袋里有多少钱,养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全凭良心说话。
若没良心,便是十足的富家翁;若丧良心,便是说一不二的大豪族。
可惜周钊有些良心,故而自己手里不说拮据,却也不能随意给沈荔安排出一套合心意的铺子、棚子、田地的。
若要开口,便要找蕲州本地的大家豪族,这无疑让周钊觉得不适。
一来二去,居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就听见外头院子里几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炸雷般的人声:“将军怎的躲着不见人!莫不是不想看这些公文了吧!”
进来的正是捧着公文、美髯絮絮的文官,名楚二枚,声量大得几乎要掀天:“可莫要耽搁了!先说说,京中是何情形?那传闻里头的神机营又是......”
话音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事,叫咱们将军都犯愁了?”
旁边跟的武将刘斌,也是一头雾水:“要有什么事,不如说出来,咱们兄弟几个参详一番,也好启发启发嘛!”
周钊看着是位高权重,其实年龄比他们要小许多。
加上又是江南出身,口音、身形、生活习惯,万般不相同,刚到蕲州来时,其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他性子极狠,尤其对自己毫不留情,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叫云开军险些做了周家军。
面对楚二枚、刘斌、周雨,几乎便像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周钊于是将自己所思所虑,也委婉说了出来。
只是其中把自己的心意掩了掩,没有说的那样明了。
几人与他也是老交情,怎会看不出,只是没有说穿,纷纷出主意道:“不若你跟我们回军营里住,把这院子空出来送给人家?”
“你还真是拎不清的,这院子住人就罢了,难道能开得起酒楼?”
“那不是也有别的院子......”说话的人回过神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错话了,将军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