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钊眼神都懒得给他:“知道就好。”
什么叫别的院子?周钊名下至今田产不丰,连房屋宅院都只有眼下住的这一间,更不要说什么外头的铺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要他掰扯出一个别院来,几乎都是明示要他收下城中人的贿赂了。
周钊虽然看着作风豪迈,平素在军营里,也和下属兵士同吃同住,但为官做事却一向小心,这也是他在边境战无不胜的一大原因。
贿赂是一点口子不能开的,就算他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送一座酒楼给沈荔,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只觉得他也是个可以送礼的,后头肯定蜂拥而来。
再说,沈荔难道就会想要这样得来的酒楼吗?周钊恐怕不是这样。
但若不安排,那把人千里迢迢接过来,好像又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周钊心里过意不去,不管是两人原本的情谊,还是路上不管如何总叫她受了委屈,再加上他又是蕲州这里说得上话的一方军队将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沈荔所住的客栈楼下。
楼满凤包下整座楼的做法难得得到周钊的认可,他一路跨过院子进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贸然上楼也不好,好在这时楼梯吱呀作响起来,人影一个个接着下来。
“哎呀,这不是周大将军?”楼满凤居高临下,斜斜睨他,“来的好是时候哇!正巧我要跟沈姐姐出门,你就来堵人了?”
周钊心中微微赧然,脸上却不显:“既如此,我便一道同行,你意下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沈荔,后者相当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啊,那就一起好了。”
她今天和楼满凤一起出门,原本是要看看这里的市场有些什么好东西,周钊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蕲州这里,虽说许多小物件恐怕没有江南做的那样精致,但也别有一番粗犷风味。
尤其传统甜点,多以糯米做成,混合核桃、花生、黑芝麻等,香浓绵密,也许略显粗糙,但也是一种惊喜的口感。
周钊看她吃得开心,不由笑道:“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要是喜欢,我叫人送些到客栈。”
沈荔也笑:“好啊!”
她笑起来的神情颇有感染力,叫人看了也想跟着舒畅微笑。周钊嘴唇一动,正想问她酒楼选址的事,一旁楼满凤忽然指着一处叫起来:“沈姐姐!我看这里就很不错啊!”
他扭过脸来:“咱们不若就买在这里吧!”
周钊一看,他指的这一处是整个蕲州城鼎鼎有名的好位置,左右毗邻的不是富人区就是大集市,往后几条街是蕲州最大的书院,可以说从钱到人,这一带都是最热闹的所在。
当然,地也不会便宜,反正不是他能肖想的。
楼满凤还在喋喋不休:“这两处刚好挨着,大小也合适,两座小楼下来也不会太贵,六百两?我想着应当能拿得下来。改装的钱更要多些,左不过一千五百两,我这里出就行了。”
竟还要买两栋挨着的?
沈荔倒是不如周钊那么惊讶。这是魏桃跟她说好的,她在蕲州稍微帮着楼世子做生意,魏桃便送她一个门脸,隔壁贴着的就是魏氏商行在蕲州的分行。
“我看,直接将二楼的包厢位置也留出来,一并修了算了!”楼满凤还在说。
“你倒有信心,不怕这里的人不愿来吃,撑不起包厢的花销?”
“怎会?沈姐姐的手艺,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周钊看着那两座近乎贴在一起的二层小楼,一时神色莫测。
他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
这种感觉,对他实在罕见。
沈记的招牌,很快又挂了起来。
除了芳姨、莲桂,沈荔还带了几个厨子和帮工、学徒一道,还算做得开,不至于手忙脚乱。
但眼见着开业以来,人一天比一天多,芳姨还是有些发愁。
“掌柜的,咱们要不未雨绸缪,在这儿也雇些人吧?”她的提议其实也颇有道,“反正都是要做熟的,不如早些雇进来,也方便以后用人。”
莲桂听了,举手道:“我想要宁宁姐姐!”
芳姨摸了摸她头顶的小发髻:“宁宁来不了呢,倒是我们莲桂,这头忙完了,说不定就能回京见姐姐了。”
莲桂虽然年龄最小,却是性子最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被芳姨一哄,立刻眉开眼笑,去后院找驴子玩了。
芳姨的目光便看向沈荔,后者摇摇头:“暂时不急。”
“现在来的人多,其实是此前有了些名气,才会如此。但蕲州、烟州这几个地方,不说不如京中富裕,就是吃口也不大相同。”
沈荔想起前几日自己在蕲州街头巷尾,见识过的那些吃食,便不由微笑起来:“菜单这东西,还是得因地制宜,看看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能用,才合得上本地人的口味啊。”
芳姨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见她道:“况且,咱们想那样顺顺利利地做下去,也得问过别人的意见不是?”
芳姨一懵,并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但到第二日,便立刻领悟了沈荔话里的暗示。
“不是咱们不想,实在是,没有菜能卖给您这儿了!”
原本谈好来送肉送菜的小贩,赔着笑脸把银子放回柜台:“钱您收着,我就先走了!”
“哎!哎——”芳姨追了两步,到底没追上,只能回身看向沈荔,“掌柜的......”
沈荔耸肩:“这不就来了吗?”
沈记这样的酒楼用菜,说实在的,质量都是其次,因她原本就要摘除许多部分,再上好新鲜的菜送来都是如此。最要紧的一个是量大,一个是稳定,若两者有一个不能满足,都无法供应酒楼的消耗。
所以这说好的菜贩子一下翻脸,确实叫沈记反应不及,至少要关几天门再说。
这例行公事一样的刁难......
也好,叫她看看蕲州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究竟是不是个,能叫她挣够一千万两的福地呢......
“如此, 那沈记今日当真是没有开门?”
“正是呢!咱们从根上断了她财路,可不得叫她手忙脚乱一阵?”
蕲州一处宅院,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 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正烤着火。
他白须飘飘,这时便很自得道:“素日听她威名,以为是何等人物。也不过如此。”
脚边跪了个伶俐的小个子,这时忙不迭凑趣:“干爹这话说得, 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哪里又能跟您比肩呢?”
老者将手中香末掸去,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声气:“如此,叫她站不住脚跟,收支不抵,亏得受不了了,再说一说方子的事......”
这一套组合拳,是蕲州这里大商户惯用的。
彼此之间, 勾连串通, 才好说分润利益的事。
譬如他们这些做食肆酒楼的, 要截了沈记的菜蔬, 莫非当真学那些流氓做派,让人上门威胁个菜贩子?这怎么落得出好口碑,绵延百年呢?
自然是探听到那人家中有个病重的老妻,再和药商友人提一嘴,让他能便宜些买到所需药材。
如此恩威并施, 才是长久之道嘛。
除了老者, 蕲州城里此时此刻,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没有开张的沈记,心中暗暗发笑。
什么京城江南, 那一套在蕲州,难道就能吃得开吗?
如此看来,依然没有嘛!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子,就想将他们这等老商踩在脚下,恐怕还是早了几十年!
蕲州城里其余老商,也大多都是这样的态度。有的人或许没插手,但也要等着看看沈荔的能耐。
京城、江南那样风调雨顺的好地方,做什么不成?
要他们蕲州的精悍商人看来,那都是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嫩苗子。唯有叫人掂量掂量,看看成色,才好断定以后如何交往。
如此几日过去,沈记始终不见开门,仿佛完全没了对策、没了主见。失望的人有,更多的却也窃喜,心道这位名满京城的沈掌柜来了蕲州,照样是水土不服,过不了这一关呢。
这日傍晚,却见小厮来报:“——沈记又开张了!”
一众商贩心照不宣,找了好时机摸去沈记看了眼里头,却被吓了一跳——怎的客人尽是些剽壮汉子?!
再一闻,那味道绝不是高档酒楼该有的,而是一股子叫人犯馋的油烟气!
如今蕲州上层流行的,其实正是京城的所谓宫廷菜和江南菜系,正如京城时髦以江南为首,蕲州这头风土人情倒还好说,吃食和衣物,也是比这江南跟京城来的。
蕲州本地原先那些酒楼、豪商,一来就给沈荔一个下马威,也有其中的缘故。
但......
商人掌柜们往里一走,便更清楚地看见了沈记大堂里的情形。每桌的间隔很开,桌边几乎都立着一只烤架,上头或羊或牛,总是大块大块的肉在烤制,香味简直别提,叫人哈喇子长流。
若说这烤架不一定每桌都有,那么另一样东西就是每桌必备了。
“是啊......怎么会忘了?”有人沮丧喃喃,“她的拿手好戏可不止做菜......”
每桌人手边,赫然都少不得两坛子酒!
上头明晃晃的‘朱’字,又有谁认不出是早就畅销蕲州的朱氏酒行?
“讨好这些粗鄙镖师,她难道又能落到什么好?!”有人愤愤,“倒要她知道,什么样的客人才配得上咱们这些酒楼的身份!”
他显然是几个人里最为愤慨的一个,喋喋不休起来,叫人招架不住:“我们也要同仇敌忾,绝不给这女子任何机会——”
一转头,人却没了:“都去哪了?!”
再一看,却见其余几个同来的,竟然都找了个院子里的空坐下,还冲他招手呢:“我说老吴,你再不来,这位子我可保不住了啊——多的是人要拼桌呢!”
姓吴的商贩气得跳脚,却又在这时,一只烤架从旁过来。上头半只小嫩羊,烤得油汪汪水灵灵,一个劲儿往下滴油,香味无孔不入,恨不得钻进他骨子里,叫他再也睁不开眼,干脆徜徉进去。
“就、就来......”
这天收摊,沈记虽不说盆满钵满,但至少比前些日子——蔬菜难买以致不得开张,要好上许多。
芳姨算账,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又愁眉不展。
“芳姨的眉毛好像要掉下来了!”莲桂大声说。
沈荔笑得很大声:“她着急呢!”
“为什么着急?”
沈荔弯腰,将小姑娘一把抱起。小孩冬天穿得厚,又是夹衣又是棉袄,暖融融一大团,脑袋上也两个小团,脸蛋两个小团,可爱得不得了。
“是啊,芳姨为什么着急?”
芳姨抬头,就见一大一小,睁着圆溜溜眼睛看着她,心知自家掌柜的童心未泯,又闹腾起来,无奈道:“掌柜的......”
沈荔笑着安抚她:“没事的,虽说镖队来得多,但至今有谁不付账就想走么?”
“那是因为咱们还没开几天......”
芳姨之所以着急,正是因为铺子里镖队客人太多的缘故。
蕲州这地界毕竟特殊,加上连年战乱,又地广人稀,要说治安,肯定是比不过京城或江南两处。如此,无论是出行还是寄物,少不得镖队的身影。
这批人从消费习惯上讲,倒是很像水手。因为常年泡在极为危险的情境下,一来口袋里钱多,二来手也松,仿佛过了今日没明日,所以一有机会,便是撒开了花。
沈荔在蕲州新开店,那些原先‘风靡京城’、‘名满江南’的菜谱要用的新鲜菜蔬太多,即便她通过魏氏商行的路子联络魏桃要了一批送来,但眼下还得现出一套菜单应付着。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太合如今蕲州上层贵族的颜面,反而倒在镖队里流行开来。
且镖队往往是成群结队的活动,几个镖队之间也不少联系,一下便传开,众人纷纷前来,一时之间显得沈记一楼大堂,左看右看都是镖师了!
芳姨只是偶然扫一眼,就只见人人膀大腰圆,胡子编得花似的,眼睛不瞪起来都如铜铃,又凸又大,极骇人呢!
这样的人,眼见着脾气也不好,手边还放着弯刀、铜锤之类武器,怎么能叫她安心做生意?
万一人家怒火上来,不肯给钱不说,砸了你的店、害了你的性命,又上哪里叫屈呢?
沈荔听她急切讲完,放下莲桂,拉着芳姨的手在桌边坐下:“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人堆堆往那一坐,旁的客人也有怕得不敢来的。”
“正是这个道。”芳姨轻叹,“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总不能不让人来吃饭吧?”
“我倒是觉得,他们未必会闹。”沈荔笑道,“便是闹起来了,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治他们?”
芳姨迟疑一瞬,忽然反应过来:“您是说,周将军?”
沈荔颔首:“虽说我们一路到了蕲州,始终小心谨慎,但毕竟是和云开军一道北上,有心人一探便知。”
“再者,周全周安,还要仰仗我们的身份才好护持。”
沈记这铺子毕竟位置好,只是坐在窗边,就有游人如织,穿成密密麻麻线,从旁经过。
沈荔托着腮看出去,说起话来咕咕哝哝,有些不着边际:“虽说我们都知道他二人身份有异,但潜在暗处的人不知道这回事,行动起来就不会那样焦急。”
“要等周钊做好万全准备,再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以多算胜少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她摸了摸手边窗棂,并没有什么灰尘,可见沈记众人做事上心:“要掩藏好此事,便要给周家兄弟找一个合乎常的身份。”
“——正是咱们沈记的伙计了!”芳姨点头,“所以咱们这儿也是入了将军眼,不至于撒手不管的?”
沈荔笑眯眯点头,芳姨于是也松了口气。她做事细致,总是求稳,只要沈荔亲口给她一个应允,便不再惊惶。毕竟自家掌柜的,那眼光都是往几月几年后看的,不然怎么会从江南开始,就往蕲州布局酒行的事?
若非朱氏酒行的手早就伸到蕲州,她沈记又岂能这么快拿到货——要知道,魏氏商行的菜都才上路呢!
所以沈荔说没事,芳姨便信,低头继续盘起了账。
沈荔搂着莲桂教她认字,小孩很快困了,芳姨将她送回房里睡下,又过来跟沈荔一起收拾店里。
“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能有几天。”她将椅子反扣上桌,忧心道,“还有蔬菜......”
“好了,芳姨,实在不必担心。有功夫想这个,不若想想春天的菜单。”沈荔伸了个懒腰,“楼世子在这儿待一天,魏氏商行的东西就不会断,更不会不来,后头肯定是源源不断的。咱们尽可以多想些来选。”
说到这里,由是又想到取菜名这一遭。
这东西对她而言,不能说完全没有头绪,只是不在长处,总是有些为难。
不知道乔美人走到哪里了。
没有他在,谁来给自己的新菜品,起一个文雅妙趣的美名呢?
天虽然越来越冷, 但老雷上沈记吃饭的劲头是不减的。
他是蕲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镖头,倒不是说他多么家财万贯、人脉广博,而是看他这张脸——斜斜一道刀疤, 从右边额角到左边嘴角,很难叫人没有印象。
他们做镖师的手里有钱,每趟不少赚,但成年累月在外不着家, 故而要成亲始终很难。
可以说不止他手底下这个镖队,其他所有认识的, 能有一两个拖家带口,老雷都要说一句牛。
既然没有家室,这群刀尖舔血的剽壮汉子,又怎想得到攒钱呢?这不是只有花了?
要么便去喝些花酒松快松快,要么便像他这样,尤爱吃些好的。
“雷镖头, 您又来啦!”莲桂仰着脸跑过去。
老雷待小孩子亲切, 虽然长得凶悍, 但时下看来——尤其在蕲州, 越是长得凶壮,越是能顾好家呢。
他摸摸莲桂的头,脸上露出笑容,连带着刀疤都狰狞几分:“今天我可不是自己来的,你们掌柜的呢?”
老雷在蕲州土生土长, 倒也是什么都吃过一些。如今流行的江南菜肴可不入他的眼, 又淡又软的, 成什么样子?血性男儿,就该如沈记这般,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