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想了想,轻松下了判断:“她看上去,实在不是这样的性子。”
楼满凤一下子便唱不出来了。
李执一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头脑也冷静下来。
是啊,她怎么会让步呢。
而他,又为什么会一心想着,要沈荔让步呢?
冬天的菜单陆续上了也有七八天,一众客人也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紧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显得尊贵许多。”刘克是老客人了,一来便熟门熟路点好菜,“你就说这玉腌鱼......”
玉腌鱼是沈记冬天的名菜,往日么,一大瓷碗端上来,满满当当,看着确实喜人。如今却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装着,盖子严严实实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开盖子,立刻就是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
且这小碗里的摆盘,比大瓷碗里更加注重。虽然是腌好的鱼块——若是整只鱼,便只能用小鱼,反而不够肥美——却拼成一整条的形状,用玉石状的萝卜四处拱卫起来。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细许多。
更不必说,为了照顾到每个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订了原本的调味。如原本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说胡椒粉的量要调整,对某些确实受不了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顾好。
于是又把调味品单独备出来,和什么都不加的玉腌鱼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刘克心中盘算,若说价钱,自然是点一份大碗菜更划算——不说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头一看,这摆得清清爽爽,还有几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边配好的三样调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划算了......
大堂里吃得热火朝天,楼上的包厢自然也是如此。
沈记的包厢供不应求,早就是京里好吃客颇为愤慨的一大问题。但一栋楼也就这么高,两层已经是极限,三层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厢的数目也就咬死了这么多,能订到一间,几乎已经能证明是一个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楼满凤,如此这般向自家娘亲卖乖。魏桃听得好笑,一个白眼轻飘飘甩给他,并不接话,只往窗边一坐。
说来也叫人不可思议,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沈记的包厢吃饭。
和沈荔相识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时候赵琴叫人给她送了几盒子点心,仿佛是月饼,很快,又听说凤儿胡闹,随手给出去几千两银子。
后来,又上门提亲、两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长递来的消息,说是沈荔在南边也帮了凤儿不少忙......
魏桃轻轻一笑。若说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儿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这样一个人选,能耐、大方、张弛有度、知进退,做人做事,真诚又洒脱。
最要紧的是......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说,“你也好,沈掌柜也好,越走越高。娘却走不动,只能在这里看着你们。”
楼满凤没察觉她刚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两句,忽然窗外一阵喧哗。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难收回来。
十二月,京城便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沈记的腊八粥也摆得越来越早,几乎跟腊八没了关系,一下雪就开始铺摊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顺着往下看,便看见门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边,半边白雪细细,落在她绣着芙蕖的天蓝斗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虽然魏桃一直以为沈荔是她儿媳的最佳人选,但私下接触这许多次,不自觉将她看做自己本来就有的小辈去疼爱,早已不拘泥那点嫁娶姻缘。
可看儿子这样情态,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那时沈掌柜也说过,世上女子万千,如她这样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还有更适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楼满凤手指紧攥着窗棂,声音却轻,像是怕惊扰这一场雪:“可是......”
“我总觉得,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母子俩正说着话, 隔壁的窗户也被推开。
沈记二楼包厢有一条露在外头的走廊连接,虽说互相并不紧贴,但既然都开了窗, 便也能彼此瞧见。
“这不是北安侯夫人?”赵琴惊诧,“还有世子,原来是一道来吃饭的?”
魏桃也露出笑容:“赵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我自然也是带着自家小辈。”
魏桃眨眨眼。
高鉴明与魏桃一对神仙眷侣,家中早年夭折一个儿子, 便没有再生养。
莫不是亲戚家的......
紧接着,便见一张霞姿月韵、流风回雪的面容。
乔裴英英玉立, 站在赵琴身边。
他微微欠身,问好道:“北安侯夫人、世子。”
魏桃也冲他点头:“倒不知乔相在此。”
原来是他陪着赵琴来的。所谓一日师终身父,看来乔相与高尚书府,关系确实亲近。
“能遇上也是缘分,倒不如我们合坐在一处?”魏桃笑道,“这样, 也可多吃几道菜了。”
赵琴也朗笑起来:“好哇!先说好, 我是要喝酒的。”
“自然, 来沈记却不喝沈记酒, 岂不白来?”
两人原本就相识,赵琴知道沈记更早,还没少送些沈记的点心果子去北安侯府。
于是两边坐进同一间包厢后,也很有话可说,不至于相对无言。
“尚书大人倒是没见着一起来?”魏桃问。
“他忙着呢, 一份折子能看三天。”赵琴答, “侯爷也不在?”
“大冬天的, 去京郊跑马了。”魏桃笑,“他呀, 坐不住的。”
说着说着,便不免聊起了沈荔的事。
“沈掌柜之能,我平生罕见。”魏桃笑道,“她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竟然白手博下这样的家业,心性也是一等一的。”
赵琴便说起那日请她上门的事:“......棋下得可好呢!有章法,又有胆气,不是一般人。”
她喝一口乔裴倒的茶,又道:“后来我们一同听琴,她也讲得出许多来,对音律不是没有研究的。以往总说她乡野出身,我看,在琴棋书画上,恐怕也不逊咱们这些闺秀啊。”
魏桃嗔她:“谁是闺秀?”
“我是呀。”赵琴挺胸抬头,很是自信,“谁也不能说我不是。”
魏桃笑倒一阵,抚着胸口道:“好,好,你是。不过说实在的,琴棋书画对她,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算不得必要。”
吃着菜,赵琴忽然放低了声音:“之前求娶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了?”
魏桃一顿,点头:“沈掌柜没那个打算,我还能强娶人家不成?”
“其实沈掌柜年纪已经很合适,她姐姐我记得是定了亲了?”
“定了。”魏桃对这样的消息是了如指掌的,“梅州诸家。”
提起这人,她神色一动,赵琴便问:“怎么了?”
魏桃左右一看,见乔裴、楼满凤二人自觉地没朝这边坐,便将声音放得更轻:“说是诸家也有人牵连进去。”
牵连进什么里,赵琴连问都不必问:“他们家大房?”
“恐怕是。”
诸家大房,正如乔裴此前对沈荔所言,家里出过贵妃,更是有国公之尊。没想到得陇望蜀,还不知足,连奕亲王那里都敢碰。
魏桃看赵琴皱着眉,心知她多半是担心沈荔,便安慰道:“也不至于有什么,毕竟早就分了家了。那未婚夫我知道,是个好孩子呢。”
赵琴便也不纠结,转而一拍桌子:“其实咱们身边,好孩子也不少的!该操心的时候便要操心,你看乔裴,也是正正好的年纪......”
她说得十分含蓄,只是把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拉进同一句话里。但魏桃是什么样的人物,立时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看似在说沈蓉与诸政欣,其实说的是乔裴,至于与乔裴搭对的女主角,便除了沈荔不做二人想了。
赵琴未必是一定要牵这根红线,只是来暗示魏桃,她有意做乔裴与沈荔的月老。
而之所以告知她,正是因为魏桃此前上门求娶,表明北安侯府有此意向。赵琴若不想跟北安侯府撕破脸,便要提前知会一声,以免双方脸面不好看,关系受损。
魏桃霎时间便想通其中道,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怪异。
......大约是因为这一切心照不宣、皮里阳秋的你来我往,挂上那位沈掌柜的名头,就显得格格不入吧?
若是她真对谁有意,又或看中了谁,恐怕是不会这样试探来试探去,大约会直言?
又或者,即便是那样的沈掌柜,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也会举足不前,犹豫不定呢?
便在这时,底下忽然一阵喧闹。
几人探头看下去,见沈记门前的施粥棚子被人团团围住,也不知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楼满凤立时出声,便要下去帮忙。
魏桃又看了两眼,确认不是人闹事,大约是出了什么小差错,于是点头道:“去吧......”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破开人群,一闪瞬就到了沈荔身边。
赵琴瞠目:“乔裴?他什么时候下去的?”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若说时间,这也不过眨了几下眼,乔裴就算身手再好,那也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
怕不是刚一见出事,就已经动身往下赶了吧?
楼下雪地里,沈荔同样很好奇:“你怎么在这儿?”
“和师娘出来吃饭。”乔裴说,“怎么了?粥桶倒了?烫伤了吗?要不要叫大夫?”
沈荔还从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速很快,桃花眼微微吊起,看上去又凶又急。
被她一打量,乔裴那股气,却又立刻散了:“......做什么看着我?到底烫伤没有?”
沈荔笑眯眯答:“没有,只是人太多,拥挤之下将粥桶碰倒,没有人被烫着。”
乔裴知道她不是逞强之人,便放下心来。
却不由得想,谁会在乎旁人呢?
他只在乎她。
陪着沈荔在外头施粥的,除了周家兄弟,还有马三娘。
这时便指挥人手,重新端了粥桶来,一面又安抚排队的人群:“不用慌!又搬了一桶新的来,人人都有!千万别挤!”
飘雪的天气,她忙得额头冒汗。
好不容易人群又安静下来,马三娘才回过头,站回沈荔身边。
“要是有人重复来领,也随他去吧。”沈荔说,“这么冷的天,肯排长队领第二次,应该也确实过得艰难。”
马三娘不赞同地皱眉:“但是坏了规矩,人人都想多喝一次,到时在我们面前哭求起来,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沈荔语塞:“你说的也有道......好吧,还是按你说的来。”
马三娘和芳姨,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芳姨虽然也管着沈荔那些莫名其妙的爱好,但说话做事总有些大户人家的讲究,愿意给人留些情面。
马三娘则完全不同,有什么便说什么,任你是谁,都不例外。
她一面忙着施粥,一面小声对沈荔便道:“此前掌柜的不是说,叫我看一看满庭芳么?原也不是什么扎眼的事,只是听说,秦家三房叫人连锅带碗赶出门了。”
秦如意那天登门,虽然按她的说法也能解释得通——预防沈记的酒一上市后抢占市场,不如先下手为强——但沈荔依然觉得怪异。
毕竟秦如意手里的酒行,沈荔也是想要的,可以说双方各取所需,很是平等。这时先开口求合作,无疑落了下乘,反而不美。
如今听马三娘一提,沈荔才回过味来:“看来秦家里头也不太平呢。”
“秦家生乱,秦掌柜急于掌权,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态跟咱们合作。”马三娘笑道,“像掌柜的这样面面俱到,内外兼宜,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她在沈荔去江南时,也代管了一段时间,如今说起话来眼界开阔,已然不是原先那农庄上羞怯的妇人了。
沈荔想了想,拍拍她肩:“等关了门叫大家一起来大堂,也去凌云阁那头叫上芳姨她们。”
乔裴一直默默跟在旁边,即便赵琴乘马车回尚书府去了,他也没有走。
沈荔也并不赶他,任由他跟着自己在沈记大堂里坐下。
“这之后我要去一趟蕲州。”沈荔半点不委婉,直接道,“我不在时,三娘管着沈记,赵大看顾着凌云阁,至于赵二,后头秦掌柜会上门细说酒行的事,便交给你。”
“后厨的把控交给高师傅,您是凌云阁的老人,手艺很是信得过。”
她挨个说着:“......至于宁宁,便跟高师傅学,换菜单时商量着来就是。”
又转头看向马三娘:“蓉姐姐那头,我会再和她说。口脂工坊叫她管着,我很放心,三娘你也时不时去看一眼,只是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之所以没提芳姨,是因为她去蕲州,也预备在那里重开一家沈记,只身一人总是难做,还是带一个熟手去最好。
所以芳姨大概率是要跟她一起走的,小孩子全窝在沈记也不是事,总要带一个出门走走......
众人倒是纷纷点头说好,因为沈荔之前南下,也将铺子甩给他们,并没有出现什么错漏,故而这时候听说她要北上,除了几个小孩有些不舍、芳姨有些忧心,倒也没什么焦虑情绪。
唯独乔裴。
这位端坐一旁的宰相大人,手冢握着茶盏,却没心思送到嘴边。
因他凝神听沈荔的话,细细琢磨沈荔的语气,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沈荔这个人,他自认是有些了解的。不说做一步看十步,但总是想在前头,这是肯定的。
往日她离京,总是多番考量、制衡,绝不一口气将哪家铺子的大权尽数放给某一人,但这次听着听着,却哪里都不大对劲。
沈记、凌云阁、酒坊、口脂工坊,无一例外,全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倒像是、倒像是......
再也不回来似的。
宫外的冬天不好过, 皇宫里的冬天,实也没有那么好过。
对在外扫雪的太监宫人们来说,更是如此。
虽说撒盐也能融雪, 但正中轴上的宫道必然要时刻清洁干净,否则出了什么事,他们立时就要脑袋不保。
故而手是不能停的,一直露在外头, 片刻就如肿大的萝卜。
“叫人上花园运些土来,垫一垫也就是了。”
李执从宫道前走过, 回头吩咐贴身太监,“叫他们轮班做吧,雪下不停,怎么也不急这一刻半刻,都歇一歇。”
“殿下实在心慈!”太监笑道,扭头去传话了。
李执走进殿内, 皇帝正在练字。宣纸长长铺开, 他不由得屏息凝神, 端看父皇将笔落下。
等这一副字写完, 已然是一炷香时间过去。
“坐吧。”皇帝道,“之前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李执抿唇。
他知道,父皇说的是赐婚一事。
坐在宫中,和坐在满庭芳里, 同楼满凤谈及此事的感觉, 又截然不同了。
满目威仪金黄, 这是至高无上之人才能用的尊贵颜色。
手底下是雕着金龙纹样的扶手,似乎李执一抬手, 便能应声而动,令他心想事成。
权力,权力,整间宫室,无一不在暗示着他,他有着至高无上、无可反驳的权力。
只要他想,沈荔是无处可逃的。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难道沈记、凌云阁,那么多的伙计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再说,沈家大伯和伯母她不在乎,难道沈蓉和沈穹,她也不在乎吗?
沈蓉已经定亲,预备要出嫁;沈穹预备科举,今年春闱总是要参加的,难道逃得过吗?
主宰命运、决定生死,只是李执的一句话而已。
他的心,一刹那间仿佛浮在半空,因为坐在天下至高无上龙座之上,即使低头,也看不清底下的人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