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夫人想,她有些走神。
其实人之心神起起伏伏,是寻常事,即便朱曼婷自己,也不敢说时时精神抖擞、谨慎戒备。
但沈荔——自从与她认识,便从未见她低落消沉过。
她总是精力十足,连懒洋洋的模样都少见,仿佛不会累一般。
从到江南至今,怎么也算不上一帆风顺,朱曼婷却很少见她抱怨、不满、愤懑。
就算是现在,朱曼婷看她神情,也并不觉得有太多变化。
只是她善度人心,观察细致,又和沈荔交往许久,总归体味出一些不同。
朱曼婷自觉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于是直接问:“沈掌柜是否有烦恼?”
沈荔回神,自然地又端起笑容:“朱夫人何出此言呢?”
“我观你神情,仿佛在想一个难题。”
沈荔默然。
她学着朱夫人的样子,夹了几块小菜进碗里,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这可是天大的事,毕竟沈荔无论在哪里,对吃是从不怠慢的。
如此,她自己也意识到朱夫人所说。
自己好像是有些烦恼。
“......我被人骗了。”她摊手,“尽管一开始我就有所察觉,一直清楚他在骗我,但当一切都摊开、说透......”
“依然,有些不愉。”她说。
......甚至难受。
原本沈荔并没有把乔裴的事放在心上——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如此。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想到食肆酒行银钱,想到京城沈记,想到回家,便想不起乔裴来了。
可是她也并非时时都那样忙。
等略微闲下来些,有了空余,坐在桌边品着茶,忍不住要想——
江南凌云阁的点心,比起京城,到底欠缺两分。
这样的茶点,乔裴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怎么尝得惯?
如此,便不免又要想到他低垂的长睫、柔白的侧脸。
想到他平和端方的神情,被她打趣‘乔大小姐’时候,红玉一样的耳尖。
想到他居然骗了自己那么久,从未想过要坦白。
若不是被她拆穿,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就算再次想起,沈荔也并不生气。
可能因为她早就知晓,可能因为乔裴并未因此伤她分毫。
但不生气,却耐不住心中酸涩。
对面朱夫人忽然拊掌而笑:“沈掌柜,如此才是成大事者。”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掌柜不嫌我多话,我便直说了。”朱曼婷咽下一口茶,清清喉咙,“依我看来,沈掌柜经营沈记,一路应当也有不少磨难,但总归还算顺当,全凭自己能力,也一路扶摇直上,到了今日。”
沈荔听她说沈记,心里却想的是在现代的事。
似乎也......大差不差?
尽管有些波折,但无论如何跌入谷底,凭她的手艺,也能从路边摊做回米其林榜单里去。
“若沈掌柜是个诗人,又或画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朱夫人思索片刻,斟酌着说,“但咱们这一行,总是要和人打交道。”
“若是菜色不如别家好吃、东西不如别家罕见,这些,咬咬牙,总能硬扛过去。”
“只是有些时候,心里这道坎要迈过去,却不容易。”
朱曼婷也不知想起什么,面容里坚毅的神色软化几分:“世人往往说,和解。像你我这样的人,总觉得这词有些退让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
“但无论你对那人是什么样的看法,真正要和解的,都是和你自己。”
她隔空指了指沈荔,笑容里几乎有了些长辈的宠爱意味:“沈掌柜,是原谅那人,再给出一次机会更让你舒心,还是与那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更让你畅快......”
“无须多想,也无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过多的压力。”
朱曼婷垂下眼帘,眼中恍然。
“唯独记住,无论选择什么,不要为了一时义愤,伤害自己的心。”
“——朱夫人是这样说的。”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趴在石桌上,相当没形象地向师傅转达。
说来,沈荔其实从未和池月约定过每天一面,却保持着差不多的频率。
她那总说想一个人待着的师傅,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反而每日都给她留着门。
池月不置可否:“也挺有道。”
她倒不觉得沈荔会拗着一股劲,最后伤人伤己。
毕竟她这个徒弟虽说脸皮厚、韧劲足,但最最叫人看中的一点,还是她心性疏朗。
这样的人,无论最终选择什么、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总不会满心焦躁埋怨的。
池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沈荔把酒窖里时间正好的一批酒搬出来。
忙到天黑,沈荔又重新趴回石桌,等着池月亲手下厨的晚饭。
吹着夜风,她顺口提起:“说来,驿站众人最近忙忙碌碌,像是要回京了。”
“既然如此,你也该随他们一道回去才是。”池月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淡淡道,“亲卫众多,方能在路上护你周全。江南一带洛水河上,水匪可不少。”
沈荔睁大眼,扭头看向池月:“但我不是还要向师傅你学......”
“你出师了。”
池月说。
手中一杯酒,递到沈荔眼前。
她很少笑,这时眼角眉梢,却挂着浅浅笑意。
“酿酒一道,于我而言也十分深奥。我会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我不会的......”
她微微低头,展颜片刻。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池月犹豫一瞬,将手搁在沈荔头顶,“剩下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了。”
奕亲王一事解决, 皇帝便要启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终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时也不好露了马脚, 须得不紧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腾了小半个月。
而这十来天里,乔裴一次也没在驿站遇上过沈荔。
这不罕见, 因为沈掌柜素日就是个大忙人,除了驿站, 在江南还可外宿师傅池月家里、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断猜测,是沈荔要避开他。
照墨看着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夹了半天,愣是没把那块滑溜的烧茄子夹起来,实在忍不住偷偷叹气。
就这, 还说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响’呢。
他环顾一圈觅州府衙诸位大人, 虽然知道应该没人敢抬头看乔相吃饭, 却也不由得烧红脸颊。
“大人, 不如我来服侍......”
他想说要不咱还是别倔了,就跟以前一样,他来一个个给夹到盘子里,大人只负责吃,不好吗?
照墨都快记不起来, 这相府惯有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变的了。不说相府, 大庆有头有脸的人家, 只要着人伺候,无不是这样的行事。
倒是沈掌柜那等身家, 却连个伺候的人都少见,才是怪异。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没见乔大人都跟着学吗?
果然,他忠肝义胆地问完,却只见乔裴摇头:“无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盘烧茄子作斗争。
他斗得头也不抬,仿佛其乐无穷。照墨却看不下去,又上厨房端来一碗烧豌豆。
配上调羹一枚。
这下用不着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总算能把饭吃完。
按说,吃完饭,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狱,牵连无数,如今觅州府的事,那是堆积如山。
乔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里的人,如此三方协力,才勉强带动一二。
往日太子虽然也看乔相不顺眼,但对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赏识。但这些时日以来,却被再三拖延,有的文书,明明已经处过,再问乔裴,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这判若两人的表现,很难不引起李执的怀疑。
他倒还是君子风仪,走过两步来:“乔相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李执指了指自己眼下:“这里,隐隐发青。”
说是隐隐发青,那简直是太给乔裴留面子。
实际上在李执眼里,几乎要怀疑乔裴是不是和奕亲王另有牵扯,才能在尘埃落定之后,还如此忧心难忍,以至于彻夜难寐。
说起来,他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么?
乔裴雅号之一,‘玉宰相’,不仅是说他相貌温润美极,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为人处世,虽然内藏硬骨,面上却仍是谨密稳健,心细如发。
素日无论多么紧急的军情,多么繁杂的公务,都有条有、不紧不慢交付奏报的人,面对觅州府这一团乱麻,本也该轻松上手,如无上快刀三两下斩开才对。
对这么一个无父无母,再无牵挂的人,也想不到别处去。
李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是不是身体有恙,才无法专心处公文。
乔裴懒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虚与委蛇一二,别说太子。
这时便站直身子起来,顺着李执找的借口往下:“身体不适,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执一愣:“若是不适,孤可叫太医......”
“不必。”乔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诸位,辛苦。”
说完,抬脚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执:?
李执心想,这乔裴乔相乔大人,怎么看上去如此烦闷......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争得寸步不让,也未曾有过如此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啊。
“大人,咱们不坐镇府衙,真的好吗......”
“无妨。”
照墨腹诽,就知道大人会说无妨!
但这能是无妨的事吗!
“身体不适,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词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这是关键时刻......”
这当然是关键时刻。奕亲王伏诛,觅州府一切规则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权力的好时机。
这时候守在衙门,不仅给其他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后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当于将觅州这样好的一方沃土,尽数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这时候回家休养,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
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乔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点停顿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坐在府衙里看公文,明明是做惯了的事,几乎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做出恰到好处的决策。
但偏偏,越看越烦闷。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着他?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这么几天,连人都没见过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当如何?
乔裴想不出来。
十几天未见,他的脑海中,沈荔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几乎不用想,都能勾画出她含笑的眼,微翘的唇,永远生气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乔裴回神:“何事?”
“您这......是不是走错了?”
照墨说:“这儿是南市场啊。”
南市场,正是此前沈荔摆摊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实际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楼满凤相约要逛的,也是这里。
乔裴左右一看,确实是南市场。
这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已经有不少小贩在摆摊卖货。
他陪沈荔摆摊数日,自然是熟悉的,当下就绕开食铺,去了对面的百货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还是女子用的东西居多;不过再往前,也有些笔墨纸砚、帽子头巾之类,乔裴不感兴趣。
倒是这尊小屏风,只够摆在榻上挡一挡,但面上绣样灵动有趣,是一株桃树。
旁的也就罢了,桃子能吃,沈掌柜想来不会拒绝。
扇子,虽然已经入秋,不算炎热,但女子持扇在腮边轻摇慢晃,发丝微拂、眼睫微颤,无疑是娇美动人的景象。
沈掌柜的话......大约会拿去给烤炉扇火,也不算浪费。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着彩凤双飞的样式,双宿双飞,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柜应该也不会不收。
至于这枚簪子......
乔裴想起自己那枚还没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没有买,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太多。
他也不让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怀里,险些淹没下巴。
照墨弱弱出声:“大人,不觉得有些太多了吗?”
乍一看,还以为自家大人要辞官不干,开几家小铺子谋生,故而进货来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着,都要以为大人被人夺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来南市场搜罗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里。
这是谁干得出来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几下眼,试图辨别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可惜乔裴没让他如愿,依然捧了满怀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驿站走。
“照墨,去问问......沈掌柜在不在院子里。”
走至驿站门口,他说。
其实不必问,乔裴想,沈荔这时应该是在院子里的。
从七日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日日都去山脚报道,虽然仍旧常常出门,但更多是去江南凌云阁坐镇。
据说是与朱家有言在先,每日亲手做五道菜。
为此,凌云阁门庭若市,说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来,在驿站做完早饭,上午便去凌云阁将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园子里赏景,直到太阳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驿站。
乔裴并非有意探听,只是沈荔在驿站,大小算是个名人。
比起不可挂在嘴边的皇家父子,比起并无什么才干的楼家世子,比起性情无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总是人群里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个。
这大约也是她的一种天赋,叫人面对着她,就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大约因为她本身心无旁骛,除了做菜,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会加以评判,故而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
但身边的人遇见困难,又毫不犹豫,出手相助,尽力维护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人,当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驿站转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禀:“沈掌柜已经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乔裴瞥他一眼,脚下步子不停,从后门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从正门进,恐怕要走半柱香,后门则更近些,不过片刻,乔裴已经能远远瞧见沈荔院前的小灯笼。
两只橘子形状的小灯,在晚风中一闪一烁,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门口站定,呼吸随着灯火起伏。
照墨问:“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声......”
按着上门做客的礼节,其实乔裴已经十分失仪。
就像沈荔初次递帖子时,照墨所想的那样,正规的流程应当是先递上帖子,确定上门时间,再说拜访的事。
而不是走到门口了,才去里面知会一声。
乔裴却没会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困扰着一样,跨过两道门,无声无息进了后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样,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怜。
若是其他几个院子,恐怕没等乔裴到门口,就已经被连声通禀;等他走到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引路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惊动任何人,慢慢走到后院院门前。
里面隐隐有些说话声,听上去还算热闹。
沈荔大约是笑了,话音里都笑盈盈的,听上去竟然很......甜。
乔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扬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门外,静静看着里面那座青瓦厢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担心池月那山脚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间滚落,便过去守着。
即便是远远看着,但知道她在,就已经足够。
乔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抬,将怀里那堆东西抱好。
正要走,却听见另一个轻快的声音,软绵绵地叫:“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楼满凤?
他怎么会在?
不请自来,还是,受邀而来?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也不知看见什么,笑声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