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仙人做事,怎是他能操纵的?
尽管第二次循环就有了记忆,但乔裴依然只能做到被允许做的事。
譬如在秋雨夜,因为种种原因经过沈记、进门去点上一碗小葱拌豆腐、见【沈荔】独身做生意,留下二十两银子......
最后,看着她飞蛾扑火般嫁给太子,却因为名声不显被冷落,在深宫中销声匿迹。
第三次,则看着她远赴漠北,种种做法被疑心是北戎奸细,与周钊互无信任,最终被一箭穿心。
虽然称得上一句凄美,但乔裴作为这凄美爱情之中毫无选择权力的配角,说实话,心里并无半点波动。
就算有,也只是竭力思索自己多番靠近,为何半点改变不了既定的路线。
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这世界是围绕【沈荔】展开的。
只有她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其他人,便如路边草芥,只能随风而舞,日晒雨淋,皆不由己。
明确了这一点,便只剩最后一条路。
接近她。
既然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那么乔裴只能尽力和【沈荔】建立深刻、无法消解的关系。
毕竟,在楼世子、太子、周将军之后,应该轮到他这道题了,不是吗?
那个雨夜,他迈步进沈记,虽多少觉得有些出入,但也依然顺着前三次的轨迹,向她讨要一碗小葱拌豆腐。
沈荔却说:“店里没有豆腐。”
四次循环往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沈荔有了不一样的回答。
从这一夜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乔裴不是愚笨之人,甚至跟愚笨二字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见微知著,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
若说曾经的【沈荔】遵从着一套既定的行为规则,虽然比他们这样的人更自由,但也只是有限。
那么这个沈荔、这个沈荔......
她分明是不一样的。
除了随心所欲的态度,和对美食一道的偏爱,其说话做事,又可见超前的眼光和深刻的判断。
但真说起读了多少书、对古籍多么倒背如流,她又实在谈不上。
虽然乔裴也不认为经史子集就能概而统揽天下人才,但既然不是用他熟知的古今典籍堆出来的人才,那么那些才干、魄力和眼光,必然有另一套培育的模子。
换言之,一套截然不同的教育体系。
有了这个引子再往下想,很难不去怀疑她的来历。
更何况,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世界有异的乔裴?
沈荔能从他的接近里察觉乔裴的异样,难道还不允许对方也是如此?
她不是那样霸道无能的人。
相反,沈荔一向自评心胸开阔,舒朗洒脱。
沈家大小姐,说出去那也是首都响当当的身份,不是照样说不要就不要了?
就算一开始众人只觉得是一家子闹笑话,但看她妈沈涯女士的决心,跟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
不一定跟沈荔有仇,但看她出丑,也是乐事一桩。
即便如此,她依然坦然自若地在海外做学徒,有旧相识特意来看乐子,也照样下厨服务,并不以为是非常丢脸的事。
所以,被乔裴欺瞒、利用,也不应该是一件大事才对。
他所作所为,甚至比不上原来那个设计将沈荔赶出餐厅的经。
不说利益受损,乔裴反而帮了她许多。
她一向算得清楚,看得也开,却不知为何,有些......
即使面对乔裴秀色可餐的侧脸,也无法消解的,烦躁。
“乔大人本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却一见面就待我和善,蓄意接近,难道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否则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乔大人如此放低身段。”
眼前落下几粒桂花。
乔裴手指一动,指腹碾过金色花蕊。
他知道沈荔口齿是很伶俐的,平素总能将人哄得开颜,那时面对奎香楼,同样是心志坚定、反应灵敏。
但当自己站在她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上,柔和神情一消而散,眉目间竟显得冷冽。
他辩无可辩,嘴唇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一开始,你察觉到我的异样开始,就已经下了决心。”沈荔盯着乔裴的眉峰,实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分析摆上台前,“那日留下二十两银子也好,中秋当夜,补上的二十两银子也好,都只是要将自己和沈记挂上钩,也就是——”
“和我产生关联。”
她说到这里,提及自身,不由得轻轻一笑:“还好,我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否则岂不是要怀疑,乔大人竟是真的心仪我?”
一字一句,咬字比平时更硬,更冷。
乔裴下意识反驳:“并非......”
“乔大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荔打断他,语速逐渐加快,语气也更生硬许多:“我的异常?乔大人究竟见过多少个【我】,才会觉得这一次的我是异常的呢?”
“既然如此,乔大人又岂会不知,这世界本身的异常?”
“所以接近我,自然是想探究我、调查我、审视我,从而找到解决异常的办法......”
沈荔顿了顿:“......仅此而已。”
她不想讲得太难堪,却已经讲得很难堪;
她不想说得太明白,好在,也没有办法说得太明白。
游戏、穿越、时间线的循环,其实乔裴已经知道得大差不差。
至于其他的,譬如她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这连沈荔自己都不知道。
她看着乔裴水盈盈的眼,忽然放慢了声气,轻轻问:“如果乔大人在我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她目光向下一闪,捕捉到男人手背紧绷、青筋毕露的瞬间。
转而唇角微扬:“看来我是不必问了。”
风簌簌吹过,石桌面原有的桂花被一卷而空,树上却又落下许多。
桌上,手上,衣衫上,一片浓烈桂花香气。
......但属于沈荔的香味,应该是茉莉才对。
乔裴不合时宜地想。
他发现自己有些走神,尽管这并非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思绪,总是很难控制的。
沈荔的神情越是冷淡,话语越是尖锐,乔裴就......越发难以控制自己,回想过去,那些柔软,温暖的时刻。
好像这样,就能从当下的痛苦中逃离一瞬。
而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如沈荔所说,居心不良。
他无可辩驳,因为他确然是这样做的。
因为自己切实做过的事后悔,甚至到了不敢面对现实的地步......
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乔裴难得如此审视自己,却十分困惑。
他对世间万物的评判,从来只看价值,因此也足够客观,足够冷静。
即便是最开始,沈荔点穿他知情,乔裴也并不觉得到了末路。
因为说到底,沈荔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这简直不必抽丝剥茧,是肉眼就能看出的简单事实。比起他、楼世子、太子乃至周钊,沈荔实在是个过于善良,在乎旁人的人。
这大概与她来处不同也有关系,但性格里温和的底色是实打实的。
既然如此,即便一开始得知乔裴隐情,心中厌恶,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恐怕百般恳求之下,以她的心软,不说一起离开,至少也能知道这一方世界真相。
即便只是这一点进展,对乔裴而言,也比当下处境好太多。
但真正到了这一步......
真正面对她的怀疑、冷淡、厌恶......
乔裴手指攥紧,却忘了珠串不在掌心,兀自掐出道道血痕。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失水的桂花,“一开始或许是、的确是,我无从抵赖,但后来......”
怜悯也好,他有许多,预备等日后再讲的话。
那些用于算计她心软的话,这时竟想不顾一切,倾倒出来,将所有循序渐进都抛之脑后。
竟然、竟然,一到面对沈荔时,他总是做出太多用‘竟然’来形容的事。
但哪怕只是一丝半毫怜悯,让她不再用那么、那么毫无柔情的目光,审视两人所有的回忆......
也比现在要好百倍,千倍。
“后来的事,其实有那么重要吗?”
沈荔的声音依然很轻。
乔裴喉头一紧,目光随着她慢慢抬起,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荔从桌边起身,抖了抖裙摆上的桂花粒。
她目光一怔。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又是一年秋天了。
堪称漫长的时间里,乔裴带给她的,倒也是快乐居多。
即便一开始......
一开始的异样,她不是不知道,不是没有留心,只是,那时候乔裴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角色,一个好看的、有些关联的角色而已。
如今再回顾,却像一根刺。
越想拔出来,就扎得越深。
沈荔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一开始看中的苹果,即便沈涯女士再三科普,说那看上去就不是最好吃的,她也一定要拿到手。
一开始挑中的小提琴,即便朋友们都说很难练、很痛苦,也不会放弃。
一开始确定的梦想,即便她哥哥沈椎都已经放弃反抗,她却一定要坚持。
难道不放弃就一定比放弃要好?
沈荔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后退一步,她就不再是自己。
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利用的关系,再如何修补,难道就能焕然一新?
她并不相信。
“既然乔大人没有别的要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慢慢呼吸着,将桂花的香气深深吸进胸膛,心也渐渐静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了。”
桂花越落越多, 沈荔探探天气,一日出门时,顺手买了两件外氅回来。
“眼看着是越来越冷了, 沈掌柜还要每日出门吗?”红袖问。
沈荔套上外裳,又加一件银灰鼠裘,这才觉得温度适中:“要去呀,总不能让师傅来找我吧?”
她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要按时去师傅池月那里报道,回来以后, 还要抽空去朱家和朱夫人见面。
先前藩王造反一事牵连太多,两人交流断绝,堆积的事都攒到了现在。
不过她倒是从朱夫人那里听说一个奇妙的消息。
关于烟雨楼邱家。
这些时日,邱家的境况并不算好。
甚至于,因为将手里可流动的金钱全部投入,酿了一大批新酒出窖, 却因为沈荔横插一脚而滞销, 显得不如往日远矣。
“不过, 却没人见过邱啬。”朱曼婷给沈荔添了半杯茶, “他们家承诺的新酒迟迟不出,原先下了单子的酒楼都上门去,却发现邱家已经人去楼空。”
“跑了?”沈荔挑眉。
“跑了。我原以为是在这周遭庄子里藏着——就这一两天的事,跑能跑到哪里去?”
朱夫人捻起一块点心,却不吃, 只是在指尖看着, 仿佛邱家邱啬也只是她指尖的一块点心:“但这两日却听到风声, 说是......他们也插了一手。”
话语之间的沉默,实在暗含了许多意思。
沈荔抬眸看向她, 便得到了朱夫人认同的点头。
要说插了一手,以邱家的体量和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一件大事。
但江南发生的大事,除了奕亲王,难道还有第二样?
也正因如此,沈荔很是不可置信:“他......怎么敢......”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
邱啬为人狂妄,又对朱夫人事事压他一头极为不满,头脑发热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怪......”她想起那日驿站起火,试膳太监中毒身亡,“若是邱家好酒,被采买上贡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清楚了。”朱曼婷道,“他被人找了去送死,恐怕还以为是什么上好机遇——上达天听,成为御品贡酒,自然是一步登天。”
“只可惜......”沈荔用手背贴了贴茶盏,发现已经变凉,“反而成了死棋。”
朱夫人还在细细回想:“那时朱家尚且没有开始大张旗鼓做酒行生意,江南酿酒,唯烟雨楼邱家为尊,一枝独秀,因此被人挑中。”
却没想过,若是为了讨好,奕亲王大可抢了他的方子,夺了他的酒行,将这顶顶好的生意变成自己的。
一个姓李的亲王,在江南盘踞多年,何必退而求其次,让邱家代为行事?
再者,皇帝既然是微服,又把太子顶在外头,岂会让奕亲王轻易得知此事?
不过反过来想,明知试膳太监的存在,却依然奉上明目张胆的毒酒;明知皇帝来意不善,却依然大张旗鼓行事......
沈荔手中茶盏,泛起一圈微微涟漪。
恐怕奕亲王,早也不打算活了。
“不过邱家人不见了,烟雨楼还在。”朱曼婷看她神思缥缈,轻描淡写道,“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要留?还是要着人代管?”
“姓吴的畜生也来过几次,玉儿虽念旧,但也心里有数,未曾会。”
光听称呼,就能听出朱夫人显然更记恨自己二女婿些。又或者,该称为前二女婿。
于她,商业竞争百无禁忌,能人居之,手段下作——她又不是没有不择手段过。
却容不下自己人的背叛。
毕竟据沈荔所知,朱玉已经准备和她的夫婿和离。而古时的和离又不像现代的离婚,要细细分割财产,一丝一毫都有法律规定。
这时候,不过是谁大谁有。
眼下,有的自然是朱家,因此朱玉的丈夫在和离中分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以朱夫人的脾气,能让他净身出户,都是心有大善。
不过听畜生二字,就知道朱夫人大约是不准备手下留情了。
沈荔对朱家家事不感兴趣,只说邱家:“他们家的酒卖得如何了?”
“订单是一窝蜂地接,人不见了,东西却交不出来。”朱曼婷轻笑,“再过些天,下了单子的恐怕都要上吊了。”
按她的想法,自然是往死里拖,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且不提这群在邱家下单子的人,本来天生就已经是朱家的对立面,光说眼下,邱家眼见是产不出新酒,而知晓方子、能接盘的便只有朱曼婷。
拖得越久,开价越高,自然赚得越多。
只不过,跟沈荔交往日久,她也算看出来,这位朱家的大恩人虽然不说仁善慈心,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要往死里拖,底子厚些的好说,剩下的难免就要更窘迫许多。
毕竟要做到自己颇有盈利,又能得人人称道,这般尽善尽美的程度,实在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成。
故而她往日出手,也是不留情面,有时简直杀机毕露。
朱曼婷张了张嘴,心道若是沈荔不支持,也就罢了。
毕竟是沈掌柜,救朱家于水火,又跟她有亲密无间的合作,长期来看,总是不亏。
便是让几分利,哄她一笑,又如何呢?
却没想到沈荔轻声说:“为今之计,自然是拖字诀。先试探一番,能不能将邱家酒行、酒坊收拢,再说单子的事吧。”
她这话,也不过是把朱曼婷的想法包装一番,用和缓的说法讲出来而已。
“我还以为,沈掌柜要劝我慈悲为怀。”朱夫人含笑道。
“原本是这样想......但是,又觉得徒增烦恼。”沈荔说,“当初邱家设下圈套,人人皆知他偷窃朱家酒方,却还是愿意去邱家下订单。”
“虽然商人逐利,但今日占了上风的是朱夫人,要回头惩治这份不义,也无可指摘。”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弱,手贴着杯壁,却迟迟未有动作。
两人见面,照例是坐在凌云阁里。
因都不嗜酒,桌上不过几碟精细点心、小菜,配朱夫人自己存下来的好茶叶。
朱夫人夹了几块小菜放进碗里,顿了顿,将筷子端正放好,抬头端详沈荔的神情。
......按说这位沈掌柜神思敏锐,往日被这样细细端看,恐怕是立刻要笑盈盈反问她‘朱夫人有话要说?’的。
今日却,似乎不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