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原本就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性格吗?
她当然称得上刚直二字,但为人处世,处处妥帖,也很注重给人留面子。
只要同她认识,便少有不中意她的......
于乔裴,这也许不算什么好事,但也不可否认。
——所以,愈发显得刚才的举动怪异了。
有的事就是这样,想,是不能细想的。
越想,越难往好处想。
乔裴却控制不住,不由得放任思绪蔓延,渐渐的,一个不好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总不会,她已经察觉......
否则又怎会疑他的诚心?
正当此时,前面的人影一拐,进了左手边一间厢房。
乔裴下意识要跟进去,一抬头,见不少生面孔大胡子端坐其中,很有分寸地停了脚步。
沈荔方才想起还有个人跟在自己身后似的,回身对他说:“一旁耳房里有冰,去那儿坐着歇息一会儿吧。”
乔裴点头:“你这里有没有冰?”
“有,你不用担心。”
三伏天,又是江南水乡,没冰的日子难捱。
听她这样说了,乔裴才往耳房去。
还侧过脸吩咐照墨:“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酸梅汤卖,加了冰的最好。”
又怕他不知变通,补充:“只要是冰的,不拘什么,都买一些回来。”
照墨先是应了,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大人,那府衙那边......大人?”
乔裴不搭,他也只能苦着脸出门去了。
闲来无事逗逗乔裴,最多算是沈荔繁忙工作日程中的调剂。厢房里坐的,才是她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说句实话,直到现在,整个酿酒生意里,朱夫人都没有让她操太多的心。
譬如脚下这间工场,是朱夫人老早就瞄好了的,守信用的好工场。
她的眼光老辣,沈荔信得过,而试验后的结果也让她满意。虽然也有不少损耗,但对古代手工酿酒来说已经相当不错。
只看朱夫人整日红光满面,就知道其中利润必不会少。
而凌云阁试卖的效果也很好,这意味着之后大量上货也能吃得下。
朱夫人原想做成一家独大,这是她的经验之谈。越是垄断,挣得越多,但沈荔提出了另一条路子。
“诸位,劳大家久等了。”
门里头大多是中年男人,衣衫华贵的有,其貌不扬的也有。彼此之间,虽也挂着笑脸,但总是提防试探,言谈之间,小心探问着对方是做什么生计的。
有的祖籍比江南更南,有的比京城更北。但无论是哪里人,因着谈吐间不自觉流露的神情见识,不免都能猜出对面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跑商的。
既然如此,招徕一屋子行商,沈朱两家的意思便明显得很了——这次他们受邀过来,恐怕是要被挑一挑、选一选的了!
这念头一出,好不容易炒热的屋子里又冷淡下去。
然轻轻一声响,正面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张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脸。
“沈掌柜!沈掌柜好啊!”
“沈掌柜金安!金安!”
“咱们这坐着喝茶吹风,哪里算久等?”
沈荔一推门进来,这厢房里凝滞的气氛便被打破,众人的笑容都真诚许多。红袖跟在她身后,不经意间,露出江南朱家特有的腰牌来。
如此众人便知,沈荔今日是能代表朱夫人和她自己一道做决定,不至于两方扯皮,说话不算话。
先一盏茶,沈荔简单讲了如今酿酒的数目:“——我们所在的这间工坊,已经做出一批货来,供应凌云阁,小坛子一斤装,每两月便能出五百坛。”
这工坊大小,众人皆是目睹。二三十个人,竟能有五百斤的产出么......
“沈掌柜是想,让我们彼此凑一凑,看能不能给您跟朱夫人这头,供上原料?”
“是也是也,酿酒耗材一贯多,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显然,众人大多以为沈荔说这话,是为了要他们提供一条原料的商道。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不是原料,而是酒。”沈荔说,“不知诸位是否有意,替我们卖些好酒,去往大江南北呢?”
这下,一众行商才真是瞠目结舌了。
实际他们自己如今的货单里,以米粮、盐糖、布匹之流为大头,显然是卖些人们不得不买的货。
如此,其质量是否上佳、品味是否高雅、出处是否人尽皆知,并不在商人们考量的范围内。
这实在是很好解的,正如朱夫人一心要将这款酒全数捏在手里,如今的商人,要么如面前这些行商,自己不生产,只做些代批发的活;要么就要自己生产,销售的路子再想办法。
像是沈荔此前的口脂工坊,已经不能算典型的后者,因为魏氏已经充分参与到了生产的过程中来。
这样一来,倒更像是那些顶级奢物,或老字号秘方的样式。
这便是另一种行商的办法,仿的是皇商模子,根基是有绝对竞争力的商品。譬如格外精美的绣品、格外上好的盐糖,又或者传家的酱料方子等等。
这一类货品,其特点就是生产和销售的都是同一个主体。
越是上好的配方,越是具有竞争力的商品,就越能快速地积累前期资本——又或者说,能证明其背后有相当大的势力。
这样的人,自然会把所有销路都掌握在手里。
如此,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也是因此,众人都不敢相信沈荔的话。
“您这话......”总算有个络腮胡子大汉,紧皱着眉,竭力组织起语言,“可是,要将这酒,托给我们来卖么?”
沈荔点头:“正是如此。”
众人小声哄闹一番,却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各方走商,镇定下来又道:“那这价格......”
价格,也是沈荔和朱夫人此前一直权衡的问题。
从原料到人工,再到周期,盘算成本,最后大约一坛是一两银子出头。
听上去不高,是因为沈荔和朱夫人再三试验、调试,将损耗率进一步降低,才能压到这个数。
制成的酒每坛不过五百毫升,便是一两银子一斤酒。
比起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中间还有足足九两银子的差额可以赚。*
这酒的好处,既然喝过,便没人看不出来。行商在外闯荡,喝酒是免不了的,怎么会品不出其中妙趣?
既然滋味更好、暖身之余,也不至于太容易喝醉误事,那么若要往更高的价格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譬如路边浊酒三五文就是一碗,总得来算,不过一钱银子一坛;那么凌云阁素日卖的酒,大多十两银子一坛,已经很是昂贵。
可见越好的酒,溢价越高,甚至可以成指数型上涨。
行商们便暗自揣摩,若是能轮到他们销卖,对这款新酒,心里头的价位,不免也给得很高。
若是从沈掌柜手里拿货,似乎能有个......有个十两银子一坛的进价,就已经很不错,是个很有赚头的价格了。
要知道,这东西眼下就只有江南有,若卖到外地远方去,便是几十上百银子一坛,也轻轻松松啊!
这时,只听沈荔手指在桌上一敲:“我等商议好的进价是......六两银子一坛。”
“六两?”
“怎会只要六两银子一坛?”
众人不可置信。
那络腮胡子因为先前开口的缘故,胆子大了许多,又问:“这样,恐怕损伤您的利益......”
他们倒不是一心为沈荔考虑,而是怕这事不能长久,或者沈荔另有所图。
沈荔摇头笑道:“只是你们卖时,需配着朱家其他货品一道卖。”
众人便懂了,这是有心宣扬自家声名,恐怕是要仿着魏氏商行......
毕竟,那头也是卖上好绵白糖起家的嘛!
这也是她与朱夫人各退一步的结果——朱夫人接受她经销的提案,为此得了建立朱氏商行的可能,又搭上其他货物;反过来想,觉得沈荔毕竟资本不足,在长远所得上吃了亏,不由得补了她几分利润。
如此,那五两纯利里头,分成三两沈、二两朱,也是情有可原。
不要看这只是一两银子,光是眼下这个作坊,两个月五百坛,尽可卖光,便是五百两的差值,更遑论朱夫人手里还有好几家工坊等着开工。
每两月五百坛的量,其实供应凌云阁都不算够,少说也得要个千把坛备着,才算有备无患。
再说,两人已经商议好,等沈荔回了京城,各自再开的工坊,依然按这个比例来算。
其中联络信任,则有凌云阁做担保,有魏家做中介,又有二人情谊做底子,自然没什么说的。
因此沈荔从中得利,虽不一定有朱家多,但也完完全全超出她预期的数额。
至于具体数字,还是要等朱夫人手里剩下的工坊全都建好......
沈荔不再深想,和一众行商签了契子,起身送客。
红袖与她一道出门,等一众人物喜笑颜开走远,才难掩好奇:“那络腮胡子,虽是按您吩咐特意叫来,却似乎没有什么优待......”
原来谈事之前,沈荔就留心吩咐过,要她们特意找一个北地的商人,最好是蕲州、烟州方向。
红袖以为边疆走商之人,特意叫来是为了给他些好处,却不料沈掌柜不动声色,仿佛没有过这样的吩咐?
沈荔默然一瞬。
【因为你是掌握剧情的宿主大人呀~】
系统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的确,沈荔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完全是因为她知道此后剧情里,北边与戎狄接壤处会开放互市。
互市,那是多么大的利益!沈荔甚至怀疑,只要赚上这一笔,就已然离回家不远了。
这当然是和周钊息息相关,但这人......表面桀骜,内里其实很守规矩,绝不会用人唯亲。
所以若是到那时再准备,恐怕她的身份在边疆不会有什么竞争力。
这时候就着人牵线,将沈朱合营的好酒卖到北边去,无疑能提前打好根基。
等她日后......
【事事料在人先,这难道不是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吗?】系统苦口婆心,这是时隔许久,它再一次寄希望于沈荔选择一开始的道路,【难道唯独宿主独具一格,不喜欢自己有着先人一步的优势?】
不能说不喜欢。
沈荔想,换做在现代,要是她能永远料到竞争对手的先机——譬如下一季度要推出什么风味的新菜、做出什么样的全新装修,那必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但在这里......
“你总是很希望我沿着既定的剧情走。”沈荔忽然说,“即便现在似乎已经和原剧情相去甚远,你还是觉得,没关系?是吗?”
系统一噎,不敢说话了。
但这一次,沈荔没有像之前一样,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因为你觉得现在还不算晚?即使现在我重新向剧情线靠拢,依然可以走上你规划中的路线?”
“又或者......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剧情?”
“其实对你来说,比起剧情,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向我推销好感度路线吗?那么在我拒绝这么多次、甚至一千万两的进度条都攒了这么多之后,又是为什么,觉得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荔在心中将一切细细数过。楼满凤、李执、周钊......
电光石火之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可以检测他们的好感度,没道不能检测我的,是吗?”
这一瞬间,她像是将一切都想通了。
“所以,他才是你最后的依仗......”系统一派沉默,沈荔却并不需要它的回答。
“原来如此。”她轻轻说。
这头事情谈完, 沈荔随着乔裴一起去了府衙。
也难怪乔裴不紧不慢,太子那头的事耽搁片刻也无大碍,衙门里头没人做事, 便是闹不起来的。
但等他坐镇,几个命令下去,裁处了在其中煽风点火唯恐不乱的人,又明赏罚, 确定暂行制度,整个府衙居然重新运作起来了。
李执了然:“乔相在这之前, 已经摸透是何人在其中搅混水......”
他就说,即便真的要闹,一群人里,难道只有一个想法?难道在这觅州府衙门里,当真就做到了人人一心,别无二志?
不过他在其中数月, 却比不得乔裴远远作壁上观看得清楚。
虽说破局手法粗暴, 但干净利落, 又胜在刚柔并济, 并不将所有老班底弃之不用,而是择优留用,甚至加以褒奖。
也难怪他作风狠厉,父皇却依然肯用......
李执正想着,手边落下一杯酒。
“这一批新出的酒, 刚才乔大人尝过了, 你们也试试?”
抬头, 沈荔正冲他眨眼。
李执失笑,心中平复许多:“孤尝一尝。”
他身边还坐了个神情不自然的楼满凤。这时也给自己倒了半杯, 全然没有之前滴酒不沾的模样了。
沈荔度他面容,便没有追问之前那批缎子的事。
恐怕已经接受了魏槐建议,以魏家威势先得一段缓冲时间,再从其他地方搜罗货品补上。不过以他好面子的程度,也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提也罢。
几人各有各的愁绪,坐在府衙后院,一时竟无声无息。
实际上,无论是何地的府衙,后院都会留几间空房,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官员加班太晚,或天气糟糕,便可以直接在府中住下。
觅州府惯来富庶,府衙修得也算精细,院落宽敞不失雅致,倒也够他们四个人坐。
“......但孤也没料到,沈掌柜会同行商们合作。”
李执说:“江南好酒之风盛行,就算只在本地卖,想来也是供不应求。”
“当然,若是和朱夫人合作,我们两家单独吃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甚至绰绰有余。”
沈荔低低同李执说着:“只是这些新酒交给行商,便能蔓延到大庆四方去,带动商道是其一。”
“二来,行商们有自己的路子,如边境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朱夫人也不能轻易触及,但行商们却可以。”
她慢慢说着,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样,倒也方便我们做生意了。”
楼满凤一听,当即笑了,也没了方才那点别扭:“虽然是这样说,但上好的美酒送去边关,那样苦寒的地方,哪怕只是让将士们暖暖身子,多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活下来,也算行善积德了!”
太子同样赞赏:“若天下商人皆能如沈掌柜一般,孤与父皇也少许多烦恼了。沈掌柜,堪为天下表率啊!”
大庆商业发达,但管控起来,不免多了许多难度。商人逐利是天然的,若是其他酒商能有这样的机遇,恐怕巴不得将所有渠道攥在自己手里,肆意抬价。
至于买得起的只有豪富权贵,那又如何呢?
沈荔的做法虽然谈不上有多慈善,却也客观上开拓了多方商路。
行商们来自天南海北,若是有利可图,自然会巩固商道,其中好处不必多言;沈记的好酒能送往北疆驻守的将士们手里,这又是一大利处。
若是只让朱家掌控销路,恐怕除了江南、京城这样高官富商云集之处,再难去往其他地方。
李执做事手段也许温和,但眼光是敏锐确切的:“敬,沈掌柜高义!”
两人一时间将沈荔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沈荔也不害臊——她的脸皮嘛,让系统来说,那就是厚比城墙,半点不怵。
唯独乔裴手边的酒杯,一口都没有少。
他不胜酒力,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即便只是拇指大小的酒杯,一杯也够他喝的。
刚才在酒坊品过,这时若要再喝,便很难维持头脑清醒。
这在乔裴看来,是万万不可的。
他的目光从酒杯上挪开,扫过面颊微红的楼满凤与李执,又不自觉落在沈荔脸上。
她看上去,倒是分毫未醉。
酒量......似乎很好?
又不免想到她的酒,为了销往北疆,竟愿意让渡许多利益。
乔裴深知沈荔爱财,并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应该。
人活一世,总该追求些什么,况且是沈荔,爱什么都是应当的。
但那样爱财的人,却肯退让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