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拖着腮笑看他:“乔大人可是在报复我方才笑话你?”
接着露出半分委屈的神色:“唉,原本我以为我和乔大人已是知己好友,却不了这点玩笑也不能开,看来,是我自视过高了......”
乔裴虽说经历昨晚后,深知这人的话一句最多能信半句,但看她露出这份表情,依然心里一紧。
“......在下绝非此意。”
他看沈荔神色依然恹恹,又干巴巴补充:“还请沈掌柜,不要误会。”
果然就见沈荔脸色一霁:“是吗?我就知道乔大人心胸最是开阔,要不怎么说——”
李执似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接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沈荔的视线,便不由自主滑向了乔裴的胸腹位置......
这般无礼,哪里是乔裴扛得住的?登时被他们两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坐了片刻,耐不住了,只能起身告辞。
沈荔托着下巴看他出门,心里却想,早知道,便不笑得那么明显了。
让他留下来,还能再多逗几次。
乔裴一走,剩下两个也没有多呆,留下礼物一道离去。三人都走了,沈荔才去看乔裴送来的食盒。
李执送了点心,楼满凤送了瓜果,都是摆开在明面上的,唯独乔裴,死死扣着食盒不肯打开。
也不知道送个什么宝贝,让他这么藏着掖着......
盖子一掀,里头热气腾腾的食物味道散发出来。里头虽说没什么完整的形态,但沈荔怎会看不出这是碗鸽子汤?
鸽子汤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在这船上做出来的鸽子汤。
航行中的船,什么食材多少都备得有,但鸽子这样的飞禽的确不多。
沈荔对船上的仓储还是有些印象的。新鲜鸽子——如果她没记错——上船第一天就吃完了。
难不成是乔大人亲手打的?
再往下想想,是亲手做的也未尝不可能了。
不过堂堂宰相亲手下厨,多少有些骇人听闻了,恐怕得把三层那群厨子都吓坏。
沈荔笑着摇摇头,端起碗品了一口。
动作一顿,半晌才将碗放下,略显惆怅地看着那碗汤。
嗯,这味道......
恐怕真是亲手做的。
傍晚用饭时,三层的正厅里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皇帝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在外面用饭。
楼满凤多少有些八卦,戳了戳李执:“这么说,是冲着......?”
李执摇头,并不多说。
那帮水匪被生擒的也有,按他们的说法,昨晚是临时起意,偷偷上船。
他们原也不是常在这条江上打家劫舍,所以水性不熟,走错了方向。
以他们被挑拨两句就闹起内讧的举动来看,心性的确平平。计划粗糙行动鲁莽,也不是不能解。
但怪就怪在,整份口供里都不曾提起迷药一类的东西。
三层的皇家亲卫个个身手不凡,却睡得死沉,可见不对。因此皇帝当时便下令查一查他们的饮食,在其中检出了迷药的残余。
既然这群水匪没有下迷药,那么三层的皇家亲卫,又是被谁药倒的呢?
李执敛眉。
再想想父皇此次南下,有意隐瞒消息,营造出‘太子独行’的气氛......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这酒不错的。”楼满凤半点眼色没有,在旁边叽叽喳喳,“说是江南邱家送来给太子殿下享用,堪比御供。”
李执品了一口,入口香气浓烈煞人,但顷刻又只剩柔润暖意。
酒液顺着喉咙下肚,回味微甘,还有浅淡的中草药香。
“的确不错。”李执随口一赞。
一旁侍候的宫人凑趣:“邱家的酒名满江南,说是百年不外传的老方子呢。”
若是平时,李执听他说一两句也就罢了。可惜昨天出了水匪的事,他还有些隐隐头痛,便挥挥手叫人下去。
一顿饭吃完,几人各回各屋。
临要走前,沈荔叫住乔裴。
“这个——”她递过去一个木盒。
照墨原想伸手,乔裴却比他更快,伸手接过来。
入手一沉,他抬眸:“这是?”
......似乎还有些热意。
沈荔似笑非笑:“昨日乔大人来探望,我铭感于内,这就算是个小小谢礼吧。”
说完,笑着扭头走了。
乔裴掂了掂手里木盒,一语不发地回到房间。
打开一看,里头是一盏瓷盅。
乔裴心里登时有些微妙,揭开盅盖一敲,果然是鸽子汤。
......也不知他为什么要说‘果然’。
“照墨。”他说,“你去查一查......”
照墨眼神一凛。
查?查什么?既然是鸽子汤,是食物,显然是要查这东西是否安全了?
果然大人还是心有疑虑,虽然大概率是沈掌柜亲手烹调,但也疑心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看来昨天水匪一事隐情颇深......
“去查一查,另外是否还有人收到她的回礼。”
乔裴说。
照墨:......?
照墨面无表情:“是,大人。”
与此同时, 江南朱家。
“呜、呜——娘,是女儿不好,女儿没看出那人狼子野心......呜......”
一身着绿裙的女人坐在堂下, 捏着帕子擦眼泪。
她身边的紫衣女子面色端肃,神情严正道:“眼下不是该哭的时候,二妹。更要紧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两人对面的粉裙少女,面容娇俏, 神情却也异常冷漠:“还能怎么办?要我说,把那人套了麻袋狠揍一顿, 两腿打断扔到乱葬岗去得了!”
“三妹不要说气话......”
“那大姐,你说怎么办?”
“方子被偷,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被叫‘大姐’的紫衣女子道,“恐怕他背后还有势力,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否则偷了方子,吴家又从不酿酒, 上哪去生产呢?”
朱夫人高坐正中, 这时才缓缓开口:“鹮儿说的没错。他背后既然还有其他势力, 就暂时静观其变吧。”
朱夫人说罢, 见二女儿还在抽噎,心里微烦,但也心疼。
那姓吴的原是朱氏商行里一家铺子的小账房,长得清秀,被她给二女儿招作赘婿, 帮她支应一二家中事。
自成了亲, 便没让他沾手商行任何事, 只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却没想到姓吴的惯会矫饰,她朱曼婷终日打雁, 却被雁啄了眼!
看上去清清白白一书生,居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朱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一叹。
原本是想着让这一方酒,作为朱家新事业的起点,眼下不说更上一阶,却要重新谋划,才不至于大伤元气......
无论如何,都让这位叱咤江南多年的朱夫人,顺不下这口气啊。
说起来,朱曼婷也觉得自己近日诸事不顺。
先说京城,原先沈荔还没接手凌云阁时,她的存在让张琪心惊胆战,连带着朱夫人这头也多少知道一些消息,一直在思索要怎么对待这位异军突起的竞争对手。
而及笄宴之后,因为张琪出事,她发现把凌云阁跟沈荔做捆绑是最轻省的办法,这才从中脱身回到江南,来处家中事务——娘家人还好,夫家那头的亲戚三天两头就闹事。
只要她不在江南,就恨不得立刻开天辟地做山大王,真是烦也烦死了。
看在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又给她赚了个好名声的份上,她也不大计较。只是这头风波刚平,那头风波又起。
她一共三个女儿,大女儿朱鹮小的时候便擅绣,后来为了家业学着烧瓷,竟也很有天份,艺术品味也极高,做出来的瓷器每一枚都是天价。
朱夫人便将自家手里大部分的核心技术人员交给她,绣房、瓷窑乃至刚刚建成的酒窖,都由大女儿看顾。
二女儿朱玉则管着朱家绝大部分生意的账目,出账入账,事无巨细。脾性虽然多有温柔和顺的一面,但细心谨慎,于账目上从未有过错漏。
三女儿朱珍是遗腹子,年纪还小,脾性顽劣,朱夫人一向拿她没办法。但她模样好,在江南也小有美名,算得上朱家商行的一吉祥物。
有什么新鲜首饰物件都叫她先用,也能带起些潮流来。
原本朱夫人以为,最需要自己操心的莫过于这小女儿,却没料到先让她陷入困境的,居然是她自己亲手给二女儿挑的夫婿。
以朱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外嫁。因此朱夫人便从江南一干学子里千挑万选,挑了个家贫但孝顺听话的清俊书生,给自家二女儿做赘婿。
这人早年看来,知进退懂礼仪,家里虽只有一个供他读书的老母亲,却不卑不亢,始终侍奉在侧。
他那母亲是个和善人,朱夫人细细打听过,不是那等磋磨人的家里。
旁的不说,这品性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和朱玉也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红袖添香的时光。
两人成婚七年,膝下却无一子一女。朱夫人不是没有催过,但自家女儿和自家儿媳妇,总是不一样的。
若真是没那个缘分,她倒也不强求。
况且朱玉之所以没空娇养身体备孕,也是因为她操持朱家一干事务的缘故。
朱夫人问过她要不要暂时把手里工作先交接,给信得过的自己人,等生完孩子再重新回来,但朱玉自己拒绝了。
眼下正是朱氏在江南发展扩张的关键时期,事情交给外人,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来得安心?
她这样说,朱夫人也就应了。
还没见到影子的孙子孙女,哪里能比自家亲女儿重要呢?
因此一大家子虽有些波折,但也算风平浪静地走到今日。
说来也是巧了,沈荔这头想以酿酒为支点,撬一撬如今的食品行业,朱夫人也是如此作想。
她去了一趟京城,见了一番当下酒楼一行最尖端的争夺,也知道这些酒楼已经算是饱和。
除非她能立刻让全大庆人口翻番,又或再造出一倍的富商贵戚,否则再豪奢的酒楼,每天入账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但总没有商人会嫌钱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曼婷便开始试图挖掘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行业。
比起沈荔,朱夫人胜在人脉更广、准备更充分,早早地就搜罗好了酿酒秘方。
这方子主打的就是一个高纯度。搜罗到手后,她又令人试验多次,又蒸又煮用尽百法,最终找出最佳的比例。
粮食酒一贯讲究香醇绵长的滋味,如今市面上的酒,往往是酒精度越高越精品。
有了质的突破,不难想象这一款酒酿造出来之后,不止江南,恐怕到京城都会有不少人为此买单。
朱夫人雄心勃勃,正欲大展拳脚,为此也定好了酿酒工坊,钱都花了出去。
却不料还未开始制作,就发现那个姓吴的竟然吃里扒外,把自家的方子泄露出去。
实则无论如何,她们对非自家人都有一丝防备。
这二女婿即便是老二枕边人,也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
这一次纯粹是赶巧,因他跟老二已经成亲两年,无所出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老二心软,给他安了个自己手底下的闲职。
也因此,叫他和酒场那头有了接触。
酒场那头正焦头烂额,因朱曼婷嫌那酒方造价还是太高,勒令他们改进。
改吧,真没那能力;不改吧,难道他们还敢得罪朱夫人?
于是想着老二夫妻一家子,和睦是出了名的,请谁喝酒不是喝?找二小姐,说不定让朱夫人知道,又是一顿责问,便拜到了这二女婿的山头。
几顿酒喝下来,朱二女婿便察觉到酒场这头有事相求。
他夹在中间,身份特殊,机缘巧合之下被高高捧起。
加之有人从中撺掇、支招,他信心膨胀,居然真从酒场那头把酿酒方子哄了出来。
酒场中人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姑爷在朱家已有七年,阖家上下都与朱家深深捆绑,几乎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反正都是老朱家的,要看方子就看吧?
这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非还会自己酿酒不成?
他们倒也谨慎,只给看了部分。但那姓吴的不是独自行事,背后之人深谙此道,见微知著,看了最重要的一星半点,就将全貌推了个大概。
以朱曼婷看来,背后给二女婿撑腰、从他手里高价买走方子的,恐怕正是江南老字号酒家烟雨楼。
也就是邱家。
烟雨楼虽连年在走下坡路,但底子毕竟是有的。
拿到酒方,立刻就能摸出其中关窍。
他们家原本就是以酒起家,因此才成的酒楼,各色菜式并不算最佳,平素大笔进账都靠卖酒。
算起来,烟雨楼的酒一直是江南最最上佳。
只是朱家凌云阁以菜色取胜,辐射的范围更广,倒把他们的营业额压了下去。
朱夫人心知,那一款新酒比之旧酒,造价虽然高了不少,但味道是冲击性地胜过。
江南富庶,好酒之风盛行,只要味道够好,自然不愁销路。
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她半阖着眼,漠然想,若她是邱家当家,这时宁可做亏本买卖,低价铺货,让江南人人都尝到新鲜好酒。
从善如流,从恶如登,虽然意思不大对,但喝过上好佳酿,还让人怎么屈就劣等品?
若是不能拿出一款更好的佳酿,那么为了留住客人,朱家的酒楼,势必要反过来向邱家买酒——这事儿倒是越说越恶心了。
朱夫人如梗在喉。
她慢慢咽下杯中绿茶,一字一顿道:“为今之计,若是我们朱家没法再造一款更优越的新酒,便只能为人鱼肉了。”
这话一出,一直在小声抽泣的二女儿朱玉也停了眼泪。
她无意识搓着手,指节因为常年握毛笔记账,厚茧纹路交错,常常划破柔软的绸缎。
不、不仅是她,大姐更是......她目光一转,一旁朱鹮手上虽没有多少茧子,手背上却有不少烧瓷烫出的疤痕。
朱珍注意到二姐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拈起一块点心,当作自己二姐夫的脑袋,一口咬了下去。
正厅之中,一时陷入沉闷的静默里。
就在这时,外头管家进来恭敬道:“夫人,码头有了消息,那皇家宝船靠岸了。”
朱夫人虽仍是心中烦闷,但总算露出些许笑容:“是吗?那就按我说的,去迎沈掌柜来朱家做客吧。”
船一靠岸,沈荔就被朱家人接上了车,只来得及留个口信向这一船贵客道别。
朱家豪富,沈荔自然是单独坐一辆车,后边几个随行的兵士,也两人一辆上了马车。
兵士是五个人,原以为有三个人坐一辆挤一挤了,却没想到朱家又单独安排了一辆,可见行事大度。
马车还没到,朱家人就从里边儿迎了出来。
“沈掌柜,好久不见。”
朱曼婷一看沈荔没拿行李,忍不住微微皱眉,半是埋怨道:“怎么还跟我如此客气?沈掌柜既然来了江南,合该住在我朱家才是,难不成还少你一间房吗?”
沈荔也不管她是真热情假热情,只说:“我坐了皇家的顺风船,难道敢不听人家的安排?朱夫人可别为难我了。”
朱曼婷启唇一笑:“这倒是我考虑不周!沈掌柜,随我来吧!”
沈荔一路进来,细细打量一番朱家院子,这座江南庭院,风格不是京城院落那样大开大合、恢宏大气,而是走的深藏不露路线。
乍一看小巧精致,越是往里走,景色越是开阔。
三步一停,十步一景,建筑设计上不少精致的小巧思,都藏在了这座宅院的细节里。
占地面积更不用说,硬要住,恐怕住个两三百人也是绰绰有余。
朱夫人先向她介绍自己三个女儿,又说:“这是京城沈记的沈掌柜,才华出众、智计无双,很值得你们学习。”
沈荔笑而不语,只觉得朱夫人比往日热情许多。上一次见她如此殷切,还是在京城张琪有事,无法再做掌柜,不得不托付于她时呢。
只需一个照面,两人便有了默契。
沈荔猜测朱夫人怕是有事相求,朱夫人也知道自己一番作态已经让沈荔明白。
如此同心,即便只是普通合作伙伴,也让朱夫人心里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