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两只脚往地上一蹬,秋千开始摇荡。她嫌不够高,第二次蹬地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
紫藤花在飘落,秋千在起飞。
谢知微渐渐习惯了失重,加入了蹬地助力的队伍。
秋千之下,是迷乱的万家灯火;秋千之上,是熠熠的天边寒月。
谢知微吹着晚风,牵着阿春的手,感觉两人像一对比翼鸟,任天高,任低厚,翅膀一展,来去自由。
再也没有事情能困住他了。
轻盈的魂儿脱下躯壳,缓缓上升,摘到了星星,摸到了月亮。
谢知微笑醒了。
睁眼的瞬间,沉香灌进鼻子里,秋千上的灵魂重重摔了下来,坠入沉重的病体里。
梦醒了。
没有阿春,没有秋千,没有紫藤花,床上躺着一个失去自由的病人。
失落之后,谢知微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走到书桌前,吩咐道:“彩蝶,给我研磨。”
彩蝶提着他的鞋匆匆过去,嘱咐道:“少爷,地上凉,您把鞋穿上。”
谢知微随意套上鞋,把堆在桌上的书翻了又翻,着急道:“彩蝶,你有没有看到我平日记东西的本子?”
“没有。”彩蝶嘴上回得快,眼里却闪过心虚。
谢知微描述道:“那本子外面是蓝色的皮,巴掌大小,里面还夹了些画。”
阿春走后,他搞来一个本子,用来记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与她有关的梦境。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坐在桌前画画记忆中的姑娘,画好了就夹到本子里,于是本子变得越来越厚。
彩蝶若无其事地磨墨:“没看见。”
找了会儿,谢知微发现经常翻看的几本志怪经传不见了。
他怔了下,拉开抽屉,发现小匣子也不见了,里面全是阿春留给他的小物件。
“谁动了我的东西!”谢知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彩蝶心里咯噔一下:“奴婢不知道……”
“是不是你做的!”谢知微突然转头看她,目光凶狠,像是领地被入侵的狼。
彩蝶惶恐地伏倒在地。她胆子小,一吓全招了:“是、是夫人让我做的……”
“哎哟,我儿,怎么大清早就发火?”
说着,庄夫人就来了。
谢知微气急了,浑身都在抖,质问道:“娘,您把那些东西藏哪了?”
庄夫人避而不答,走过去顺他的胸口,和颜悦色道:“我儿,你身子弱,经不起火气。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您让我怎么慢慢说!”谢知微有些崩溃,喘息着又问,“您为什么要偷着拿走我的本子和书?”
庄夫人笑着哄道:“娘就是想看看我儿平时在干什么,没别的意思,等看完就还给你了。别生气。”
谢知微不依不饶:“本子和书呢?现在在哪?还有小匣子,您为何要拿走匣子?”
庄夫人打哈哈道:“都在娘的书房里。”
谢知微坚决道:“那是我的东西,请娘还给我。”
他向庄夫人伸出手。
庄夫人含糊道:“都说了看完再还给你,我都没翻开呢。”
谢知微咄咄逼人:“您说实话,您把我的东西丢哪去了?”
庄夫人坚持道:“娘都说了没丢。”
谢知微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上下一甩,一字一顿:“那请娘把东西还给我。”
庄夫人冷了脸:“我儿,你怎么跟娘说话的?”
谢知微回道:“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庄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直白道:“都烧了。”
谢知微陡然拔高了声调:“什么?!”
庄夫人苦口婆心道:“娘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自从妖怪离开就茶不思饭不想,连着病了几次!人妖殊途,你沉溺过往只会……”
“为了我好?”谢知微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你在乎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我在乎自己?”庄夫人冷笑一声,又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自己的苦劳,“当初娘难产也要坚持生下你,为此落下了腰疼的病根;你爹去世后,娘一边打理山庄一边照顾生病的你,你说娘哪点亏待了你?你姐姐都说娘……”
她忽然卡住了。
谢知微哭着喊道:“你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
庄夫人甩了他一巴掌。
谢知微抽噎着,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一大口血。
方净善把自己归到第一种。
他惯用的手段是说一半真话,留一半真话。他清楚自己在作恶,所以做得也坦荡,不会自欺欺人。
方净善把庄夫人归到第二种。
她行事也坦荡,但那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只是因为她蠢到把坏事当成好事来做,而且并不自知。
“辛苦白先生了。”庄夫人明显哭过,眼眶下面还红着,但仍维持着冷毅的姿态,面部肌肉如常紧绷。
“无事。”
方净善心道:只不过是加大了猛药的剂量,添了几味刺激的药物,加快了你宝贝儿子去鬼门关的速度而已。
他坏心眼地打听道:“公子今早缘何动气?”
庄夫人被戳到痛处,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因为我想让他忘了那个妖怪。”
她不明白谢知微为何会对一个妖怪念念不忘,就好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怎么劝都走不出来,甚至为她染上了相思病,大病小病连着不断。
她觉得那个女妖怪在谢知微身体里扎了根,不停地汲取他的血肉,让他陷入了疯魔。
她看谢知微身体有了好转,想着让他彻底走出来,就毁了与女妖怪有关的所有物件。
但她没想到在谢知微把那个女妖怪看得那么重,他甚至为了女妖怪顶撞她。
可女妖怪做过什么?不就陪了他几个月吗?
她这个当娘的整整养了他十六年!
方净善有心将话往庄夫人心坎上引,故作痛心道:“是该忘了,为不值钱的情爱病成这样,公子真是个可怜的痴情人。”
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提议道:“夫人要不择些淑女过来陪伴公子吧,我想他也许是太寂寞了。”
其实并不是寂寞,只是一个在母爱中窒息的可怜孩子。
但庄夫人不知道,她在这件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固执地将谢知微的病重怪罪到那个那个倒霉的妖怪头上。
心盲之人只能自救,不能他医。
庄夫人果然认真地考虑起来。
方净善心想,如果没有病痛,谢知微也活不长,就和他姐姐一样。他听说谢知意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不多不少,谢知微也刚满十六岁。
方净善虽然喜欢看乐子,却不喜欢牵连到自己,于是叮嘱道:“夫人近期暂时不要到公子屋里探望他了,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他可不想最后几天为一个将死之人连轴转。
庄夫人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闹剧结束时,住在山庄一隅的洛雪烟还在沉睡。她累极了,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山庄地势偏高,她的居所又在山阴处,风是阴凉的,从门缝里灌进来,而被子又是硬邦邦的,侧过来睡时被肩膀拱起,开了两道大咧咧的缝隙,风就这么通行无阻地涌了进去,惹得睡梦中的人一阵战栗,翻了个身,未果,只好把自己团在一起。
洛雪烟虽累,睡得却并不踏实,一直在做梦。
她一会儿梦到有狗在追她,怎么跑都跑不掉;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好多张白檀面具围了起来,面具上的嘴诡异地咧着,红得像涂了血;一会儿又梦到那只白玉狐狸耳坠变成一只巨大的狐狸,把山庄一口吞下了,许多残肢从它嘴边掉出。
再后面就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梦境碎片。
父母、哥哥坐在客厅看搞笑综艺。
和朋友沿着河边骑行。
买到漂亮的小蛋糕,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那些碎片像开了滤镜一样,虚幻,陈旧,光影都是模糊的。
之后她梦到了阿年,滤镜一下消失了。
阿年鲜活地笑着,在草地上小跑着放风筝,扬起来的裙摆像是蝴蝶的翅膀。
今安在在边上吃春卷。
她没看到江寒栖,转过身,发现他站在身后,眉眼盈满了笑意。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脸上,头一歪,枕到上面。
梦境戛然而止。
洛雪烟惊醒,发现自己滚下了枕头,枕在戴着桃花手链的手上。
她仰面朝上躺着,轻轻揉着僵硬的腮帮子,想起昨夜甩江寒栖那一巴掌,默默向他忏悔。
洛雪烟躺了会儿,动了下腿,感觉两条腿跟被人敲断骨头刚接好一样。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忍痛爬起来,换上衣服,坐到梳妆镜前梳头,一看镜子里坐了个女鬼。
幸亏天水山庄没招满人,大通铺变成单间,不然她这个脸色一早能随机吓晕好几个同事。
洛雪烟在惨白的唇上抹了点口脂,出门奔赴鸿门宴。
她昨夜仔细揣摩了面具男的心理,感觉鸿门宴有苦头吃,但应该不会致命。如果他真想把她当棋子的话。
无声的包庇表明了一部分态度。
面具男不属于天水山庄,与山庄产生利益冲突相对具有可信度。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相当危险,就和狗一样,无法交流,不可控制,可能这一秒还很温顺,下一秒就会跳起来咬穿你的喉咙。
还没走近,洛雪烟就闻到了喷香的烧烤味。
有人在庭院里打扫落叶,她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走进了门窗大开的屋子里。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洛雪烟看了眼白檀面具,目光移到香味的来源——
一只烤全羊。
见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看着烤全羊看,面具男叫来婢女,让她吃了块肉。他问道:“好吃吗?”
婢女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洛雪烟,摊开手对着烤全羊,笑道:“这只羊都是你的,只要你吃掉一半,我的话就作数。”
洛雪烟霎时明白过来他方才的举动是让婢女当着她的面试毒。她无语地看着烤全羊,原来他是想加重她的过敏症状。
她昨日倒了一碗来路不明的白粥,他今日就贴脸送了只烤全羊。
面具男坏心眼地催促道:“吃不下吗?”
洛雪烟杀气腾腾地坐到凳子上,翻了个白眼,闷头吃羊,把骨头咬得嘎啦作响。
花一般的脸庞融化在流金色熔浆里,浆液里扩散出一些晶莹的蓝,迅速冷却下来,庄夫人见状急忙拉扯风箱,往里面喂了两块极炎石。
金色再度活跃起来,反扑向冰冷的蓝,将它压制下去。
熔浆消化了女人的身躯。
庄夫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一盆铁英沙倒了进去。
为了方便铸剑,她脱下了繁复的上装,只留了个裹胸。只见她两条手臂皆是精壮的肌肉,背部线条更是刚毅,像峭壁上的经受无数次风吹雨打的岩块。
冶炼完铁砂,庄夫人夹出一块金黄的钢板,取下架子上的铁锤,砸下第一锤,金星飞溅。
炼钢时的她褪去了包在最外面的严苛,显露出想砸烂一切的疯劲。
庄夫人发了狠地捶打钢板,像捶打失意的人生一样,但人生和钢板终究不同。
上万次捶打能够剔净钢板的杂质,将它锻造锋利的宝剑,而人生一旦过去就定了形,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了。
庄夫人铸的第一个人是她的丈夫。
男人是她觅了许久才寻到的良人。
她将其招为赘婿,为他铺路,让他接手山庄,为他诞下儿女,欢欢喜喜地冠他之姓,摇身变成了庄夫人。
可男人背叛了她。
更可笑的是,撞破奸情后没多久,他便和情妇死在海难里。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把男人的尸身领了回来,为他举办了葬礼,将他葬在了祖坟里。
谁也不知道棺材里是空的,只有那把崭新的剑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亲手把男人铸进了剑里,永永远远地留住了他。
恨是可以转换成爱的。捶打钢板的时候有多恨,看到成剑的时候就有多爱。
在男人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他。
多么大度的一个妻子。
庄夫人铸的第十六个人是她的女儿。
她很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他们和男人不同,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
男人死后,她就把两个孩子的姓改成了“谢”,切断了他们与父亲之间的血缘联系。
至于她为何还要冠庄姓?
许是因为可怜的自尊心,她不想让旁人发现男人在感情上抛弃她的事实。
总之,她把两个孩子变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然而长大的女儿也背叛了她,她们变成了敌人。
女儿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但她是个宽容的母亲,只当她在耍小性子,过段时间就好了,可她竟然妄想私奔。
她气急了,棒打情郎,要女儿跪祠堂反省。
然后女儿跳楼了,从顶楼一跃而下,当场咽了气。
她恨她,所以想用死亡来逃离她。
异想天开!
捶打含着女儿尸骨的钢板时,她如此评价道。
在女儿变成剑的那一刻,她原谅了她。
多么大度的一个母亲。
如今她爱的人只剩下谢知微一个了,她爱他甚于爱自己。
可他呢?非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
难道是因为他们体内流着负心汉的血?所以背叛才是本性?
庄夫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己不能失去谢知微。
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生他,养他,理应占有他,掌控他的一切。
她是他的母亲。
一把通体晶蓝的寒冰之剑将冷却水凝成了冰。
庄夫人抽出剑来,用干抹布擦掉了剑身上的水渍,心想,这把剑也是为你铸的,我儿。
冰魄剑到手,方净善匀出些心思分给挑中的棋子。
棋子的身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脆弱。他没让她吃下半只烤全羊,半途打了个折扣,提前放她走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病倒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若非他有闲心,恐怕她死在那儿也不会被人发现。
方净善前去探望时,少女发着低烧,通红的脸发了起来,像打了很多腮红的棉花,惨兮兮地缩在床上。
他感到一阵快意,为没抢到柿子酥的自己。
见他进屋,少女抽出枕头下的剪刀,披着被子坐了起来,虚弱道:“你来做什么?”
方净善站在床边,和她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过来看看你胃里剩了多少羊肉。”
他听说她吃完回来就吐了,想来是为了减少羊肉对身体的影响。
少女警惕起来:“你想反悔?”
方净善回道:“我不喜欢毁约,答应你的会照做。”
少女冷冷道:“你最好是。”
方净善看了眼红疹,明知故问:“有人给你看病吗?”
少女瞪着他,没回话。
方净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如同他前夜站在高台主导两人的对话一般。他和善道:“把剪刀放下,我给你看。”
少女回绝道:“不需要。”
方净善意识到她从没在他面前服过软。
哪怕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变得乖巧一些,话里话外带着刺。
可他想看木偶戏了。
白藤紫胀满瞳孔,白玉狐狸微微晃动起来,少女愣了一瞬,眼神变得迷离。
方净善命令道:“把剪刀放下。”
少女死死抓着。
“放下。”
那只手慢慢地垂下去,把剪刀放到了床上。
白玉狐狸晃动的幅度变大了,方净善感到疲惫,他并不擅长催眠,用起来有些吃力。他靠近了些,接着道:“伸出右手。”
结果少女反倒把手背到了身后,也不知是因为过于抗拒还是因为他的催眠术不精。
方净善俯下身,眼皮掀起,将白藤紫彻彻底底地露了出来。
“伸出右手。”每个字都被咬得很重。
失神的眼睛出现了片刻的震颤,右手极不情愿地执行了命令,腕上的桃花手链暴露在视线中。
方净善扫了眼,将手搭了上去。
从脉象看,这具身体并不适合做除妖师一类需要常年在外奔走的工作。
他觉得少女最好的归宿是做一朵被精心呵护的花,没有风吹,没有雨淋,安逸地开花结果,终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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