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飞扬,缰绳紧绷,散下来在风中摇荡的发丝斥满了自由的味道,就像张开双臂拥抱狂风一样,灵魂被风扯了出去,在高空中肆意飘飞。
可他出门时只能坐四平八稳的轿子,纵使有风也是刮不动发丝的微风,从两颊滑过,聊胜于无。
谢知微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坐在马背上,虽然被捆绑的姿势并不舒服,骑马也并非出于出游这般轻松愉快的目的,但他还是兴奋地感受着马背上的颠簸。
五脏六腑被颠得错了位,酥松的盆骨在起落间和其他部位的骨头撞在一起,湿风闯入宽松的衣袖中,游走在敏感的肌肤上。
陌生的景致像走马灯一样扑簌簌地闪过,谢知微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离开天水山庄了。
清澈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转瞬即逝的光影,长期泡在草药味中的鼻子试图在湿漉漉的清香气中找回原始的本真,耳朵灌满了无拘无束的风。
谢知微心想,若他在此刻死去,死而无憾。
所以这群人会对他做什么呢?
谢知微没有听说过庄夫人与人结过怨。
天水山庄是做铸剑的正经买卖,他也想不通这几个人为何会被关在地牢里,他们看起来年纪不大,也许还没成家立业。
谢知微想好了,如果他们是想利用他威胁庄夫人,那他拼死拼活也会自尽。他不想麻烦庄夫人,即使她是他的母亲。
他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庄夫人很多东西,这辈子是还不完了,他不愿在临死前再添一笔新债。
凉风刺激,咳疾又起。
谢知微觉得嗓子里有上千只蚂蚁在爬,上千片羽毛在挠。哪怕是被绢布堵嘴,他也压不下这股突如其来的痒意,剧烈的咳嗽说来就来。
他本来倚在纵马的人身上,如此一咳,腰不自觉地弓了起来,失去了重心。
今安在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才没让人质从马上掉下去。听着好像能咳出一桶鱼的咳嗽声,他好心关怀道:“你没事吧?”
他问完才想起来人质嘴里有绢布,用上臂夹着谢知微,探手摸到绢布,抽出来,鬃毛染上血红。
今安在惊慌道:“他吐血了!”
谢知微在咳嗽的间隔安慰道:“不、咳咳、不碍事。”
阮如意恨恨道:“不如把他就地挫骨扬灰算了,病秧子带着也是累赘。”
洛雪烟劝道:“别,留着他日后好谈判。”
庄夫人宝贝这个儿子,她肯定愿意用谢知微的命换小春。
江羡年担忧道:“但他真的咳得好厉害……”
洛雪烟介绍过谢知微的身体状况,此时她听着谢知微咳嗽,感觉他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拿他做人质是一回事,害他性命又是另一回事。
“今安在,劈晕他。”
江寒栖说完,在场的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有谢知微在和咳疾激烈地斗争着。
今安在为难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江寒栖不以为意:“让你劈晕又不是让你杀人。”
今安在手起刀落,谢知微失去意识,世界清净了。
江寒栖轻飘飘道:“一直让他晕着吧。赶路顾不上,也没药给他吃。”
不知为何,洛雪烟感觉江寒栖说这话有点报复的意味,毕竟谢知微让他在地牢里憋屈地躺了好几天,他一肚子火没处发,劈晕算轻的。
赶路持续到晚上,今安在到后面看着鹅颈般的脖子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好。他左右劈了个遍,细腻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痕迹。
谢知微受不住这种劈法,后来干脆装晕,痒的扛不住了才会轻轻咳两声。
今安在下马时谢知微还醒着。
他被抱下马,偷偷睁开一条缝,看到江寒栖拿着一个大袋子走向他,他急忙闭上眼,感觉自己好像被套进了袋子里,听到束口声,他再睁眼,眼前黑咕隆咚的。有人把他扛到了肩上。
走了一会儿,声音热闹起来,吵吵嚷嚷中,谢知微看见光亮,听到他们在和掌柜攀谈租房,猜测自己现在应该在客栈。
价格很快谈妥,他听到吱嘎吱嘎的声音,感觉他们在上楼。颠簸停止,扛着他的人脚步变得稳重起来。
开门声,关门声,喧闹隔绝,他被放了下来。
谢知微急忙闭眼装晕,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稍柔软的地方,身子被人摆正,旁边有热乎乎的东西在烘烤。
“要去给他买些药吗?”是坐在他后面的少年。
“不要在他身上浪费钱,反正也治不好。”是对他成见颇深的少女。
“嗯……我是说迷药。”还是他身后的少年。
“也不是不行,正好我也要去买药。”这次是劫持他的养花女。
“我和你一起。”是最开始提出劈晕他的少年。
又是开关门的声音。
谢知微等了会儿,确认旁边没有人,睁开眼,看了看仇恨他的姑娘,她正在和另一个少女交谈,声音容貌皆非他熟悉的。
可她为何会恨他?
谢知微正疑惑着,听到她嘴里说出一个名字:小春,这让他想起早已回归天地的阿春。
阮如意把路线图摊开放在桌子上,怀念地摸了摸标注在地名上的小红花,有些自豪地对江羡年说:“这些地方的寒气都是小春消除的。”
路线图是她亲手画的,小红花是小春涂的。
每代春丝只有一年的寿命,她想尽可能留下她和小春创造的回忆,想来想去,觉得记录她的使命最有价值。
这条路是她们两个一起走过的,她们在路上见证了春天的降临。
江羡年惊叹道:“太了不起了。”
密密麻麻的地名铺在图上,一朵红花就是一片荒冬之地的百花齐放,春丝至,万物苏。
今安在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阮如意看了看路线图,划了一片,回道:“大概在这里,按照今天的路程计算,最早后天到不寒山,应该来得及。”
不寒山里有春丝的守护妖,洛雪烟说庄夫人的人还没能进山,他们也许能在山口救出小春。
“唔——唔!”
坠地声响起,三人惊愕地看过去,发现人质滚到了地上。
今安在过去扶人质,把差点燎到他头发的火盆往旁边移了移,将他搬回到床上。
人质像蚕蛹一样蛄蛹个不停,今安在皱眉威胁道:“你再乱动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没威胁过人,这话说出去像在吓唬小孩一样。
人质还在挣扎,江羡年看他的脸有点红,怕他呼吸不畅,拿出了绢布,只听人质激动地问道:“你们说的不寒山是不是春丝诞生的地方?”
阮如意不爽地怼道:“关你什么事?”
谢知微又问:“难道你们知道春丝?”
阮如意不满道:“你在装什么?阿春和小春的事不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谢知微的眼睛顷刻亮了起来:“你也认识阿春?”
他转而回过味来,疑惑道:“我策划了什么?”
阮如意愤愤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
谢知微蒙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阮如意还要发作,被江羡年拦住了。
江羡年试探道:“你不知道阿春被你们家的人追杀?”
“什么?!”
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了,加害者不知道自己犯下的恶行。
谢知微听阮如意控诉他对阿春做过的事,感觉像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爱都来不及,他怎么可能会恨到要取她的心?
听着听着,熟悉的刻薄脸庞从眼前一晃而过,谢知微感觉有道雷劈了下来,白光炸开,鬼魅一般的妇人阴暗地注视着他,嘴里喊着“我儿”,情真意切;可那双眼睛却是空洞的,里边没有爱意。
她是蛰伏在羊水中的女鬼,随他一同落地,缠了他整整十六年,不曾放手。
她看不得他快乐,容不下他喜欢的人,见不得他好。
她想操控他的一切,就像当初在羊水里左右他性命那样。
“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娘她做了这些事……”
最后那点敬重像泡沫似的轰然炸开,散成痛苦的泪滴,谢知微在哭泣中彻彻底底地恨上了庄夫人。
谢知微断断续续忏悔道:“我对不起阿春……”
因为庄夫人,金玉良缘成了避之不及的孽缘。
他在梦里期望来生和阿春再续前缘时,阿春正在逃亡的路上恨他。
他心里想着:“早点认识她就好了”时,阿春心里想的却是“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
阮如意见状再也说不出什么怨怼,和江羡年对视一眼,背过身,揉着眉心重重叹了口气。
她是从阿春口中了解谢知微的,她的成见,也是阿春的恨,可他不该是她恨的人。
江羡年找了条帕子给谢知微,看出今安在想安慰他,摇摇头,说道:“先让他冷静下吧。”
今安在随她走到窗边,看了会儿夜景,小声问道:“被亲人欺骗会比被陌生人欺骗更难受吗?”
江羡年点点头,解释道:“家里人骗你会有种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他会一下变得很陌生,也许从人变成妖,变成虎,变成可怕的其他东西,但肯定长得不像原来的他。”
今安在感觉毛骨悚然,回道:“那看来还是不要撒谎为好。”
江羡年笑笑:“也有那种善意的谎言啦。”
今安在又问:“善意?是相对撒谎的人来说的吗?还是相对被骗的人?”
江羡年被难住,想了半天,回道:“应该是被骗的人……不过这么一想好像也很奇怪。假如一个人觉得他真心为另一个人好而撒了谎,但另一个人觉得那个谎言是恶意的,善意也说不通。”
今安在好奇道:“那江姑娘能接受善意的谎言吗?”
江羡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还是喜欢实话实说。”
她比了个剪刀手,开玩笑道:“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要骗我哦,你骗我的话我会把你舌头剪掉的。”
今安在笑呵呵地勾她的小拇指,发誓道:“今安在绝不会骗江羡年。”
第153章 巴掌印 洛雪烟把上个……
洛雪烟把上个郎中开的的药方子递给抓药的伙计,说道:“再配一副止咳的,还有安眠药,要效果最好的,我晚上失眠睡不好。”
伙计问道:“就这些吗?”
洛雪烟点头:“嗯。”
伙计紧接着看向她身旁的人,目光别有深意地在醒目的巴掌印上刮了下,贼兮兮地笑道:“不给这位郎君来点消肿的药膏?”
洛雪烟僵在那儿,心虚地沉默了。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没人注意江寒栖脸上的巴掌印。
她也忘了这回事,去客栈放下东西,跟江羡年借了帷帽,往头上一戴,一路上也没看过他,压根想不起来。
江寒栖疑惑道:“消肿?”
洛雪烟咳嗽了一下:“拿最好的。”
江寒栖意识到不对劲,摸了摸之前觉得奇怪的半张脸,把目光甩到了轻纱上,望眼欲穿。他皱眉道:“我的脸怎么了?”
江寒栖走在街上时就隐隐觉察出怪异。
他与惊艳的目光打了许多年交道,早就被看习惯了,可今夜路人的目光却不同于以往。仔细回想,他惊觉里面带着嘲笑。
洛雪烟绞手指:“嗯……这事说来话长。”
江寒栖直接道:“先说我脸上有什么。”
洛雪烟深吸一口气。
江寒栖接着道:“不要卖关子。”
洛雪烟小声道:“……巴掌印。”
她挑开轻纱,对上江寒栖的视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边解开帷帽的带子边补救道:“没事,我这里有帷帽,回客栈的时候给你……”
江寒栖貌似平静地吐了口气,语气淡淡:“谁干的?”
他要把那人大卸八块!
“我,”洛雪烟认领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江寒栖的神情,垂着头和打成结的带子斗争,弱弱道,“我以为你们中了普通迷药,想着能把你扇醒,所以下手比较……对不起,帷帽给你戴。”
她终于解开带子,刚打算取下帷帽,被江寒栖摁住帽檐了。
江寒栖替她戴好帷帽,把才解开的带子系了回去,这次真的心如止水:“你之前进过地牢?”
洛雪烟没料到江寒栖会在意这个点,呆呆地点了下头。
江寒栖又问:“怎么进去的?”
洛雪烟如实道:“我唱了《镇魂曲》,就是之前在怀梦山上唱的那一首。我这次完整地唱下来了,摄魂效果一流,守卫全趴下了……”
洛雪烟说到后面眉飞色舞,似乎是在分享某个美事,但江寒栖却没有与她感受到同一份喜悦。
他看了眼还没恢复平日血色的嘴唇,问道:“脚还疼吗?”
梅开二度,江寒栖的问句又超出了洛雪烟的预判。她注视着那双凤眸,读懂了藏在眼神里的信息——他在心疼她。
心里的某处柔软忽然被狠狠戳中,“嘭——”的一声,炸出了粉红的碎糖块。
她突然就红了脸,好在过敏的红肿打了掩护,不至于让突如其来的红晕过于突兀。
洛雪烟摇摇头,无措地放下轻纱,感觉像在做贼一样。
江寒栖顾及旁边有人买药,特地弯下腰凑到洛雪烟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疼的话我等下背你回去。”
低语像一道厚实的帘子,隔开了“其他人”与“他们”。
洛雪烟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低声道:“真的不疼。”
恰巧伙计抓完药走了过来,她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把身子往前一倾,将两只手搭在柜台上,装出对他所说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
拿完药,两人回到客栈,听说了谢知微的事。
洛雪烟惊讶道:“所以他是无辜的?”
江羡年回道:“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洛雪烟想起母子不和的传言,又想起劫持谢知微后他的反应,心想他或许是苦于庄夫人控制许久,逃脱不成只能寻死。
她看了看在场的人,问道:“如意呢?”
江羡年回道:“在和谢知微谈心。”
阮如意的叙述开始于谢知微的要求:“你能跟我讲下阿春的事吗?”
阮如意已经知晓谢知微对阿春的情意,特地把惊险从讲述中剔了出去,只给他表述逃跑中难得的美好时光,用平淡的日常勾勒她的朋友,他的爱人。
过了会儿,谢知微听出她的好心,笑了笑,说道:“谢谢阮姑娘耳朵好意,但我想知道阿春一路上遇到过什么危险。”
阮如意有些为难,谢知微哭过以后又吐了不少血,她怕他接受不了再出什么意外。
谢知微宽慰道:“我清楚自己的身子,不打紧的。”
阮如意只好从头细说护送阿春回归故里时横生的险象。
其实她认识阿春的时间并不长,也就短短一个月,二十多天全在路上奔走逃命。她这边就三个人,但天水山庄那边的人就像韭菜一样,击退一波又长出一大茬。
危险之事信手拈来,讲起来比先前在为数不多的平静里缝缝补补要容易许多,不过保险起见,她依旧瞒了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阮如意一边讲着,一边观察着谢知微的脸色,时刻准备结束话题。但他意外的坚强,神情痛苦、双拳紧握,就这么安静地听完了叙述。
谢知微沉默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阿春恨我,是应该的。”
阮如意叹了口气:“你也是受害者。”
谢知微摇头否认:“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阮如意问道:“话说你娘为什么想要阿春的心?就因为她的离开让你害了病?”
谢知微思索了一会儿,面上的灰暗又扩散了一些,肩膀像流沙一样的塌了下去。他缓缓道:“可能是为了给我治病。”
有次他半梦半醒间听到白檀和庄夫人在谈论药引的事情,他隐约记得听到了“心”这个字眼。
谢知微接着道:“可是我已经活够了……我之前就跟她说过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春天,但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阮如意提议道:“那你现在跟你娘说让她收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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