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听,你听听。”一旁的戚氏开始火上浇油:“则煦媳妇儿动不动就抬出王府来压人,这是什么道理?她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个当王爷的舅舅?谁家媳妇儿是她这样的做派?”
薛芝理所当然道:“这是事实,怎么,不可以说?”
她话音方落下,便进来一位婆子,向上方的罗老太太递出一张帖子:“景王府下来拜帖,说是三日后登门拜访。”
戚氏脸色一变。
“则煦媳妇儿。”罗老太太看向薛芝:“我并非对你们不满,只是你先诓骗我在先,这让我十分痛心。”
薛芝起身来,朝罗老太太行了行礼,遂笑盈盈道:“老太太息怒,您就谅着我年轻不懂事,所以才会干出这混账事来,饶了我这回罢~”
戚氏在一旁听着,脸色几经变换。
这康敏疯了不成?竟还敢向老太太撒娇?
罗老太太看着薛芝,只觉她面上的笑意十分刺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罢了。”她道:“我知你年纪小不懂事,但只此一回,今后别再犯了。”
“听说你们昨天在寺庙出了点意外,怎么样?好像还受了伤。”
薛芝:“遇到了些刺客,不是冲我们来的,受了牵连,是受了一点伤,不过没有大碍,劳烦您费心想着。”
老太太又说了些安慰人的话。
“老夫人。”谈殊和谈瑜两兄妹进了屋来,给罗老太太行了礼后,便站在戚氏的身后,十分恭敬。
罗老太太看了一眼谈瑜,她突然朝谈瑜招了招手:“你过来让我看看。”
谈瑜一愣,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朝老太太走近了。
“你多大年纪了?”罗老太太拉过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生得不错。”
“及笄了不曾?”
“家里几口人?”
“……”
几乎是老太太问什么,谈瑜答什么,她十分乖巧,令罗老太太相当满意。
“可曾婚配?”罗老太太问出了重点。
谈瑜微红着脸摇头:“未曾。”
罗老太太停顿了一下,她又问了几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薛芝说道:“妍姐儿年纪小,府中的其他姐妹我看你也没有个要好的,可以多和瑜姐儿来往,都是亲戚,多增进增进感情也是好的。”
薛芝依旧笑意满满:“老太太说得对。”
她看向谈瑜,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之前我也和表姑娘有一些往来,可是表姑娘好像不太喜欢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分明我和她没什么恩怨呢。”
谈瑜面色未改,她看着薛芝,言笑晏晏:“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美丽大方,谁会不喜欢?莫非……莫非夫人是因为兄长的原因,所以才对我……啊……”
她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说到一半便惊慌失措地捂嘴,看上去无辜又天真。
可薛芝只觉得她的演技太差了,差到……差到小蛮都可以看出来。
“嗯?殊儿和则煦媳妇儿怎么了?”戚氏配合着,一脸茫然:“他们怎么了?难道以前是有什么龃龉?”
谈殊淡淡道:“未有龃龉,不过是以前的旧相识罢了。”
他看向谈瑜,眼里带着几分警告意味:“阿瑜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所以才会说错了话。”
话末,他看向薛芝夫妻,朝他们二人作揖:“阿瑜不懂事,冒犯了,我替她向二位赔不是了。”
夫妻二人起身来,忙客套一番。
又坐了一会儿,一屋子的人各怀心思地说了会子话,薛芝觉得有些无聊了,她便向老太太提出告退。
夫妻二人临走时,罗老太太看向罗定春,倏忽开口:“则煦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我见你都没怎么说话。”
戚氏说:“也对,好像自老太太回府后,则煦都没有来拜见请安。”
薛芝回头,笑:“这不是来了吗?”
“对了,则煦媳妇儿。”罗老太太又看向薛芝:“景王府递了拜帖,你以为,我们该应下吗?”
薛芝微微一笑:“老太太想应下便应下。”
说罢,她便和罗定春并肩出了屋子。
外边儿日头和煦,微风阵阵。
“能和老太太撒娇,我倒是头一回见。”戚氏出了屋子,看着薛芝,似笑非笑:“则煦媳妇儿还是有一套的。”
“二婶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薛芝一脸茫然:“撒娇不是谁都会吗?”
她往戚氏身后看了一眼:“表姑娘呢?”
“在里头陪老太太。”
戚氏竟和他们夫妻二人并肩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今日上元节,你们一定会出去玩儿吧?不如带上瑜姐儿怎么样?”戚氏说出目的。
薛芝低低一笑,她站住脚,转头看着戚氏,正色道:“二婶婶,你与其让表姑娘盯着罗定春,还不如让她盯着京师的各家英年才俊,这么多皇亲贵胄供你挑选,你为什么不选?是因为不想?”
戚氏一愣。
“即便她真的入了罗定春的后院儿,又能怎么样?”薛芝谆谆善诱:“二婶婶有儿子吧?将来是不是得需要助力,这助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戚氏一脸防备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与我说这些?”
“不。”薛芝伸了个懒腰,末了,她看着戚氏,笑了笑:“只是觉得她很烦而已。就像是一直在耳边不停嗡嗡的蚊子,让我十分……郁闷且烦躁。”
“这不就对了。”戚氏哼笑两声:“你还想让我帮你赶走蚊子不成?”
“你可以不赶走。”薛芝挽着罗定春的手臂,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但我届时若被她吵烦了,一巴掌将她拍死了,你可别心疼哦。”
戚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康王府有两位世子。”
“承明街的国公府里也有不少英年才俊。”
“京师有太多,罗家攀不上的人。”
“如今有个好的人选,二婶婶不打算试试?”
“奶奶今晚当真要出去呀?”
自打小蛮听说薛芝晚上要出去后,就一直在念叨:“可是奶奶不是有伤在身吗?外边儿人又多又挤,您出去干嘛呀?这不是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她一直围在薛芝身边絮絮叨叨,而且不给薛芝反驳的机会:“而且丹书姐姐现在也伤着的,就奴婢一个人跟着您,奴婢害怕照顾不好,若是奶奶有个什么闪失,那我怕是一百条命都不够换的。”
薛芝屈起手指,在她额上敲了两下:“行了行了,管家婆,能不能别唠叨了,不就是出去逛逛吗?瞧把你给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上刀山下火海去了。”
“而且晚上罗定春会陪我一起出去,又不是只有你守着我,你怕什么?”
“对了。”她故作自然问道:“丹书怎么样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她。”
小蛮说:“还吃着药呢,静养着。”
薛芝点头:“我就不过去了,你安排人好生照看着。”
小蛮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不死心:“奶奶真的要出去?”
薛芝怒极反笑,她当即抓起软枕就扔了过去:“你再唠叨,我晚上就不带你出去了!”
小蛮接着软枕,嘟着嘴道:“好吧,那我不说了,但我晚上还是要跟着奶奶一起出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薛芝实在是被她折磨得没有办法了:“我就是出去逛逛,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她看着小蛮那双杏眼,忽然想到那日在崖底。
平日里十分臭美的小丫鬟,哭着喊着,一身狼狈朝自己奔来。
薛芝又转念想到了其他事,心下十分感慨。
老妇说得对。
是她不见方寸,所以才会那般。
“奶奶在想什么呢?”小蛮凑了过去。
薛芝眼珠一转,她朝小蛮勾了勾手指:“你去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主仆二人耳语了好一阵。
午后,薛芝小憩起身来,她懒洋洋地靠在罗定春身上,对着他手里的书指手画脚:“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这么老的书?就跟你的作风一样,老古董,小古板。”
罗定春笑笑,他放下书,将人搂过:“晚上想去哪里逛?”
“正街估计很挤。”
他如是说道:“咱们不如出城去?”
薛芝依偎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城外有什么好玩儿的,冷冷清清,不如城里热闹。”
“城里虽热闹,但十分拥挤,去哪里人都多,处处看人头,咱们还不如去城外,寻一些有趣的地方玩儿。”罗定春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温和:“我知道有个地方,是在城郊的东边儿,有一处园子,里边儿可以游湖、可以放河灯,还可以放焰火,可以登高望远,吃食玩乐一概皆有,要不要去看看?”
薛芝皱了皱鼻子,她顶了顶脑袋,用发顶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你怎么不早说呀?那样的园子都需要提前预定的,想必现在已经被人捷足登先了。”
罗定春笑着捏着她的后颈:“我早预定了,只等夫人拍板儿。”
薛芝侧脸睨了他一眼:“你倒是周全。”
“夫人谬赞。”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夫妻二人早早的吃过晚饭后,便收拾收拾出了门。
马车里。
薛芝忽然想到了罗定妍:“咱们做兄嫂的,都甚少陪过妍姐儿,估计她平日里都十分无聊。”
罗定春颔首:“是了,该是找个时日好好陪陪她。”
正街上的确热闹,眼下还没到傍晚,便到处都挂上了花灯,有的都还亮着的。
“那盏花灯真好看。”薛芝掀着帘子指着外边儿临街摊贩上的一盏花灯,感慨道:“做得真是惟妙惟肖,这些人可真是厉害。”
罗定春问她:“你若喜欢,一会子到了园子,我也给你做一个,怎么样?”
薛芝想了想,点点头:“我想要个莲花样式的。”
“好。”
入了园子后,薛芝坐在屋子里,她一边打量,一边说道:“这园子真是不错。”
她看向罗定春:“园子里是不是还有旁的人?”
“园子分为东、西两园,一次仅能招呼两拨客人。”罗定春解释道:“想必另一边也有客。”
他见薛芝若有所思,便道:“别担心,园子很大,那边的动静传不到这边来。”
这时致知寻来,说是园子的东家要见罗定春。
罗定春走后,薛芝便在屋子里逛了起来,摸摸这里,看看那里。
“奶奶。”小蛮像是憋了很久:“您什么时候有‘弯弯’这个小名儿了?奴婢怎么不知道呀?”
薛芝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她嘿嘿笑了两声。
“天色还早。”小蛮走上前去,冲她撒娇:“奶奶,咱们出去逛逛嘛。听说这个园子的景致设计得很是不错,咱们也去瞧瞧呗,不是说这个园子挺大的嘛。”
薛芝正有此意,主仆二人围上披风便出了屋子。
半园洒金,薛芝拢着披风四处张望:“这园子还真是精巧,但也只能说得上是精巧。”
主仆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身后跟着一批仆从。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人,险些将薛芝冲撞了,幸好小蛮机灵,将人给拦下了。
“你是哪家的?怎么这样莽撞不知礼数。”小蛮当即将人给训斥一番。
那人连连点头:“对不住贵客,小的是园儿里当差的,一时着急,冲撞了贵客,真真是对不住。”
说着他便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两个巴掌。
小蛮见状,便连忙摆摆手:“罢了罢了,饶了你这回就是。”
那人见小蛮不计较,便行了行礼,转身就要退下。
“慢着。”薛芝倏地出声,她往前走了两步,盯着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就是个打杂的。”那人一脸羞愧地低下头去:“哪里配在贵人面前提贱民,这不是污了贵人的耳。”
薛芝盯着他半晌,才悠悠道:“你是……邱树声吧?”
小蛮茫然问:“邱……邱什么?奶奶说他是谁?奶奶认识他吗?”
“这名字好生熟悉。”小蛮挠了挠脑袋,一时想不起来。
“憨货。”薛芝伸出手去,戳了戳小蛮的脑门:“他是和澹台雯一案有关的那位寒门学子。”
小蛮震惊:“都过去好久了,奶奶还记得他名字和样貌?”
她也知道邱树声这个名字,以及邱树声的画像她看看过。
只是没想到,薛芝居然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男子目光躲闪:“小的不知道贵客说的是谁,若是贵客没有别的话要指示,小的就先退下了。”
说着他就要离开。
薛芝挑眉:“谁准你走了?来人,把他给我按住。”
后边儿来了两个身量高大厚实的婆子,齐刷刷上前,将那男子的臂膀压着,不让他动弹。
“装什么傻?”薛芝哼了一声:“你远远儿看见我了,扭头就走,这是什么缘故?你分明是认得我。”
“你知道我是谁,你躲着我。”
“你心里有鬼。”
薛芝睨了他一眼,理了理衣领,她看前边儿有个亭子,便朝那边走去:“我可得与你仔细掰扯掰扯。”
待入了亭子,薛芝转身拂袍落座,她看向邱树声,质问:“我听说,你不是放弃了科考,娶了妻,支了铺子做起了生意?”
她打量着邱树声身上那件褐色短打,有些不解:“即便再落魄,你也是有些真才实干在身上的,做什么不好,要来这园子里当差做个打杂的?”
“这恐怕与贵人不相干。”邱树声一改方才的谄媚和卑微,面色漠然,眉目清高,不见卑躬屈膝,但见学子的恃才傲物。
薛芝轻笑:“你知道澹台雯一案的真相?”
“我如何知道?”邱树声淡淡道:“连大理寺卿、首辅大人都不知道查明真相,我一个小小的学生,哪里来的本事?”
“可你是局中人。”薛芝支着下巴看他:“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邱树声面露微嘲之意:“澹台雯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还要查什么?这就是一桩悬案。”
“我只是想知道澹台雯的死因。”薛芝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丝毫压迫感:“她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为何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好端端?清清白白?不明不白?”邱树声笑了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这倒是我第一回 听见这样的话。”
“你说得不错。”他点点头:“她的确清清白白。”
薛芝愕然:“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邱树声失声:“我没说?我怎么没说!”
“所以当时,澹台雯并没有给你下药?对吗?”薛芝问起往事:“那为何会传出她给你下药,要做出霸王硬上弓的事?”
邱树声闭眼:“我不知道。”
“那她给你下药一事,是真是假?”
“假。”
“她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薛芝拧眉:“那你知道什么?”
她示意婆子将人松开。
婆子一走开,邱树声便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嘴里喃喃轻语:“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让我去……我去了……她母亲……她父亲……她的婢女,还有……她妹妹,而后……她疯了……我……成亲了……妻儿……没了……可笑……可恨……”
薛芝试图去理解他这一串毫无逻辑的话。
可她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你的妻子呢?”她问。
邱树声留下清泪:“死了,都死了。”
薛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又问。
邱树声愣了半天,他缓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薛芝,呆呆道:“都死了……”
“谁杀的?”
“不知道。”
邱树声趴在地上,他捶着地,不停哭,不停喊:“都死了!都死了!不知道!不知道!”
小蛮觉得有些渗人,她靠近薛芝,小声道:“奶奶,这人刚刚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薛芝看着邱树声,不作声。
她看见罗定春往这边走来,便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邱树声,叮嘱婆子们:“把他看好,我晚些时候再来。”
她出了亭子,看着迎面走来的罗定春,问:“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罗定春看了一眼亭子里,又替她理了理披风的带子:“东家说了一下关于晚上放焰火的事宜。”
薛芝调侃:“焰火的钱谁出?”
遽然,空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薛芝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阵阵惊呼。
她回头看见,被婆子们架起的邱树声,胸膛插着一根箭矢。
薛芝顿时如坠冰窖。
她木木地走进亭子里,看着邱树声胸膛上的那根箭矢,瞳孔微缩。
那根箭,跟她曾经在酒楼里,射杀安式玉的心腹白三的那根箭矢,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