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话,要趁热打铁。昨天虽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却意想不到地纵容他,所以若不趁机把肺腑里的话抖出来见一见天日,他只怕女郎过后不认账,良机便白白错失了。
这是打蛇随棍上,反正在谢澜安面前,他早已无脸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张口,门廊上响起一片轻脆的呼声:“表姐、阿姊,你在吗?”
“娘子,是小娘子与表小姐她们过来了。”婢子在门外禀报。
谢澜安这里和寻常闺阁不同,她道一声进,掩风的帷帘方打起来。胤奚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怅,才站起身,一群年轻女娘便鱼贯着进来了。
打头的常乐怀抱一张绿檀七弦琴,后面两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栖桐与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红斗篷,飘然携进一阵寒梅似的冷香。
一进屋,看见表姐身边还站着个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风尘表物,女孩子们不禁面面相觑。
谢澜安“江左琴道一品”、“书道一品”的名声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时,这几个表姐妹便在常乐的撺掇下,想来向谢澜安请教。只是她们也知道谢表姐来钱塘是办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乱得很,众人都不敢叨扰,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这几日眼见西院闲了,常乐来之前还特意问过伏鲸表哥,说是今个没什么事,她们才相约而来。
“妹妹们没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这里有客。”常乐脆声说,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脸上多瞅了几眼。
谢澜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们来了,我这里还热闹些。”
都是未出阁的女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识往隔断内外堂屋的屏风看了一眼。
古时公卿待客,内妇避于屏后。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情愿避到女郎内室,可是在女郎的亲友面前,又不能不顾及她的颜面。
他风度翩翩地向女郎们揖了一礼,垂睫不旁视地出了门。
女孩们都敬重谢澜安,不敢在心里非议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订了亲的常乐,看这情形,稍一寻思,忍俊不禁。
大家脱下斗篷,常乐自来熟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搓手暖指,向谢澜安甜甜一笑:“大伙早就想来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两位表哥原也想来,书本上的疑难都画出来了,临了又碍于什么大防,不敢来,嗐,胆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点我一首乐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乐洒脱,自家父亲与这位风行雷厉的表姐关系不好,她们听了这话,不由讪然。
谢澜安同样心如明镜,到底是不好意思来,还是被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二舅给骂住了,不准来,谁知道呢。
不过她对阮端临的态度,不会累人子女。她让三人坐,先是应了常乐,而后接过阮二娘手里的诗集,看她圈写的疑章问题,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从进屋后便安静地听她们说话,见谢家表姐问过二人,目光投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读书慢,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问题……”
世族家风使然,即便是女孩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在少数。谢澜安闻言,眸光反而微亮,她看这位阮四娘是个性情稳妥的人,说话多半是自谦。
“那便是读得极扎实啊。”她问阮四娘读过哪些书,再细细地考问典故见解,听阮四娘虽声音轻缓却对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乐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轻扯谢澜安的袖子。
活泼少女眼巴巴瞄向自己的琴。
谢澜安失笑,“四娘的性子与我家五娘很像,腼腆有内秀,说不定见了面会有话聊。”而后转向常乐,在她脸蛋上轻弹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个,稳当不了一点。”
她重生之后,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长久不碰琴。今日见了这张琴形秀致的绿檀,确实被勾出技痒,便起身跽坐于席,横琴于膝,随兴抚了一曲。
常乐立即两眼放光,屏息以听。
谢澜安开始还心无旁骛,弹着弹着,不知怎的却记起胤奚初来乍到时,随她学字学棋,却就是不愿学琴的往事。
最初她没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随着时日慢慢显现出来,谢澜安回省才懂,当时文良玉还在府里住着,他只要不碰琴,便是无输赢;但凡学了琴,无论多努力,在天赋卓绝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输了。
也就是外表看起来乖,心里的计较多着呢。
泠泠弦音,如松风汩泉,透过门牖传进胤奚耳中。
他出来后便紧紧地守在廊下,生怕走远一点,腹中那一鼓作起攒起来的话,便会被打回原形。
此时听着琴声,他几乎能想象到女郎抚弦时意气从容的神色,随意勾拨的姿态,就像昨日……纵使没亲眼看见,他也能想象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时,神情必是愉悦又得意,深湛冷遂的眼眸,会胜券在握地弯起,说不定就一直看着他的……
胸尖某处陡然泛出一点痒,顺着皮肤钻入心扉,他站在这寒冬腊月里,身上却像有一把火在烧。
胤奚不经意抬眼,一道身影正顺着松径走来。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猿意马顿时一散,心头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给阮碧罗见礼,“寻女郎有事吗?”
阮碧罗身披雪白观音兜斗篷,她外嫁这么多年,回到家每一样用物依旧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风毛拢着那张微失血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柔弱又圣洁。
如此一看,谢澜安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确实没有继承母亲的地方。她的剑眉星目,她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开锋的快刀随时能切断似水柔情。
可胤奚曾听谢晏冬偶然说起,女郎的父亲也是位温文儒雅,从不会与人争辩结怨的人。那么女郎被训教成这样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性,只怕已无从知晓了。
“如今你都能代她接迎话事了吗?”
阮碧罗将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里不规规矩矩穿袄,反而着了件宽袖白纻夹衫广裳,故意作出大袖风流的模样,那头发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两缕垂在鬓边,便大动肝火,声气刻薄道,“我不找她,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色:“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张好皮囊。”阮碧罗冷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胤奚平静地说:“仆是女郎的人。”
这话像是点着了油锅的火种,阮碧罗咬牙举起手,照着那张面皮挥下。
胤奚撑开平素显得温润无害的眼尾,单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罗惊怔一瞬,她与此子说话都觉辱及身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气得声音发颤,“我是主母,我教训你你便受着!怎敢反抗?”
胤奚没有放开手,冷淡地与女郎名义上的母亲对视,说出的话理所当然:“因为女郎会心疼。她疼我,见我伤了便会不高兴。我永远不会让女郎不高兴。
“而您,伤害过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这真是最天方夜谭,最大言不惭的话。而最最令阮碧罗心里发毛的,是胤奚的眼神。
这种旁若无人的目光,她在谢澜安的眼睛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为何两个人连神情都如此神似?
“你、你这庶人也配谈喜欢?”
胤奚淡淡松开她的手,没因这句话产生自卑或倨傲,自语:“喜欢一名女郎,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吗?”
喜欢就是喜欢了,有什么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来的常乐等人,恰看见这一幕。
在阮碧罗再次发难前,常乐忙赶过来,回头诧异地看了胤奚一眼,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声好气对阮碧罗哄道,“姨母怎么在这里吹风呢,这天儿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里也要摆饭了,咱们一道过去吧。”
阮家姐妹也过来劝说,阮碧罗半推半请地被三位姑娘拥出院子,尤一步三回头忿忿地瞪着胤奚。
胤奚没什么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长袖被风吹得翻卷如鸟翼。
一回头,便看见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谢澜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顿了下,没什么心虚掩饰的意图,步子从容走过去。
才到谢澜安面前,谢澜安也举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这才生动起来,藏着一分慌,在女郎与他擦肩之前忙道:“女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里吃饭啊。”谢澜安一脸“我去哪里还要与你交代吗”的傲气,却又故意与他说得分明。
“我有一句话和女郎说。”
谢澜安四方看看天,“哦,回来说不行吗?”
现在她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抛到脑后的苗头了,胤奚呼吸清沉,怎么敢再等出变数,不自知拉住她清削的手指,目光沉静:“现下就说。”
谢澜安垂睫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谁惯的呢?
耳边响起清徐不改的嗓音,与她第一次听他灯下读文时一般无二:“我怕女郎以为我酒后轻浮,便把那些都当作戏,认不得真,但我——”
“衰奴。”谢澜安淡声打断他。
“我这个人,一时兴起便玩,兴尽了便罢。不会委屈自己,也不是什么讲情理守规矩的人。”谢澜安昨日回房后,偶兴的热情退去,亦花了一刻钟认真思索了一下两人的关系。
与阮碧罗泼的那盆冷水无关,她从小到大,案头上便没有风月篇章,她不知情为何物,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情变得拖泥带水,影响自己的判断。
说得更薄幸些,她是喜欢胤奚的色相,但她没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闪闪的碎光熠动,光华万千,转眼都寂灭了。
“那你就玩啊……”
感觉到圈拢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谢澜安心头发躁,她刻意不看那张会迷惑人的脸,却清楚地听见他的字字句句,“那就玩啊……女郎昨日对我、那般,我这副身子此生难道还会是别人的么?”
等等、这话得说清楚,别仗着喝醉耍赖,说的她好像临幸了他似的!
在谢澜安愕然的眼神中,胤奚眼圈被风吹得水红,松开手,抬眼看着她说:“我不是来找女郎负责的。”
……又来以退为进。
“我知道儿女情长,在女郎眼中如粪土不值一提,我也知女郎行事爽利,最忌拖泥带水。那么女郎不用动情,不用改变任何事,只管视我如纨扇秋簟,兴致来了,拿在手中枕在身下用一用,看得腻烦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
谢澜安呼吸都涩了一下。
她险些以为他昨日偷听到了她与母亲的对话,不然,他怎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将她剖析得如此精准。
一点危险的警惕才生出,便又泄了气,他在揣摩她心思的功夫上,一向天赋异禀。
不用动情。真妙呵,他在试图引诱她接受“有欲无情”的说法,然后再黏上来达成所愿。
“你疯了吗?”谢澜安瞳色深沉,脸冷得如冰。
胤奚一点也不退缩,浓郁的云层在他头顶积聚,混沌地包裹着天光,仿佛随时会引纷扬的雪霰。他的衣衫在冷风中似被吹透,凌波出水的白,铸瓷雕玉的净,逐渐与前世的形象重合。
而那双记忆中没有情愫的清悯眼眸,此时染着疯狂的贪婪无厌,猎逐着她。
他说:“世间万物万情,谢含灵可以不要,但她不能没有。”
这是他存在的最大用处。
她尽管享用就好了。
至于什么文才武略,建功立业,通通靠边站吧。
言必称女郎的人,第一次将她的名在唇舌间搅弄。谢澜安惘然后退一步,仿若落进他嘴里的不仅是一个名字。
千万人能叫她谢含灵。
但都不像他一出口。
便能安她的魂。
她看不到此时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看着这人再次坚定地上前,眼里的光将山河都吞没——无论前世今世,他都是这样蹒跚却又不移地走到她面前。
谢澜安不理解。
难道,真有人生来便是为她补全天性中缺憾的那块碎片吗?
目光一霎,玉山倾颓,胤奚将要跪她。从未许他屈膝的谢澜安还没想明白,本能地拉住他。
胤奚顺势将人环抱在怀,冰凉的怀抱将谢澜安烫了一下。
“女郎,”他挨在她肩上,睫梢颤抖,带着无限的歉疚与珍视轻吻女子耳垂,“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就是千古罪人。”
风声静止,雪满天地。
沆砀雪雾中,后颈发僵的谢澜安静立了半晌,没什么生气意味地叹了口气:“造反啦。”
这场雪一直下到腊八, 清早谢澜安去老太太屋里,才进门,便闻到八宝豆粥的香气。
使女过来为她脱下斗篷, 看见表小姐手里携了只琉璃花瓶, 广口里插着三簇枝条遒美的木兰, 花瓣上还挂着晶莹雪珠, 新鲜的多望了两眼。
谢澜安捧着花走进里间, 尹老夫人见外孙女一身碧城色交领襕衣打扮, 青丝高绾,鞶带束腰,好生伶俐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招呼她坐下。
“一入了冬,成日价插瓶的不是腊梅就是水仙,我看也看腻了,亏得你折来这个哄我,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吧, 开得真俊。可馨,快摆在我榻几上。”老太太又问澜安, “外面可冷不冷?”
谢澜安说不冷, 抬手摸了下鼻尖。
“金陵第一公子”不会调花弄粉, 论这种讨乖取巧的心思, 她哪里比得上现成的行家。
“是我手下人从大觉寺后殿请回来的, ”她将花瓶交给屋里使女,矜矜地扬眉,似有意又似无心地提了句,“算他孝敬您老人家的。”
昨日胤奚外出办事, 回时已大晚,兜回来一捧幽香缭绕的木兰花,两枝送她,三枝献给老夫人,换下外氅后挨着她喁喁地笑说,老人家衣食不缺,就喜欢看个新鲜。
后头那些事……腻歪得很,不提也罢。总之,今日看见外祖母的反应,果然如他所说。
尹老太太穿着一件金丝满绣夹绵褂子,齐整的发髻,被一条寿星捧桃抹额勒在发心,听见这话留了心,瞧了小外孙女一眼,说:“快尝尝这粥,就等着你了。”
食几上除了热腾腾的腊八粥,还有炸鹌鹑卵与各色下饭小菜,面对面两副漆木碗筷,可不正是只等着她来么。谢澜安入座与外祖母一道吃粥。
老太太闲话家常,问澜安年夜饭有什么想吃的菜,好叫厨上早做准备。
老人家隔辈亲,明知谢澜安这个外派钦差一身重担,过完年便要回京述职,在钱塘无法久留,却只心照不宣,仍然费心想让她在家里过的第一个新年舒坦些。
谢澜安夹了块凌脆脯,说:“阿婆爱吃什么,我跟着阿婆吃。”
她的口音没有江南人的软糯,清凌直接,更与撒娇无关,但就是这种直笼通的实诚,怎不可人疼呢。
尹老太太自从她来,每顿饭都能多添半碗,这会更笑得慈爱。
“前儿你母亲上你院里去闹的事,我听说了,把她好生数落一通……好孩子,你母亲行事糊涂,别与她一般见识。话说回来,你院子里倒有几个不谄上媚下的,不怕得罪主母,一心向着你,瞧着是个做内管事的材料。”
谢澜安一猜就是常乐那个猴机灵说的,没抬头,咽下粥,含糊地“唔”了声。
尹老太太看向她,从小充作男孩子养的姑娘没有耳洞,这么硬朗的气质,耳垂却浮雪块玉一瓣白,以至于留下点红痕便分外显眼。
老太太忽然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哪有。”谢澜安猝然抬起眉宇,都没多问“他”是谁,就理所当然地否认,“我管着他呢。”
尹老夫人笑而不语。她只听阿乐那个小耳报神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并没亲眼见过那孩子。向老大打听澜安的身边人,长子也只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作为过来人,老夫人深知这世上多是女子对男子温存小意,若自家夫君能多体贴两分,便是难求的造化了。但对于她这清妙高逸,超世绝俗的囡囡来说,老夫人认同长子的话:什么样儿的男儿配她,都稍嫌不足。
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愿意百般顺着她贴着她,只是基本要求。
妙绝时人,便也该有个一往隽气的人来配她。至于身份……阿篁真真个糊涂人,英雄何曾看出处?
谢澜安觉得外祖母可能对她有什么误解,而且话也说反了,回到院里,还在琢磨这事。
迈进门,隔断的屏风内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温润的轮廓,执笔在方几前写着什么。
在这无声静好的清昼,仿佛一块本就属于她的美玉,自然而然待在她的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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