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厚雄手掌搭在夫人肩头,“澜安在咱家过了年,不陪亲家二爷过个元宵说不过去。”
说着,他指挥仆从,将送给谢逸夏的七坛美酒及其他年礼搬到船上。
好事成双,一般来说没有送礼送七的,阮厚雄意有所指地乜视谢澜安身边的白衣郎,“原本要送十坛。”
胤奚以眼观鼻,是那清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楚堂和靳长庭手里还有几项事务没有理清,暂且留在这里收尾。谢澜安从人群中对上阮伏鲸的视线。阮伏鲸已上书请表,请缨去青州做守将,元宵节后只怕也要动身了。
守治青州是她的目标,也是他的志向,二人相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而后谢澜安点了点围着狐狸领羽氅的常乐,与静静窈立的阮四娘:“待我回金陵后,便派人来接你们上京。”
这是年前她与二人商议好的,她对外宣称的理由是需要这两个妹妹进京帮个手,至于帮什么手,天机不可泄露。
阮二爷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拦阻,大概是想着土断左右已经不可更改,阮家已经上了谢澜安的船,这位御前红人愿意提携女儿,四娘说不定还能得一份造化。
反而是阮姨母不舍得闺女远行,眼下又向常乐确认一遍:“阿乐你想好了,你是订了亲的人,你拍拍屁股走了,要云家郎君等你吗?”
常乐上来挽住谢澜安的手臂,笑眼伶俐动人,晃着脑袋瓜说:“他爱等不等呗,我还没成亲呢,就要锁在后宅里不成?是真名士自风流,去留由己不由人,表姐教的!”
她没教。谢澜安顶着姨母的目光保持笑意,小姑娘红口白牙,有扯虎皮拉大旗的天分。
沿岸更远处的长亭,有百姓自发地聚在这里,向这位女子御史送别。她来此三个月,打击豪族,整顿田地乱象,改换的是千万底层小民一生的命运。
百姓们不敢靠得太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报答不了什么,但以后逢年过节都会在佛祖前念谢御史的好,祝祷她长命百岁。
其中一个额缠麻带的年幼孩童,冲着帆船的方向,对那个为自己爹娘唱过挽歌的哥哥,以及他身前神仙似的女郎遥遥一拜。
接下来几日都是水路。
胤奚练出了酒量,却还是拿晕船没办法。原以为这样一来他便能老实些,谢澜安却忘了生病的小孩最缠人。
他也不做什么出格事,谢澜安在舱室一手拈笔在纸上勾勾写写,草拟明经策试的题目,没什么精神头的胤奚便牵住她左边的衣袖,不打扰她,也不让她走。
来时的路上有阮伏鲸、有楚堂,都是与女郎年龄相仿的青年俊彦,所以胤奚的心总不是满的,好似这江水摇摇荡荡,无根的浮萍在上面飘。
当然了女郎绝不会对他们有何想法,他们又不如自己会迎合女郎的喜好、不如自己香、不如自己会让她快乐……但女郎不是也赞扬楚堂,会叫他的表字么?何止是楚子构,还有与她知音相交的文良玉,乐山乐山的,叫得好不亲密。
还有金陵城的郗大公子,他与女郎的默契更不是别人能够比拟的,二人还共养过一只海东青。
就连何羡,也是女郎亲自招揽,给了他自由出入藏书楼的权利。
英才俊彦尽入囊中,如众星拱月辅弼女郎,是当然之理。
他不小心眼,胤奚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在谢澜安的檀唇上,那是女郎尚未向他开放的领地,他不贪心。
“女郎,回头请为我铸一把刀吧。”在谢澜安撂开笔活动肩膀的空当,他开口说。
谢澜安在给女卫们打兵器的时候,留了一堆边角料给胤奚,别看是边角料,却也是顶好的材料,只等胤奚自己决定用什么兵器,再交给匠人锻铸。
她记着这件事,看了他一眼,听胤奚又道:“你给它起个名字。”
这句话咬字有点重,一双漆黑的眸子执拗地望着她,真有点像没糖吃的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怎么的,她尽天在这儿陪着他,有几次出去连情窦不通的宝姿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还委屈上了?
谢澜安一晃神,想起些旁的事。
胤奚久久等不到答复,也不着急,倾身挨在她肩头,慢条斯理地咬弄洁白的耳垂。
密闭的船舱中不能烧炭,两人身上都披着氅衣。胤奚往前一扑,肩头的外衣便顺着布料丝滑的里衣坠了下去,落在席上不起尘,像半圈巨大的白狐尾,圈出一个衣带不好好系紧的绸衫松散的人。
谢澜安倏地仰起下颔,前颈紧绷,喉结上留下一点晶亮的水渍,搔不着地痒。
是某人做的恶。
真乖觉啊,润物细无声地摸索,知道什么方式会让她舒服,于是乐此不疲。更要命的是,他不闭眼,每亲一阵就抬头,用那种难以自拔又自虐般打断自己、只为看一眼她表情的眼神,迷戾地望着她。
谢澜安的氅衣也无声掉了,垫在身下。
清冷无欲的神色遗留在她微红的眼角,摇摇欲坠。荼蘼花的香气近在咫尺,胤奚赴身自献的姿态如倾压又似匍匐,在他的手攀上她纤韧腰肢的同时,谢澜安一根手指抵住胤奚的唇。
她攒着灵台的清明,不露声色平复作乱的呼吸,问话不失条理:“你离得太远我会做噩梦这件事,明明知道,为何从来不问?”
绯红早已沾满胤奚的脸,他看似跪屈着一条月退俯在谢澜安身上,其实只是隔空,一只袖管还遮在小月复前。一朵两朵烟花在脑子里乱炸,耳中惺惺响,半晌,他才听明白女郎的话,有些惊讶,闷掉一声低口耑:“原来女郎知道了。”
他如今不会再因醉酒而忘事,但之前喝醉后的记忆确实不记得了。谢澜安忽然有些可惜。
以后见不到小郎君迷糊撒娇的样子了。
“不想让你想起不高兴的事。没什么好问的,我守在女郎身边就好了。”
胤奚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他自鸣得意的事,就着那僵硬的姿势挺了两口气,小声问:“还能亲么?”
谢澜安敲他一记栗子,扒拉开他,坐正身子整理衣襟,“你就不觉得离奇?”
胤奚遗憾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拿开身前的衣袖,抬手帮她把一缕发丝抿好。“禀报女郎,我家祖辈从事的行当,多少会遇到些玄乎事情。也许……女郎上辈子救过我吧,这辈子女郎又救了我一回,这是老天告诉我不报恩不行了,所以,这世上才有了胤奚。”
谢澜安沉默须臾,眼底蕴起渺茫的雾沼,弥漫后笑笑:“搜神记看多了吧。”
一舱静谧,胤奚眼波汹涌:“那我有刀吗?”
“有好刀。”
谢澜安看见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小郎君,眼里泛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星子似的亮。他原本松垮的衣衫,在胡闹过后更是大大方方散开了不少,开在雪里的樱豆若隐若现。
谢澜安没有预兆地探进去,胤奚惊异地抬起头。
容许他得寸进尺,并不是一味宽纵他,她没那么多好心。她的手是抚琴的手,最擅轻揉慢捻,看着他因惊喜和难耐艰难地闭紧嘴巴,看着他从她掌心下开始烧起,蔓延到锁骨,一瞬就能涨红整张脸,谢澜安心中会有种隐秘的快感。
她把人摁倒,对着白皙的脖颈,以牙还牙。
“阿姊!”
两岸苍山相对,一个身着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头, 坐骑是一匹神气的紫燕骝, 冲船上人意气风发地挥手。
谢澜安在甲板上看见他, 即命船靠岸。前来迎接她的谢丰年下了马, 鞭子抛给亲卫, 伸手将姐姐扶上平岸, 眉宇透着高兴:
“小弟给阿姊拜晚年!还以为明年才能见着阿姊,没想到阿姊就来了,阿父在竟陵大营,我领你——们过去。”
他眼皮一跳,看见了随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却还是被胤奚的身高稳稳压着。冤家见面,谢丰年第一句话就不服气:“你长个了?”
谢澜安听言,回头轻瞟胤奚一眼。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胤奚确实比刚进府时高了些。眼前虚影一闪, 谢丰年的掌风已探到胤奚大开的空门前。
胤奚错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张, 陡然震出一片体温烘出的热气, 轻描淡写地拨开这记突袭。
氅服重又落下, 勾衬着那道修颀谡静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着谢小公子, 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滋润过似的荡漾着惬意, 眉目含春,唇边带笑:“小公子好。”
长本事了。谢丰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气质,不再是用那张祸水样的脸搏怜爱的柔楚, 可若说变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着,谢丰年又窥探不着。总之那是一种难言的变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气候,从水汽氤氲的婉约,嬗变成阒然内敛的从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带他?
谢澜安不管他们比划,将一套从钱塘庙会小摊上买的五虎将竹雕抛给谢丰年。“又长一岁,遂心顺意,百无禁忌。”
谢丰年暂且从招人烦的家伙身上收回视线,嘴里说着“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弯的眼角骗不了人,把礼物精心收好。
阮伏鲸也托表妹给谢丰年带了礼,是一杆他自己制作,从选材削斫到上油吊线都亲力亲为的长枪。这是杆好枪,谢丰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对阮家世兄领情。
“阿姊,骑马吗?”
荆州治所在襄阳,隔着一座军镇便是北朝的南线。但谢逸夏不乐意和胡子隔关对咒,常年居于山水佳胜的竟陵。
这是谢澜安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二叔统管的治地,她深深吸进一腔咸冷的江风,命随扈弃舟换马,道:“走吧。”
这会儿的竟陵主帅大帐里坐满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将军,委屈在一张张小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帅召信后刚从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马赶到,身上寒气还未消散。
抬眼看主位上的谢逸夏,却是风雅地摇晃着他那把袖珍的鹅毛扇,品着茶,焚着香,仗着帐里烧得暖和,一身飘逸的大袖绫袍逍遥赛神仙。
知道内情的舂陵都尉刘时鼎故意问:“大帅,谢小娘子舟车劳顿出这么远门,您不去接一接?”
谢逸夏淡定道:“她一个晚辈,难道还要我去迎她吗?”
众将官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说这嘴真够硬的,大帅若不是为了给侄女儿引见他们这班人,何必一封封书信送到各个城关,将他们齐聚于此?守信阳的唐袖石,驻舂陵的刘时鼎,新野的比肩,郧阳的孙占鳌,丹江口的厉大椿……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卫着荆州,往年连过年也凑不到这么齐。
谢小娘子一来,全给招呼过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二爷这是给那位在朝当官的谢娘子铺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绕不过褚家军,荆州在谢逸夏手里经营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个谢字。朝廷但凡要换个刺史统领荆州,不说谢逸夏会不会表态,他手底下这帮心腹第一个翻穰子。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下一任入主荆州的也会是谢家人。
谢丰年是诸位将军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机灵,结实,有冲劲,除了年纪还小没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战势瞬息万变的当下,年轻便是变数。
谁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谢小公子平安成人,接过父亲的班,再行挥师南下。
一部分将领理解大帅的未雨绸缪,谢澜安的诸多事迹流传到西府,废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说认就认,壮士断腕,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但也有人对谢大帅此举背后的用意持怀疑态度,只是装傻不提罢了。
正喝着茶,帐帘挑起,赶了大半日路程的谢澜安带着四名近卫入帐,谢丰年跟随在她身后。
谢澜安呵出口的气儿还是白的,入帐先看见满座黑压压的人,怔了一下。
随即她迈步上前给叔父行礼,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贵体康安,别来一切都好?”
有资格坐进这里的,不论官衔高低只论杀胡人的军功,所以没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这些大老粗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
女子一袭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张脸,比主帅名声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让。双眸璨然,步履飒然,没有脂粉味道,凛凛一派清贵之气。
陈郡谢氏真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啊。
谢逸夏从沙盘后抬起眼,注视着谢澜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认得,贺宝姿他也有耳闻,只有胤奚,他入府时谢逸夏住在东庐山,随后便出京回任,两人没打过照面。
自己生得顶漂亮的人,很难再被什么样的容貌惊艳。谢逸夏见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谢澜安如出一辙的装扮,都是高领的素青氅,把脖子拢得严严实实。
荆州有这么冷吗?
谢逸夏起身,没有向谢澜安介绍任何人,轻轻一挥鹅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气未歇的谢澜安问。
谢逸夏披上轻毳,冷却的茶香冲散他眼里的闲逸,“带你看看真正的战场。”
驻扎营后面有片地势广阔的山地,谢澜安跟随叔父转过营帐,还未行至,脚下先感到马蹄轰隆的震响,有如地动。她身后的那些将领神色习以为常。
谢逸夏领谢澜安登上观武阙楼。
没有任何缓冲,一幕铁蹄疾冲滚风动雷的震撼场景,闯进谢澜安眼底——那是一个悍迅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正挟带惊雷之势,向对面面积几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阵列疾冲!
谢澜安一时竟不确定,这是叔父在演武,还是真实的对战。
因为太快了!
这群至少有千人之数的骑兵,眨眼间席卷而至。骑兵一刹那的撞力可破坏十倍步兵的方阵,南北交战的历史中,便有胡人派两骑猛将持长槊,硬生生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记录,何况是眼前的一千重骑对五千步兵?
谢澜安手心不自觉抠紧栏杆,却见一字排开的步兵队首纹丝不动,在她眨眼的须臾,她捕捉到步兵队首齐刷刷亮出一样兵械,闪动的寒芒晃过她的眼尾。
双军交触,步兵最终没有真正亮刃,骑队也没有将对阵踏成肉泥,两方交错而过,随着骑手回勒辔头控制军马的千马齐嘶声,山谷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
“大帅!大帅!大帅!”
从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观武楼上的人,但西府兵将都知道今日大帅会亲临观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练阵后,众兵便忍不住向主帅齐声呐喊。
邀功谈不上,炫耀是一定有的。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娱乐表演,每个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骑兵冲撞过来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谢澜安无声松开手掌,转头看向二叔:“这是克制骑军的战术?”
北朝大君骑射起家,野蛮如兽,南人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亏。
一旁的刘时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错,骑军对步兵有碾压之力是兵家常识了,但步兵反制骑兵,确实有一个契机,也只有唯一的一刹机会,便是在骑军冲至眼前时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钩镰的枪头绊倒敌军马腿,以此阻断骑军的先头冲势,而后再迅速变阵,将溃乱的骑军包围。”
谢澜安脑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图景,目光烔炯:“变阵冲轭……”
刘时鼎眼神一亮,谢逸夏转望她道:“说说,怎么想到用冲轭阵?”
谢澜安夺过二叔手里的鹅毛扇,临空一撇一捺,画了个交叉:“冲轭阵的交叉阵型,可以快速将溃散骑军包围,四面皆主攻而非辅攻的特点,能主动出击应变,不给对方再聚再冲的机会。”
随着她挥动羽鹅扇,山谷中的兵阵见令变阵,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围拢骑军,其后向内绞紧,激起一片惶惶马嘶声。
谢逸夏含笑捋须。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将领交换个眼色。
谢澜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练这个战阵,不止淬练步兵,同时也在加强他的骑军,也就是让矛与盾碰撞,骑军要更快,步军便要更稳,砥砺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话说回来,受到更大压力的一方还是步兵,因为目不眨眼等待骑兵的冲撞,说得容易,那种迎面扑来的威势,就好比你眼睁睁盯着一群饿狼扑来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气。
说到底,比起北朝占据河洛平原,背后还有草原马场输送战资,南朝鱼梁之乡,还是缺马啊。
谢逸夏没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轻飘飘道:“阵法都是小聪明,听说了你在浮玉山设八卦阵剿匪的事,回头,让丰年带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谢澜安说话,目光却看着谢澜安身后的胤奚。
相似小说推荐
-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玉栀瑶) [穿越重生] 《养大的崽对我图谋不轨》作者:玉栀瑶【完结】晋江VIP2025-01-22完结总书评数:124 当前被收藏数:38...
-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茶春柑) [古装迷情]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作者:茶春柑【完结】晋江VIP2024-10-14完结总书评数:297 当前被收藏数:1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