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若游转身,看向了自紫微台上走下来的谢玄暮——
 记忆之中,这位大师兄总是个淡然模样,那是人世皇族里天生的从容气度。
 哪怕被朝笙扼倒在地,剑指咽喉,也能漫不经心,笑着认输。
 “师弟可有押注?”谢玄暮的语气闲适,让人觉得是个分外可亲的兄长。
 裴若游望着他,忽而问道:“开赌局的是仓部的弟子。师兄,也是压了师姐赢吗?”
 没有谢玄暮的允许,仓部弟子不会私开赌局。裴若游知道谢玄暮很善于经营。
 压朝笙赢,他便能获得更大的赔率,赢更多的灵石。
 谢玄暮蓦地笑了:“我若也压朝笙,那赔率会大得令人不乐意了。”
 裴若游愕然:“所以,你压的自己,然后灵石都输给师姐了?”
 实在不像这位师兄的作风。
 谢玄暮看向那道被簇拥的群青身影,神情一派随意:“做师兄的,总要想法子给妹妹一些零花钱。”
 毕竟他的剑修师妹,实在穷得别出心裁——三天前杀了那个金丹傀儡,索要的报酬居然是一只糯米鸡。
 裴若游一愣,又听得谢玄暮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淡淡:“何况,她确确实实赢了我。”
 纵有几分私心,胜负面前,谢玄暮问心无愧。
 “天寒夜凉。”他微微垂眼,“可要师兄送你回去?”
 是很寻常的关心,“师兄”两个字听在裴若游耳中,却清晰得有几分刺耳。
 他默然一瞬,温声谢过了谢玄暮。
 “不必了。”
 “好。”谢玄暮略一点头,与裴若游道别,踏法阵往丹阳峰而去了。
 裴若游看过去,青年脚下,法阵在夜色中接连亮起,行于空中也如履平地。
 谢玄暮心有七窍,道法百解,何尝不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
 宗门对他的期待并不亚于朝笙。连母亲私底下都说过,谢玄暮的天赋极其强悍。
 而他,医术再卓然,也要依靠天生剑骨的朝笙,才能获得所谓的“长生”。
 所以,要如何才能不去介意,可以与朝笙并肩于紫微台的这个人。
 清泉流石,长阶苔绿,他本该心静,试图心静,却发现做不到。
 冬夜的月色如霜雪,他仰面望去,不自觉又想起朝笙剑指咽喉,低头看他的一眼。
 八岁那年,有了一个师妹。
 瘦瘦小小,饥荒里长大,能吃,爱跑,喜剑。
 谢玄暮是金堆玉砌着长大的,起先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师妹。
 一天到晚“看剑”“看剑”,削坏了他四个傀儡,五个法阵,六件新衣。
 彼时,徐不意与裴洛关系还没有那么坏。
 两个徒弟一块儿教。
 谢玄暮学不会剑,朝笙学不会阵。两人互看不顺眼,一旦修为有所进益,立刻要打得两败俱伤。
 体弱的裴若游就在一旁安静地看,待到他们偃旗息鼓,便用灵力慢慢地把他们的伤口治愈。
 朝笙破境金丹后的第一天,御剑而来,又与谢玄暮酣畅淋漓的一战。
 各自遍体鳞伤,然后任裴若游以谷雨生花,抚平伤口。
 岁月倏忽而过,待回过头来,争强好胜的小皇子渐渐敛了锋芒,病弱喜静的少宗主有了温润君子的品貌,而黄毛小丫头长成霜雪般的模样。
 谢玄暮曾以为,三个人的关系会一直这样——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逐大道。
 阴谋诡谲里出生的人世皇子,曾也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若游的身体时好时坏,裴洛与徐不意的关系一差到底。
 但他们依然达成了共识。
 谢玄暮在揽云宫外,听到朝笙答应了徐不意的要求。
 定下婚约,元婴之后,与裴若游合籍。
 修士不能轻易许诺。种因不结果,与天道相悖,迟早会应劫。
 所以,如无意外,她必定会与裴若游成婚。
 裴若游在他身侧,柔和着声音,说:“我一直心悦朝朝。”
 得偿所愿的欣喜。
 谢玄暮声音散漫:“她就是个木头。”
 裴若游却说:“天长地久,她总能明白我的心意。”
 谢玄暮骤然没了言语。
 天性敏锐的少年在这一刻很清晰地意识到,能称青梅竹马的,不再是三个人。
 那个总爱拿剑捅他心肝脾肺肾的小混蛋,以后便只是他的师妹了。
 真是师门不幸——谢玄暮幽幽地想。
 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和朝笙不太对付,所以,这样的改变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心里的失落来得莫名其妙,他很快抛开,从此专心致志做个不太好不太坏的师兄。
 但很多年前的那份失落,在这个傍晚重新击中了他。
 月色像雪白的霜,像她低垂的脸庞。
 他回过神来。
 裴若游的话似乎仍在耳畔,而他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私心。
 踏着一级一级的青苔往上走,月亮渐渐落在身后,他润秀的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线。
 “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忽而喃喃,声音有几分自嘲,“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吗?”
 所以因裴若游的话而心生不快,也介怀他将朝笙化作芸芸弟子中的一个。
 分明一起长大,她怎会与其他的师妹相同。
 谢玄暮已不是小时候争强好胜的性格,纵然知道裴若游患得患失的占有欲,从前也不过是一哂而过。
 青云宗大师兄有众所周知的从容性情,万事运筹帷幄,并不会和年少的裴若游计较。
 可今夜,他计较了。
 谢玄暮踏入院中,傀儡立刻迎上前来。
 院落很大,其中的屋舍更是多且宽阔。
 这倒不是身为青云宗大师兄的特权,谢玄暮住得宽敞,只是纯粹的因为有钱。
 正如廊下穿梭忙碌的傀儡,若不是有不竭的灵石驱动,它们只是一堆普通的木头。
 傀儡人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玄衣底暗金纹,背后是迭起的重云绣样。掌心拂过湿意,谢玄暮垂眼看去,那片重云被霜华洇透。
 是白露的剑意留下的。
 青年勾唇,不自觉露出个笑。
 这么多年来,她打架仍如小时候一样。
 大道漫长,纵然少时相争,谢玄暮也一直在心底相信,他的师妹必能以剑证道。
 证大道,与道侣共得长生。
 他的手一顿,傀儡人似是不解,为何衣袍递到了一半,主人又不给它了。
 “大师兄!”傀儡的嗓门很亮堂,“衣服!”
 他回过神,惊觉这个夜晚,他的心从未静下来过。
 心既不静,谈何修行。
 他手腕微转,袖里乾坤之中,倾出一堆雕琢出雏形的木偶。
 身后,傀儡人忙碌不休,偌大的院落里,高大清峻的青年盘腿坐在廊下,全然没有在外时的气度。
 谢玄暮摘下扳指,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把刻刀。
 枕山苑里所有的杂役、仆从都是傀儡。
 六岁离家求道,年幼的谢玄暮独自度过漫长孤独的时光。
 青山宗的弟子说,大师兄在做人世皇子时,便是前呼后拥的人物,所以枕山苑里也有那么多鞍前马后的傀儡仆从。
 其实做皇子没那么好,谢玄暮雕刻人偶,一开始只是打发宫廷寂静的时光。
 有了第一个傀儡,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它们在枕山苑中忙碌不休,于是只有一个人的庭院也不显得寂寞。
 直到,他有了师妹、师弟。
 傀儡的机关做得精巧,连穿的衣服上都蕴含着灵力,但没有哪个傀儡有清晰的五官,有鲜活的神情。
 不是刻不出来,是觉得没有必要。
 若傀儡栩栩如生,仿若真人,那自己未免显得太寂寞孑然了。
 谢玄暮垂眸,一点一点的雕刻着手中的人偶。
 眼是丹凤眼,眼尾微挑,顾盼生辉。
 眉是新柳眉,形若春风裁。
 鬓边有几缕碎发,马尾总扬得很高。
 刻刀流畅,最后,人偶变作一个少女的模样。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又从袖里乾坤中找出那夜买的绒花。
 挑挑拣拣半天,最后觉得一朵雪色的玉兰勉强入眼。
 再施以芥子术,将玉兰变作指甲大小。
 青年指尖微蜷,小心翼翼捏着那朵绒花玉兰,将它别在了人偶的马尾上。
 只要再附上灵石和阵法,它便能开口说话。
 傀儡人凑了过来,大声嚷嚷:“师妹!师妹!”
 他手一抖,险些没接住。
 “别闹。”谢玄暮低声道。
 法随心动,阵法被关了,傀儡再说不出话。
 整座枕山苑陷入寂静之中,惟有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澄明的月色如水,落满空庭。
 他捧着手中的人偶,心似乎也浸在了水色或者月色中。
 恍觉如梦,一半幽寂,一半清寒。
 也许是枕山苑太过安静,让谢玄暮坦然面对了一次自己的私心。
 他指尖轻抬,将法阵附了上去。
 于是人偶在掌心活了过来。
 马尾一晃一晃,大声地吼:“看剑!”
 青年被逗笑了,一双润秀的桃花眼微弯。
 阵法做得简单,灵力也没有多少。
 人偶在手中跑了几圈,嚷了四五遍“看剑”,便不能动了。
 “果然是个木头。”
 谢玄暮的声音碎在了风中。
 他静静地看着掌心的人偶,感觉心里软塌了小小的一片。
 似乎一霎之间,光阴流转。谢玄暮站在时间的这一头,看到另一端小小的朝笙。
 修行岁月长,十年不过眨眼。
 可这十年里,勘炼气,入筑基,成金丹,都是与她一起。
 青梅竹马不为人所提及,人皆说是他们是青云宗三绝,是问道路上的对手。
 谢玄暮眼睫微颤,放下了人偶。
 欲盖弥彰一般,他又重新拿起了刻刀。
 刀锋转动凿刻,青年盘腿坐于长廊上。
 木屑落满了膝头,谢玄暮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放在朝笙的人偶旁边——私心更昭然若揭了。
 他默不作声,拧着眉头,开始回忆小时候的裴若游。
 扎着个圆髻,杏仁眼总是有很温和的弯弧。薄唇,下巴微微有些尖,这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
 平心而论,裴若游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乖巧,安静,温和。
 但待到他们长大,某一天就心照不宣疏远了。
 谢玄暮将三个人偶依次排好,打量了一会儿,犹觉有些不够。
 大师兄掸去满身的木屑,又刻出一个苏珏,刻了星津星渚,到最后,那些稍微相熟的弟子通通被青云宗大师兄刻了出来,朝笙的小人偶混在其中,一点儿都不明显。
 天色熹明,谢玄暮扭头,人偶已经排满了回廊的一角,若他再刻几个长老,都能开启护山大阵了。
 “……”
 谢玄暮将刻刀收进了袖里乾坤,又让傀儡把人偶都收进去。
 安静了一整夜的傀儡终于又动了起来。
 “师妹!师妹!”傀儡人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嚷嚷着去拿人偶。
 谢玄暮长眉微挑——或许声音的法阵需要改良一下了。
 他面不改色,从傀儡人手下捞走了“朝笙”,任它们抱着其他的人偶去了库房。
 衣袖翻转,谁也不知,青云宗大师兄的乾坤之中,藏着一个小小的私心。
 谢玄暮重新将扳指戴上。
 日光透过晨雾落在他身上,他起身,入内室换了一身衣裳。
 清晨的青云宗很热闹。
 长老们往北辰峰灵犀宫赶去——炼气、筑基的弟子都要在灵犀宫学习基础的术法。
 各峰的弟子早已经等在了课堂。
 除了——明光峰的剑修们。
 紫微台周围聚满了抱剑的猴。
 紫微台上,蓝衣的少女看着摔落身前的弟子,道:“你刚刚若用青莲剑法第二式,便能挡住我劈来的一剑。”
 弟子哭唧唧地握着手里的剑,心想刚刚手都被都白露冻住了还怎么反抗。
 但是挨师姐的打是明光峰光荣的传统!
 底下一片嘘声,他疯狂点头,态度十分端正,让朝笙心下略略满意了些。
 “下一个。”她挥了挥手,让这个弟子下去了。
 “我来!”
 “该我了!我三天没挨师姐的打了!”
 “我七天了!”
 争执之中,有人直接御剑而上,一个翻身,华丽的降落在紫微台上。
 来的是个将要结丹的弟子,自觉应该能和朝笙打个有来有回。
 “师姐,请赐教!”声音从容爽朗,眉眼风流恣意,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朝笙对他有印象。
 孟锦书,修多情剑的。据说祖上有九尾灵狐的血脉,因此有种莫名其妙的魅力,拔剑时总能让师妹们短暂喜欢他几分钟。
 朝笙望向那把镶满了灵石的剑。金色的剑身上,居然还刻了“情深不寿”四个字。
 剑痴不解。
 剑痴拔剑。
 剑痴将他掀翻台下。
 “孟师兄!”
 师妹们的惊呼此起彼伏,这位孟师兄撑着剑站起来,洒脱对朝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受教了,师姐。”
 猴子们吱哇乱叫,嚷着“这算什么剑修”,师妹们赞叹他败不馁的风骨,朝笙没眼看了。
 ——男怕入错行,或许合欢宗更适合他。
 她剑尖一点,又挑了个筑基巅峰的师妹。
 利刃相接,寒光闪烁,两股凛冽的剑意在紫微台上撞开。
 这一次,朝笙丝毫不留手。
 谢玄暮来的时候,紫微台下已经龇牙咧嘴倒了好些剑修。
 他的师妹宛如串糖葫芦似的,戳完一个,又戳一个。
 “周长老说,剑修们再不来上他的卜课,他就要给明光峰下咒了。”
 其余峰的授课长老拿剑修们最没办法。从云游四方参剑的徐不意,到揽云宫里洒扫的小童,眼里统统都只有自己的剑。
 朝笙:“周长老是谁?”
 谢玄暮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他忘记了,朝笙先前也不怎么去灵犀宫上基础的道法课。
 所以学不会法阵实在很正常。
 总之上行下效,终于,明光峰漫山遍野都是管不住的猴。
 “逃课的扣光月例的灵石。”
 但大师兄自有妙计。
 “现在补上,只扣一半。”
 剑修们默然一瞬,然后本命剑纷纷腾空,蜂拥向北辰峰灵犀宫。
 紫微台顷刻便空荡荡了。
 谢玄暮望向朝笙按剑的手,疑心她是否又会一剑斩来。
 然而师妹眨了眨眼,诚恳提问:“我现在把以前逃的课补上,可以多发点灵石吗?”
 “……”谢玄暮感到深深的无奈,“你赢的灵石呢?”
 白露荡开轻逸的灵气,谢玄暮知道答案了。
 “去议事堂。”青年点开传送法阵,“骊城出事了。”
 谢玄暮是一刻钟前接到的消息。
 那两个邪气驱动的傀儡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春祭越来越近,他却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骊城或许出了不小的乱子,不然,并不需要让两个金丹巅峰的弟子去议事堂。
 身侧忽然出现一个沉蓝的衣角,朝笙踏在流转的符文上。
 自紫微台上见星回之后,她对法阵的兴趣又多了几分。
 谢玄暮微微垂眼,看到剑痴露出了孩子气的好奇神情。
 他不动声色,将法阵扩得更大了些。
 议事堂里,长老的神情都很凝重。
 “你的意思是,十二月以来,骊城已死了十人?”
 刚踏入议事堂,谢玄暮便听得长老沉声反问。
 “原以为是意外。”骊城城主卢远鸿感受到了长老身上的威压,有些心虚。
 卢远鸿年轻时也踏入过修行,他拜入青云宗,修行十年,仍为炼气,这才重新入了凡尘。
 故而在他治下,青云宗与骊城的联系一直很紧密。
 “但没料到,死的人越来越多,沾染了尸身的仵作也都死了。”
 “我看,尸身上绕着的像是邪气。”卢远鸿有些后怕。
 若是意外,死便死了。芸芸众生,离苦有常,不算大事。
 但若是因妖邪而死,就不是他可以隐瞒的事情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邪气的?”
 忽而一道女声响起,声音若寒泉。
 卢远鸿犹豫了片刻,他看出来,询问的人样貌虽年少,却是个修为很高的剑修,遂交待了:“半月以前。”
 朝笙神色渐冷——所以那两只邪气驱使的傀儡也不是什么偶然。
 “因担心误了春祭,才耽误了报上来。”
 骊城那么多五湖四海的修士,为了这场春祭而来。本就富庶的城池因此而愈发繁盛,卢远鸿实在舍不得因为几个凡人的死而耽误了城中的生意。
 “愚不可及。”
 谢玄暮的声音带着薄怒。
 卢远鸿晓得这是青云宗掌事的那位大师兄。
 他擦了把冷汗,诚心诚意道:“是我思虑得不周到。还盼请宗门襄助。”
 无论有没有春祭,凡人因修士而死,青云宗都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