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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巍巍(一两春风穿堂)


他眉目清浅地看着那茶楼之上,阿笙与一旁的年轻公子有说有笑,甚为投契的模样。
她此时眉眼带着犹若春风的笑意,眸光似星辰一般。
远不似她平日里那装作乖顺的模样。
他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辛弘文,他对此人倒是没什么记忆。
“她这个年纪正该是议亲的时候。”
阿四自顾自地说着。
“看她容貌也甚佳,当不缺爱慕之人。”
“说不准这公子就是她心仪之人。”
阿四接着又说了许多。
裴钰脾性好,从不端着架子,饶是平时,他倒是会与阿四闲聊几句。
但今日却单听他说去了,身后连句回应都没有。
此时,车马缓行过了茶楼,裴钰又看了一眼与人正聊得愉快的阿笙,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帘幕。

裴窦两府商议,定于此日为阿笙办认亲之礼。
这窦二姑娘风华宴风头刚过,便得裴氏老夫人认为干孙女,受两家恩宠。
一来二去,就连不少大族长辈都听闻她的名了。
认亲之礼在上陵裴府举行,裴氏此次邀约的除了文史八大家之外,便是文礼之法上颇有造诣的大家文士。
辛府内,辛弘文看着手中窦氏送来的邀贴,略有些意外。
辛氏虽说家族底蕴渊长,但当时之中未能出一位在文法一道上可谓出类拔萃之人,因而裴氏的这份邀贴辛氏原是没能拿到的。
原本辛启正为了这件事还对辛弘文颇有怨言,认为他不够上进。
但今日窦氏便将这邀贴给补上了。
一旁的辛黎浅尝了一口果肉,懒散地坐在软榻上,任长裙拖撒了片角在地上。
她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此时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弘文看来是得了那窦二姑娘的眼了,这小女娘还是太年轻。”
辛启正听闻这话,却沉了目光。
“这些话你莫要再说了,如今事情还未敲定,莫叫人看出了端倪。”
辛黎对这话不置可否。
她眯起眼,忽而坐了起来,看着辛启正。
“我这次可是立功了,兄长可有赏?”
辛启正知她这脾气,要的东西都是些没正形的。
“你要什么?”
末了又补了一句,“唱戏的可不行。”
辛黎眉梢微挑,敛了敛眉目,而后正色道:
“我要跟冼竹安和离。”
辛启正不止一次听得此话了,他倒也不怒。
见他神色淡漠不出声,辛黎站了起来。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辛启正抬首看向辛黎,神色当中多了一抹冷意。
“你这些年荒唐,竹安都多有忍让,你还想怎么样?”
“我与他本就不适合做夫妻!”
“此事不用再提!”
辛启正罢了罢手。
辛黎死咬着嘴唇,看着辛启正淡漠的神色。
“你只是舍不得他中承的位子,何必让我错付一辈子。”
辛启正听闻她这话,眼中带着犀利的光。
“辛府养了你二十几年,总得有些用吧。”
辛启正这话说得凉薄,辛弘文看着辛黎长袖下的手握紧了拳,显然是气急。
他赶紧出面圆场。
“小姑姑,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休息。”
辛黎听闻这话,横眉怒目地看了辛弘文一眼,而后转身拂袖而去。
三日之后,窦氏众人启程前往上陵备礼。
与帝京那单一的府门不同,上陵才是裴氏正经的居所。
世人皆知,裴氏十二府占尽上陵风光地。
阿笙掀开帘幕看了看,见车马行过三合街后,便有守备军在此处戍守。
再往内便是裴氏十二府所在,寻常人家进出不得。
她遥遥地便能看到有一处宝塔,飞角棱檐,悬挂的八角铃铛在风中略有摇动。
但她看不清,那究竟是裴氏哪座府门。
车马缓缓停了下来,小桃在外轻唤了一声,阿笙方才回过神来。
待她下了车马,印入眼帘的便是三重紫楠府门巍峨而立,兽首铜环在天光下似有珠光之色。
两座海沉石雕刻的麒麟兽分列两侧,细细瞧之,两兽的口中含着的还有两颗巨大的明珠。
另外一辆停稳的车驾之上,安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也下了车驾。
傅荣华赶紧上前搀扶。
此时,只见那巍峨的府门缓缓自内开启。
一名妇人身着七宝玲珑锦服,头戴宝凤钗,在一群侍女婆子的簇拥下笑着朝窦氏众女眷迎了来。
此人正是金氏。
一别数载没见,金氏倒是圆润了不少。
她一眼便瞧见了阿笙,笑着上前。
“我当年就觉得这丫头机灵,原来是老夫人的亲孙女,承了您的血脉!”
这一句话便夸了两个人,虽没有大礼相见,却让安氏心中舒坦。
金氏之能,这一句话便可窥得一斑。
金氏上前扶上了安氏的另一只手,笑问:
“老太太一路可好?”
金氏嘴甜,她向来懂得这些世家老夫人们的脾性,这三两句话,便哄得安氏笑声连连。
她带着众人从正门入,一边走着,一边与安氏讲了讲裴氏主家这三府的一些格局。
“府门外那两颗明珠便是钰儿小时候塞进去的。”
“工匠也不知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只是后来也没人拿得出来,便也就这般了。”
安氏浅笑,她知裴钰如今不再了,这话也不便接下去。
但阿笙却注意到了金氏对裴钰的称呼。
从前只敢唤一声家主,如今却是能以裴钰长辈自居了。
看来裴二爷过身之后,金氏在裴氏的地位是有增无减。
阿笙与窦晨曦二人走在几步之后。
见窦晨曦看着云庭池水里的白色小鱼,其尾如鸢,有游龙之姿。
“那是北渊背麟,也是吉卦鱼。”
窦晨曦自认也是见过不少好物,但这小东西当真少见。
“裴氏专门在昆山天池养北渊背麒,但凡有大府门的地方便用这种鱼在云庭镇风水。”
阿笙说得随意,前行几步的金氏等人却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北渊背麒曾是东境一个极其短暂的王朝的标识,因此裴氏养这鱼对外都道是吉卦鱼,倒是没人知道它的全名。
阿笙不仅知道,还知道裴氏在昆山专门饲养此鱼。
金氏想起她从前是华清斋的学生,但这些又岂是一般的华清斋学生会知道的。
这窦二姑娘与裴氏的缘分怕是不浅。
“二姑娘与我裴氏也是自小的缘分,如今算是亲上加亲。”
金氏又一路与安氏聊了许多园子里的东西,将人送至主庭复才停了脚步。
她遥遥地朝庭院内的裴老夫人欠了欠身,未再前行。
这几年她将老夫人的脾性摸得清楚,什么时候想她出现,什么时候不想她出现,她心里门儿清。
亦如现在,裴老夫人只想与老姐妹话话家常,便不需要她在身旁。
礼数全了,她便不再打搅。
待安氏随着嬷嬷往前,她遂才与身旁的大侍女道:
“可记下了窦老夫人的喜好?”
侍女点了点头,“都记下了。”
金氏点了点头。
她与安氏说得那许多话,便也摸清了安氏的喜恶。
这几日府内的接待都由她安排,这第一个慢待不得的便是窦家这位老夫人。
傅荣华微微侧头,刚好听得金氏的安排。
这一路,金氏一直身段谦和地与安氏谈笑,言语间满是敬重。
但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傅荣华。
傅荣华知晓,无论是作为窦氏长房主母还是傅家嫡女。
金氏都未曾将她看在眼里。
金氏执掌裴氏主家两府后宅,尤其是阮氏过身后,除了裴老夫人,她便是裴氏后宅的第一人。
十二府门各脉主母见着她都得垂首问候一句。
以金氏如今的地位,能与其同席而坐的非王族宗亲便是百年大户出身的贵女。
而窦氏虽祖上有着荣光,老家主亦是得力,但长房一脉才能不显,子孙无一人有盛名。
傅荣华今日若非陪着安氏前来,哪里能得金氏的接待。
此刻,她才真实地体会到安氏对晨曦的用心良苦。
裴氏的府门当真不是好进的。

光是典礼之前的礼制便有八道。
这净体、焚香、涂香、抹香一样不能少,之后还有礼赞、着衣、问天、讨吉。
这些做过之后才能入殿听训。
小桃看着自家姑娘两眼无光地坐在温池里,由着侍女在身上涂涂抹抹。
天还未亮,裴氏的侍女便将阿笙给唤了起来。
待侍女终于收拾规整,纷纷离去,阿笙方才松了那口端着的气,直接瘫倒在温池边。
她歪着头看了看自己凝白的肤色,又凑近闻了闻,不禁皱眉。
这闻着跟香炉里捞出来似的。
“裴老夫人还刻意交待,可以从简,姑娘又何必受这些罪?”
阿笙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低敛了眉眼。
“今次必是隆重才好。”
对于这认亲仪式,她心里是堵着一口气的。
安氏的安排她原是想反对,但细想一下,为何要反对?
与那人偶尔的青睐相比,裴氏这座靠山能让她此后做事少许多束缚。
裴钰是好,阿笙自认,可能这东西两境都再难找出他那般的人。
但她要的不是闲暇时的关心,更不是什么稀世之礼。
裴钰心中裴氏才是第一位,而这个是阿笙挣不得的。
念及此,阿笙的手不禁握了握。
此时,院外的执仪来催,阿笙复才起身。
今日这礼在裴氏宝塔园内进行,园内那一方多宝塔是一件有千年历史的古物。
当年也正是因为它,裴氏先祖才选择在此处落府。
今日宾客满园,众人端持着礼节,看着窦氏之女在十八位执仪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入六合殿内。
阿笙今日着的是春山暮苍服,头戴八宝玲珑冠,端的是矜贵无双的仪态。
如月华下的宝莲华,让人眼眸之中再难见他物。
直叫这园内的儿郎们都看直了眼。
大殿内以珠帘相隔,外殿端坐着文史大士,以作见证,而内殿则是裴、窦两府的主母。
金氏与傅荣华二人分别坐在两位老夫人的下首。
今日主礼的是裴氏太祀的礼官。
礼官高宣裴氏祖训和圣人之言,用了最高的礼制来承办这场认亲仪。
裴老夫人对阿笙的重视众人看在眼里。
今次过后,这窦二姑娘即便在帝京贵女当中也是矜贵无二了。
观礼席中,辛家主母越氏亦是第一次见到这窦二姑娘,看着自家那小子盯着人家直发愣,她的脸上却是不动神色。
窦氏当真是好手段。
一场风华宴,一场认亲仪,为这位被帝京各世族冷落了两年之久的窦二姑娘作足了颜面。
没人想到,当年归家便被圣上惩罚,此后又被窦氏雪藏的二姑娘,再次出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众人心绪纷飞间,礼官已经高唱完了那些冗长的训示。
此时阿笙端持着双手,承着一身略有些繁重的锦服走进了珠帘之内。
而后跪地见礼,叩拜长辈。
此时,一旁的执仪与殿外的人点了点头。
便见一人低身而入,他的手上捧着的是一盘红染和一只小笔。
仪式最后便是眉心点花。
这是女子认亲特有的仪式。
红染入眉间,从此阿笙便须承裴氏之礼,恭敬长辈,孝顺膝下。
阿笙低垂着眉眼,良久,却不见一旁的礼官有所动作。
她略微抬眼,见裴老夫人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方猜测,这点花与宣礼的该是不同的礼官。
此时,殿外,一人身着礼官白袍,以玉骨束发,他带着礼官祭拜之时常用的玉白面具,如有月华披身,就这般抬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首便见那玉姿身骨之人在执礼的恭迎下走入了内殿。
珠帘攒动,难以再让外殿之人多看清几分。
阿笙听得脚步声,便知该是礼官到了,她又微微低垂了头,未免失仪。
内殿众人当中,裴老夫人见得来人,脸色微变,但为免他人看出,她又压了压神色。
“请礼官行点花礼。”
执仪手捧着那一小盘的红染上前了几步。
那人低垂着眉眼扫了一眼阿笙,正欲去取执仪盘中的小笔,那只修长的手却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而后以指代笔沾上了红染。
阿笙低垂着头颅,不知为何仿似闻到了一股冷凝的香气,好生熟悉。
她不由嗅了嗅,但今日她自己这一身的香味便过重,她又觉得是自己这鼻子不灵了。
良久,她才见那礼官走向自己,此时,殿内宣礼之人亦无动静。
阿笙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抬首。
下一刻,她便见一只骨指分明的手轻挑起自己的下颚,让她猛地撞进一双如秋泽深渊的眸子。
见阿笙眼中几分错愕,那人的唇边带上了笑。
他背对着二位老夫人,宽大的袍子遮挡住了身后之人的目光。
众人眼光未及之处,他以指代笔自阿笙的唇上重重地压过,红染留下的痕迹盖过了阿笙的口脂。
唇边的摸索带着惊人的烫热感。
这哪里是什么点花礼,这是西州结亲之时,丈夫为妻子所作的印唇之礼。
阿笙的眼中带上了愠怒,张口便咬了上去,直到嘴边有了血腥的味道才松口。
这满堂宾客犹在,两府长辈亦在,这人几时变得这般荒唐。
裴钰吃痛遂放开了阿笙。
他复起身,拿起那执仪盘中的小笔,在阿笙的额间随意勾勒了一笔。
而后将笔放回,转身朝高座之上的二位老者一礼。
裴老夫人眸光微沉,却发作不得。
而安氏不知裴氏的点花礼究竟如何,但见裴老夫人默不作声,便以为这礼成了。
倒是金氏看出了些苗头,这笙丫头唇边怎么红红的?还有那点花的图式貌似也不对……
但自她进门,裴氏也没有正经与人结过亲缘,她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记错了。
这殿内殿外便都等着裴老夫人发话了。
老人家看着一旁的执仪垂着头,连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便知太祀这群礼官早知此事,却不敢违抗。
而罪魁却端持着礼数,站到了一旁,仿似他正经给人做完了点花一般。
如今没了“礼教无双”的约束,这礼法他是想遵便遵,今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番事来,当真荒唐。
但看着阿笙微蹙着眉眼,略有些无措地望向自己,裴老夫人只能咬着牙让礼官道了一句“礼毕”。
众人闻此,起身恭贺。
今日满园上下,只有裴老夫人与阿笙知晓。
这礼根本没成。

妆台之前,阿笙一言不发,任由侍女将她一身繁冗的饰物取下。
六合殿的仪式完毕之后,她忍着脾性,向来贺的众人谢礼。
而后便随着执仪,返回了芳华阁。
自进屋到现在,阿笙一言不发。
小桃看着她就这么坐在妆台之前,把玩着头饰上取下来的珠花,一时有些愣神。
这仪式不是结束了么?为何姑娘看着却不甚高兴的模样?
阿笙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唇间的一抹鲜红在镜中格外刺眼。
她略有些失神地抚上唇间,炽热之感犹在肌肤之上,而后她却是眉间一蹙,狠狠地将那抹鲜红擦掉。
见这红染根本擦不掉,又让小桃取水来。
小桃不知她为何忽然发了脾气,赶紧去找人要清水。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空旷的阁内就剩下阿笙这恨恨的声音。
“你在唤谁?”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大骨扇窗边响起。
阿笙猛地回头,便见那人靠在窗边,天光从他的身后洒下,几分飘渺。
本是神仙骨,却奈何眼中藏着染尽红尘的笑。
裴钰就这般带着浅笑不远不近地看着阿笙。
阿笙看着他此时的真容,虽还是那般如画似仙,但想着他半日前的行为,心中就窝火。
她嗖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向那人。
裴钰也不躲,就这般轻灵地站着等她。
阿笙这气势汹汹的目光,果真在走到距离他几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脚下疾走的风带着衣阙几分摇摆,阿笙硬生生停住了脚。
她愤愤地看着裴钰,脑子里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一句足以形容她此刻心情的词句。
最后只得脱口一句。
“你无赖!”
裴钰原本已经等着挨她几句训,却不曾想,她憋了半响就只有这句,不由微微失笑。
“你还有脸笑?”
阿笙说着又往前抬步,“万一今日有人认出你,或者识得你今日之举怎么办?”
“我的颜面可还要了?”
裴钰闻此,倒是微抬眉目,眉眼间依旧是道不尽的笑意。
阿笙见他这模样,心中觉得痒痒的,原本拿起来的气势又短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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