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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巍巍(一两春风穿堂)


阿笙眉目微凝,她所知当年之事都是通过裴氏当年所查的信息。
她不知汪旭阳手里还拿着什么。
遂问出了汪旭阳从一开始便想她说出口的话。
“听汪兄这话是知道什么?”
汪旭阳闻此,倒是笑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稳了。
“轩帝当年想招揽苏大人不成,便设计陷害于他,用沙石换了粮食。”
汪旭阳此话毕,阿笙手中的锦盒被她手中一松,掉在了地上。
她极为自然地俯身去捡,垂首间遮掩住了自己眼中的震撼。
当日,根据裴氏所查,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先帝。
她一直也以为,是先帝为了这个无能的儿子而刻意借一件举国关注的大事,做了这冤假错案。
阿笙故作镇定地捡起了锦盒,拍了拍,又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完好。
遂端着依旧谦和的笑,问:“但当年的汪泽海大人可是刑部主司,天子门下,太子怎么唤得动。”
汪旭阳闻此,不由嗤笑。
“因为是先帝要保太子。”
“先帝也算明君,想他一世英名,到头来却为了掩饰儿子所犯过错,制造冤假错案,而后又怕事情败露,杀了我祖父。”
阿笙闻此,她拿着锦盒的手不自觉地扣紧。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当今的皇帝,从前的太子,因招揽前仓部粮务官不成,设计报复,不顾百姓性命,以沙换粮?”
“而先帝为了保下太子,逼迫刑部强判此案,而后又杀了当时的汪大人?”
见汪旭阳点头,阿笙道:“可我记得汪大人如今是归隐乡间。”
说到这,汪旭阳冷笑了一声。
“那不过是先帝派去伪装成祖父的人。”
“当年祖父在接到帝令之时,便猜到皇帝事后会下死手,所以提前将我与父亲送到了陈国。”
汪旭阳自觉今日该说的已经说到位了,他看向阿笙。
“所以,知晓这些后,姑娘还会忠于你的杀父仇人么?”
阿笙定静地看着汪旭阳,浅笑着开口道。
“我彼时年纪尚幼,对于父母的记忆已然十分模糊,汪兄忽然与我说这个,我倒也不知该怎么回你。”
阿笙这话一出,汪旭阳便沉了眉目。
她这是想说自己当年对于父母的记忆已经久远。
她彼时年幼,不懂世事,旧时仇恨在她心中并未种下种子。
看着汪旭阳眼中的冷意,阿笙知他本是一次豪赌,才会与自己摊牌,若是不能得手,便该生杀意了。
从前地字阶的先生便讲过,与人阵前谈判便讲究一个度量,何时该松手,何时该紧绳,都有个讲究。
而有时候刻意的松手不仅可以暂缓紧张的气氛,还可以迷人眼。
此时,汪旭阳条件出尽,阿笙知晓,该松手了。
“但是我航道既然做多国生意,自然也不能随意拂了陈国的情面。”
阿笙这话风转得很快,汪旭阳不傻,知她会这般说便是还有条件。
阿笙这态度无非是想表明,他说得那些陈年旧事,在她眼里还构不成一件交易的对价。
“你要什么?”
阿笙微微垂了头,十分为难的样子。
“我尚未想好,不如咱们先说在这,待来日我想到了再告诉汪兄?”
“毕竟人如今还在大山中,你还得先把人带出来咱们才能谈后面的不是?”
汪旭阳满眼只见她终于松口,并未省得阿笙这话中的缓兵之计。
遂哼笑道:“你不怕我届时食言?”
阿笙举了举手中的锦盒。
“若汪兄食言,这东西我便送到帝宫去,皇帝得了此物亦可发难陈国。”
他们今日一直在聊藏在北境深山的细作,但这最大的细作不就是汪旭阳自己么?
看阿笙失笑,汪旭阳方知自己此行策略失误。
这原本作为规劝阿笙的信物,却成了指证自己的证物。
见汪旭阳盯上自己手中之物,阿笙当即退了几步,往小桃等人的方向走去。
并未给他多的机会。
“汪兄所请之事,我们稍后再聊。”
末了,阿笙又笑着交待了一声。
“席中准备了不少南北各系的珍馐,汪兄可要尽兴才好。”
阿笙说完便再无停留,与小桃等人一路往前面的园子而去。
转身间,她才沉了眉目。
一双墨瞳之中尽是清冷的光。

盛宴之中,觥筹交错。
为了这场宴席,窦氏用冰车将南北各种珍惜食材运往帝京,只为烹制出符合各位贵人的珍馐。
阿笙浅尝了一口肉丁,那是用酒酿和秋鸭烹制,色泽鲜亮,味道也十分独特。
她扫了一眼竹帘攒动的连廊,那一边便是今日男子的席面。
因裴怀之等人到场,那边亦再有分席,由窦盛康亲自作陪。
阿笙收回了目光。
汪旭阳的话还在她脑中浮现。
当年的事是先帝也好,轩帝也罢,她深知自己此时与天家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不会傻傻地送上去被汪旭阳利用。
而阿笙要做这航道的生意,就更不能将自己牵扯进任何一国的纷争当中。
北境军情若当真被这些人经过她的航道带回了陈国,一旦查出,不仅是她,整个窦氏都会遭难。
更何况,若是谁人都如汪旭阳这般寻航道走私,那阿笙这海上商道便也不用办了。
但他所提阿笙亦不能立马拒绝。
阿笙的航道还与陈国有些交集,汪旭阳如今是陈王室的人,这个面子她不能不给。
念及此,阿笙微微低敛了眉目,又饮了一口香酿。
她须得想个办法让事情败在别处。
东座的席面之上,辛黎端着神色一直在细细打量着那窦氏二姑娘。
她这人爱美人,尤爱看美人。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她远远地端着这窦二姑娘收敛风华的模样,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在京华阁,她乖训地站在傅荣华身旁,自己倒也被她这副模样骗过。
今日若非南园外那一盘赌局,她也没发现这妮子这么有意思。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赌局之上,她赢钱了。
近日因为家中之事,辛府那边扣减了她的月例银子,让她好一通气。
这下子又能快活一段时日了。
阿笙抬眼便见到不远处的辛黎在打量着自己。
她撞上了阿笙的目光,也不慌张,而是扬了扬杯盏,与阿笙就这么遥遥地对饮了一杯。
一旁的窦晨曦见此,低声问她,何时与辛黎熟悉的。
阿笙道,只见过一面。
窦晨曦闻此,不由低低嘱咐,还是莫要与她走太近得好。
“这辛三娘从前的名声就不好,现在更是荒唐,听闻她还在家中养了戏子,冼大人碍于辛氏的颜面,也不敢提和离。”
“她是辛家上一辈最小的,自小娇纵,成亲多载未有生育。”
窦晨曦琢磨了一下言语。
“还说什么冼大人容貌不过平平,她怕生出来的孩儿像冼大人。”
阿笙听闻这话,又看了看坐在流水造景旁的美妇人。
流水汤汤,一番清丽的景致中,她与众人一同端坐席间,却让人一眼便能看到她独具韵味的美。
就连耳发都较旁人显得精致三分。
当真是个爱美的。
窦晨曦说到这,顿了顿。
“阿笙,辛三娘便是未能招到她喜欢的夫婿,毕竟大丈夫哪有随意舍去祖上姓氏的。”
“这冼大人虽如今坐中枢阁的官位,得了辛氏的敬重,才对外给他留了姓氏,但其人本身不过平平。”
她看了看阿笙,嘱咐道。
“你当真要想好才是。”
听闻窦晨曦这话,阿笙低低敛了敛眉目,只道了一句“好”。
众人席间尽欢,此时嬷嬷低身前来报,合德公主到了。
此时庭院外,合德身着潜渊锦服,带着八宝玲珑冠,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款款走了进来。
众人起身见礼,合德几步走向其中的阿笙,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而后免了众人的礼。
这番态度,将她对阿笙的看重展示给在场诸位看了个明白。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问道:“殿下今日怎么得空亲自来了?”
合德浅笑道:“你的风华宴,我自然得来。”
这话说得漂亮,但合德说话间还是不免扫了一眼竹帘相隔的连廊那头。
阿笙顺着合德的目光看了一眼,方将人请到飞鱼庭内观景,避开众人。
这飞鱼庭外有一片荷塘,倒是能看到几尾金鸿鲤鱼在其内穿梭。
待侍女将茶歇都搬了过来,阿笙屏退了左右,亲自为合德烹茶。
她就像不好奇合德真实的意图一般,并不开口询问她今日究竟为何会亲自来。
最后是合德自己率先开了口。
“阿笙,言议阁沈自轸沈大人可有来此?”
合德近日正因黄庭生被罢黜一事而坐立难安。
此人是她举荐给皇帝,如今却两次犯下大错,让皇帝难看至极。
据她所知,黄庭生此次冒进谏言,只是为了打压沈自轸,为了驳倒他的谏言。
但如今司政十八位典侍迫于各方压力纷纷辞官,闹得前朝不得安宁。
皇帝因为这件事大怒,甚至在皇极殿内说出了“合德识人不清”这样的话。
如今,沈自轸正得圣意,她欲寻这沈自轸为自己在殿前辩解几句。
但奈何,沈自轸为了避嫌,变着法地拒见合德。
听闻沈府也收到了阿笙的邀贴,知他二人有些关系,合德方才亲自走了这一趟。
阿笙静静地听完合德的话,看着壶内的水渐沸。
此时,她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个主意骤然在脑中浮现。
“沈大人公事繁忙,今日并未来此。”
合德听闻她这话,眉头当即蹙了起来。
“这沈自轸自许清流出身,不与权贵为伍,他难道当真以为能在这个世道做个纯臣么?”
眼下这庭内,只有合德与阿笙二人,因此合德话便没了多少客气。
阿笙知合德心中有气,并未去接此话。
她启壶,洗茶,入盏,做得简答流畅,清水流注的声音让人心静了下来。
“相较于让沈大人为殿下美言,不如帮着圣上将这烂摊子收拾了才更能证明您的能力。”
合德听闻她这话,眉眼方才舒展开。
“你有主意?”
阿笙浅笑着看着合德。
“我向殿下举荐一个人。”
“司政编纂汪旭阳。”
合德微微蹙眉,此人她倒是知道,恩科甲榜第二。
但论学识他不如沈自轸,论能力,自入朝之后,此人便毫无建树,如今前朝识得他的都不多。
“你为何会看上这个人?”
阿笙浅笑道,“此人是贫苦出身,在那些清贫学子当中颇有名声。”
“圣上此次拟新政说到底便是为了天下寒门学子,若让他接任典侍之位,着拟新政,便能为朝廷带来极大的声势。”
“圣上欲推行此事,定然少不了民间的声势。”
正如当日皇帝借那些学子行自己的目的一样
世家大族要的是安稳的富贵,那么民间便动荡不得。
若能借汪旭阳在那些学子当中的影响力,便可再次利用舆论推进此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汪旭阳此人便会被世族盯上,亦如那些辞官的十八位典侍一般。
阿笙知晓,汪旭阳来央国的目的,这个官他可不能随意辞了。
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怕是每日自顾不暇,哪里敢轻易接触陈国的人。
他亦会怕自己暴露了北境山中藏着的人。
而没了汪旭阳,陈国的人自然不敢随意接触根本不熟悉的阿笙。
这件事便算是了了。
见合德还有些犹豫,阿笙继续劝说道。
“再来,此人身后无世家大族,能依靠的便是皇恩,做起事来,比其他人更少了约束。”
“圣上启用沈大人,应当也有这一层的考虑。”
阿笙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汪旭阳与沈自轸一样的清贫背景如今最得皇帝的心。
合了皇帝的心意,便合了此时合德的心意。
见合德眼神清明,似乎颇为满意,阿笙方才低垂了眉眼,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那汪旭阳可在此?”
听闻合德这就要见汪旭阳,阿笙遂开口道。
“汪旭阳这人带着些清流的脾气,若是殿下去见他,他反道不认为自己是凭能力当上典侍,恐会多生事端。”
“殿下着人安排了就是。”
“他不知晓贵人的安排,才能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事。”
阿笙自然不能让汪旭阳知晓,是自己刻意举荐他接手那烫手山芋。
她执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又看了看合德的杯盏。
合德杯中的茶水是一口未动。

是了,那长长的礼单,还需去谢过。
因此,阿笙又提着一口气,跟着嬷嬷先去了安氏所在的春山院。
燕城裴氏当得第一个拜谢。
阿笙行至春山院外便见到裴氏的嬷嬷及仆从都候在门外。
这冗长的陪侍队伍,阿笙是第一次见。
孙嬷嬷在屋外候着,见阿笙到了,便请她侯了侯,自己进去回禀后,方为阿笙掀起了棉门帘。
阿笙踏入其中,便觉周身暖和了起来,这屋内当真是暖和些。
她规矩地以手垫额,屈膝拜礼。
“问祖母安,问裴老夫人安。”
阿笙知晓,在裴老夫人面前,这礼不能省。
她的礼有多重,便代表安氏对裴老夫人的敬重有多少。
果不其然,安氏对她的礼很满意。
裴老夫人见此倒是笑道:“还是你规矩多。”
“这丫头从前在燕城可是厉害得很,这性子都能被你教顺了。”
这说的便是她设计收归金氏的事。
十四岁便敢设计裴氏主家之人,如今反道乖顺了不少。
裴老夫人这话本是夸赞,但阿笙却见安氏的眉目沉了沉。
她赶紧垂首道:“从前莽撞,多亏老夫人宽谅。”
“哎哟。”裴老夫人看着安氏打趣道:“我倒忘了你祖母是个认规矩的性子。”
被裴老夫人这般打趣,安氏方才松了眉眼。
她舒了口气,对阿笙道:“还不快来谢礼。”
阿笙闻此又端起了礼数,裴老夫人罢了罢手。
“得了,别跟我那么客气了。”
裴老夫人心里清楚,这份以燕城裴氏的名义送出去的礼究竟是谁送的。
这谢礼她便不受了。
但这话在安氏眼中却有了另一番解读。
安氏端起了笑,朝阿笙招了招手。
而后对裴老夫人道:“你此前所说的我认真想过,这丫头在窦氏除了我当真也是没别的依靠。”
阿笙不知为何安氏今日会忽然说这些。
只听她继续道:“今日我便厚着脸皮问一句,不知你可否愿意认下这丫头做孙女。”
这话便是要为阿笙拜干亲。
阿笙与裴老夫人都愣在了那。
对上安氏殷切的目光,裴老夫人这句拒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祖母……”
安氏却并未回应阿笙的这声,只端着笑看着裴老夫人。
“我本也喜欢这丫头,认下她也无妨。”
裴老夫人顿了顿,看着安氏认真道:
“只是你想好了,这干亲一认,我裴氏儿郎可都成了她的兄弟。”
如此一来,阿笙便再嫁不得裴氏。
安氏敛了敛目光,她目光柔和地看了一眼阿笙,浅浅叹了口气。
“夫妻亦可能有离合的一日,姻亲保不得她一辈子的安宁。”
裴老夫人如何不懂安氏的心思。
当年她又何曾不是因为感情而选择了窦盛康,但夫妻几十载,走到现在,若不是那些利益纠葛,二人早就陌路了。
窦氏与裴氏相比是高攀了,嫁入这样的门楣,阿笙来日若与丈夫离心,可还能有她如今这份底气?
更何况,裴氏主家这些年的事,安氏多有听闻。
高处不胜寒的日子,不适合她的阿笙。
但与裴氏主母认下干亲,这份关系能让人忌惮着,却不会断了阿笙所有的后路。
将来,裴氏若再与皇权碰撞,也祸不及阿笙。
若裴氏迎来的是下一个百年盛世,那阿笙凭着这份关系也能多份底气。
这不近不远的依仗,对她而言最好。
天光留了一缕的偏爱,为阿笙照亮了外祖母此刻略带祈求的目光。
她眸光微动,渐红了眼眶,长袖下的手攒成了拳。
外祖母为她思虑得长远。
看着这番场景,裴老夫人终是叹了口气。
“要认下这丫头总得有正规的礼程才是。”
见裴老夫人终于松口,安氏复才如定了心般。
“是了,还得择个吉日才行。”
“什么事还得择吉日去办?”
这清朗的一声引得屋内之人都往外看去。
却见辛黎随着傅荣华一同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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