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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巍巍(一两春风穿堂)


“如今朝廷欲将粮油生意官售,大舅舅这个时候将窦氏粮仓里的东西卖掉虽也不违官令,但却有明知故犯之嫌。”
闻此,窦升平道:“你也说了,此事不违官令。”
阿笙浅浅笑了笑,将手里的食器放下。
“朝廷现下要收回这门生意,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拿现下粮仓的储备救急,这要到手的东西被你私卖掉,你说他们会不会寻着别的门路追究你?”
被阿笙这么一问,窦升平却道:“我所卖粮食不及现在粮仓的三分之一,朝廷亦没有我窦氏粮仓储备的具体数额,如何能得知?”
窦升平的态度十分坚决,“朝廷给的抚恤金价格远低于市价,若还不许我们自行想些法子,这不明摆着抢么?”
阿笙听着这话,缓缓道:“可他如今就是要抢你了,又能怎么样?”
窦升平被她这话噎得接不了话,索性直言。
“渚家的生意我们谈了许久,今日便该定下了,我们总不能食言而肥,这粮行的生意不做了,还有别的生意要与人打交道不是?”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让阿笙不由叹了口气。
跟着窦盛康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窦升平却连此事背后真正的门道也看不清。
“大舅舅,你为何找上渚家?”
阿笙这一问过于浅显了。
“自然是因为陈国渚家最有实力,能吞下这大批粮食。”
阿笙闻此,又问:
“咱们窦氏与渚氏多年来被人对比,两家实力相当,他为何需要你手中的粮食?”
窦升平听她这一问,理所应当道:“粮食对于粮行而言便是商品,如今我们着急出手,量大且价优,他们自然想要。”
这话阿笙赞同,她又问:“这么一大批粮食,渚氏如何带回陈国?”
窦升平眉头微蹙,这是什么问题,“自然是走陆运……”
此话一出,他便知晓阿笙所问为何了。
如今央国与陈国在北境摩擦不断,而军队出征,粮草对于他们而言便如宝藏,如此大量的粮食经过北境怕是根本无法平安抵达陈国,渚氏此时来买粮,绝非只是为了图个物美价廉。
阿笙见窦升平省起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方才继续道:
“若是渚氏根本就没想过将这批粮食带回陈国,而是直接拿去援助边境的陈国军队,这便不是钱的事了,说严重些便是通敌叛国,大舅舅可经得起朝廷的盘问?”
其实阿笙会省起此事,还是因为窦知进将粮食卖给北胡之事提的醒。
北胡族一直游走在两国边境,一向是哪里有好处便往哪里,因而没理由只骚扰央国的军队。
而与央国一样,这场战事应当也让陈国投入不少。
渚家这个时候来买窦氏的粮,多半便是领了皇令,要补给边境的军队。
阿笙这话让窦升平彻底垮了脸,他收了渚家的订金,若是交不出去粮食,便须得五倍偿还,若此时停止交易,便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笙扫了一眼窦升平紧促的眉眼,却没再多话,拿起了食器继续吃她的螃蟹。
粮行交到长房手里不过数月,他们便能从衣食无忧变得四处敛财,足见窦升平作为家主的庸钝与无能。
窦升平与傅荣华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阿笙,他们以为阿笙还是会如从前那般将解决的法子一并给他们。
但阿笙此时却是将蟹肉慢慢剥出,又佐着姜汁兑的小料,浅吃了一口,未再多置喙。
“笙笙,你看,这笔赔付的银钱不少,你可有法子帮帮忙?”
最后还是傅荣华开了这个口。
阿笙看向二人,却是道:“生意之上落子无悔,这点子事大舅舅该是清楚的,既然做错了便该认罚。”
看着窦升平的脸色越发难看,阿笙不由叹了口气。
“从前大舅舅做错事尚有外祖父担着,但如今他老人家可帮不了什么了,大舅舅还是要谨言慎行才好。”
阿笙尚记得航道初与窦氏接触的时候,窦升平算错了一大笔账,害得窦氏粮行须得多支付两成的银钱。
窦盛康虽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却还是帮窦升平将这笔账给平了。
时移世易,若还有人要为他的错误买单,那便该是他自己了。
阿笙这顿螃蟹宴,硬生生将窦升平与渚氏约定的时间给吃过了,她看着夫妻二人丧气的模样还是不由开口道:
“福祸总相依,大舅舅当机立断舍了这笔钱财未必是坏事。”
彼时众人尚不清楚阿笙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央国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朝廷正式颁令,成立“粮贸总行”,总理央国上下粮油商贸。
总行一应事务交由窦氏打理,直接由中枢阁监管,同时,特封窦氏二姑娘为粮行总事,享女司之权,窦氏之人行协理之责。

初雪过后,帝京派去迎大皇子回京的宝驾方才缓缓而至。
帝宫皇极殿前,少年带着仆从一路小跑而至,他此番在外清瘦了不少,少了许多从前的庸钝之感,但那双眉目依旧算不得清明。
至大殿之外,所有仆从全都止步,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复才抬步往内走去。
今日天光不算透亮,皇极殿的二十四扇龙脊窗关了一半,留下连片的阴影。
他的心中是忐忑的,自小轩帝对他便不甚满意,虽然为了在合德羽翼之下潜伏,他装傻充愣多年,但对于轩帝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
大皇子复行数步,却不见御案之上有人,又左右望了望,这才在御案旁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蜷缩的身影。
“父王?”
他略有些不敢相信,待风将纱帘吹开,一束天光替他照亮了那人的脸,他才确定,眼前这个苍老而痴傻之人当真是自己的父王。
此时的轩帝虽然身着光鲜,发面整洁,但那一双浑浊而木楞的眼却道尽了他此刻的境况。
据宫里的内官说,轩帝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但大多时候都是这般自己待着,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父王……”
大皇子试探着走上前去,蹲了下来,然而因为他猛然地靠近,轩帝似受了惊吓一般,一把将他推倒,而后快速往旁边挪了挪。
轩帝用力过重,大皇子吃痛,眉目都皱在了一起,眼中下意识多了一分阴冷,然而下一刻却还是耐着性子又迎了上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皇极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此刻辛家谋士梅落痕已经候在了那。
大皇子微微叹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父王神色并不清醒,看样子根本没办法完成立储之事。”
闻此,梅落痕微微沉了沉眉目,看来这药量当真是过度了。
“无妨,家主交待了,即便如今暂不立储,您有前朝的拥戴,代行政事已是必然之举。”
“先将朝政握在手中,名分自然会有人给。”
梅落痕说着又往太后所在的永寿宫睇了睇神色。
大皇子顺着管事的目光,看到的却是一树残败的枯枝,夏木虽败,犹带三分威严。
他遂缓声道:“是该去见见皇祖母的。”
次日,皇极殿以太后之名颁令,皇帝身体欠佳,暂需修养,皇帝养病期间,由太后监政,大皇子邱铭轩代行国事。
此令一出,才定了前朝众臣之心。
大皇子持政的第一个令便是撤去了围守江淮的军队,给帝京与江淮之间这剑拔弩张的局面松了绑。
此令一出,无论是前朝还是民间便有赞言,道大皇子行正道,念民生,不愧师从商博,品行贤德。
窦府浮生院内,天光耀动,拂去了三分寒。
小桃将今日听到的关于大皇子的番言论讲与阿笙,却见她闻言毫不动容,只是低垂着眉目,看着江淮那边过来的信件。
厚厚一叠全都堆在案几之上,都是早早发出,但因南北栈道不通,积压到现在。现下朝廷搬令解了江淮之困,信件遂才发出来。
这些信是留在江淮的管事寄过来的,多与云生接手的产业相关。
阿笙一封一封看过,她看得很快,完了后又一一回信。
小桃看她这专注的模样,许久了都未进一口水。
“姑娘又即将要接手粮贸总行的官事,这下子当真要忙得不见影了。”
“圣上那则旨意眼看着就要熬到头了,但你现在哪有功夫关心自己的亲事。”
听得小桃这话,阿笙笑了笑,又着笔点了点墨。
“祖母尚未发话,你倒是念叨上了。”
小桃叹了口气,又继续帮阿笙研磨,但她毕竟不通文墨之事,一不小心便与阿笙的笔撞在了一起。
阿笙倒也未怪她,顺了顺笔,又继续写回信。
“此前老夫人还能为你张罗一些,现下姑娘是越发厉害了,要寻觅一个能与你并肩而行的人就困难了。”
说到这,小桃不禁皱紧了眉,当真一副愁坏了的模样。
阿笙听着她小声嘀咕,停了手下的笔,小桃遂也噤了声,眨巴着眼看向阿笙,本以为是要受斥责了,但却见阿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小桃,帮我备马车,我要去一趟西陵。”
“这个时候?”
阿笙清浅地应了一声,便催促着小桃赶紧去办事了。
小桃的话虽然碎叨,但却也说得对,这蜡烛也不能两头烧。
如今云生的产业越多,人力上的不足便体现出来了。
阿笙从那些信件之上看到更多的是管事的犹疑,他们的能力不足以单独做出大的决定,而锦瑟一人的确是忙不过来的。
如今她担了这粮贸总行的总事,倒也有一丝底气去跟华清斋要人了。
午后的时光正是清闲,裴怀之笔阁之外的竹林因夏日蚊虫多被他给砍了去,如今他院内引了活水,做了个山水池,养了几尾鱼。
闲暇时,他就这般喂喂鱼,倒也清闲。
此刻,他手中的饵料尚未撒出去多少,便见文仆自外匆匆来报。
“院首,云庭那边来报,窦家二姑娘来寻。”
裴怀之拿着鱼饵的手一抖,“谁?”
文仆见他眉头可见地蹙紧了,便知他是听清了,刻意地重复了一次。
“笙姑娘来找您。”
裴怀之闻言,赶紧将手里的鱼饵抖落。
这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下她京中的事正忙,却来这寻他,指定憋着坏。
“你们怎么答的?”
文仆拱手道:“自然是答您在笔阁歇着。”
文仆看了看裴怀之不甚满意的神情,又拱了拱手。
“这二姑娘如今也是老夫人名下正经的孙女,我们还能拦着么?”
裴怀之抿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了指文仆,转身就要先走一步。
还未行出院门,便见阿笙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她是料定了裴怀之会躲着自己,因此抄了近路,几乎一路小跑到了院前,果不其然就见到裴怀之欲躲自己的模样。
“问院首安。”
阿笙欠了欠身,素日晴雪的锦服在天光下带着丝丝流光,西陵天寒,她又穿了一件狐绒的小甲,将人衬着更加矜贵了些。
“院首这是要去哪?”
她问得刻意,裴怀之轻咳了一声,道:“啊,随意走走。”
“如今你可正是风光的时候,怎么有空来看我?”
从前亦有朝廷收归商行的先例,但却没有一人如窦氏这般,非但没有因家业被收拢而落魄,反道乘风直上,将国商之名坐实。
阿笙的能力裴怀之是认可的,但他更清楚,她薅人羊毛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
阿笙听着裴怀之这话,依旧笑盈盈的。
“学生有了出息自然该想着先生不是?”
裴怀之听闻这话,不由咧了咧嘴,除了她的风华宴,这些年,她可都没啥好事会想到自己。
裴怀之罢了罢手,不由叹了口气,“直说吧,你来是为了什么?”
阿笙依旧带着笑,如说着常事一般,道:“我要明年结业的黄字阶生徒。”

第二百三十三章 要人
燕城裴氏主宅,仆从微垂着头快步自梨园走过,衣衫扫过被露水沾湿的苗圃,带上了泥点子,他却来不及理会。
帝京那里压着的一封信,现下才送来江淮,送信的人来得急,道这信是从帝京的沈府寄来的,定要九公子快快看过。
仆从一路窜着小路,不敢耽搁。
行至昆吾院外骤然停下了步子,缓了缓略微急促的呼吸,遂才躬身道:
“有公子的信函。”
未久,便见一名文仆身着青衫白袖,自内走出,取走了那封略显皱了的信函。
这信函在驿站压得久了,纸张都起了毛边。
室内天光柔亮,香云生盖,楠木打造的案几之上,文纸如瀑自案上垂落。
那人一袭苍山浮云服,略微躬身着墨。
墨色搅动间,行笔如蛟龙入水,正下笔在最后一字,便闻文仆低声来唤。
裴钰提起笔锋,微微叹了口气,文仆之声还是扰了他,这收笔的一划,断了神思。
今日所作,算是废了。
但他却并未出声怪罪,而是问来人何事。
文仆躬身上前,将那封信函递了上去。
裴钰接过信件,眉目微垂,看得耐心。
这是章明杰绝笔。
章明杰看清了如今清流之士散乱之心,皇权可利用,世族亦可利用,他们根本没有迎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前程。
但他亦知,自己所行本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条路本就不是什么通天的坦途,燎原之火终将起,只是这初生的火种不能被人灭在了摇篮之内。
章明杰自知前路黯然,唯求“沈大人”可再次出手一次,给万千清流文士一个机会,莫要让火种在权势的漩涡中熄灭。
纸张的末尾,可见两滴因水渍而微起的褶皱,不知是偶然沾了水气,还是七尺男儿落了热泪。
裴钰细细地看完这一封书信,又工整地折叠进信封当中。
他抬首问道:“帝京此前抓获的那一批清流文士如今关押在哪?”
文仆不知他为何会忽然问这件事,细细想了片刻,遂低首答道:
“尚关押在京畿府,因他们聚集人众之多,规模过大,这件事的处理还得问过天家。”
毕竟支持清流结社的是轩帝本人,命京机营抓人的也是轩帝,京畿府也不敢随意断这案子。
“如今天家告病,大皇子忙着处理北方的战事,这些人的处置恐怕要延后了。”
北方战事焦灼,再加之南方兴修水利的事,朝廷急需银子,正忙着组建粮贸总行。
阿笙这个先例开得特殊,不少人都盯着,中枢阁办事便更加谨慎了些。
正因为朝廷忙着处理大事,才将关押的数百清流文士给忘得一干二净。
裴钰听完文仆的话,遂吩咐道:“让五叔走一趟宗亲王府。”
此事由宗亲王出面最合适。
说完,他默了默,“但惩戒不可少了,否则怕他们没了记性。”
“另外,给庄氏去个信,清流文士多是清寒出身,学文不易,庄氏乃是百年大族,文史先驱,当爱护后起之秀,有些事就莫要参与了。”
裴钰这话并未说透了,但却点出了清流此番进京上谏中,庄氏等人的身影,亦道出了他的立场。
只不过“裴钰”是无法站在清流一侧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这中立的一句劝导,做不到如“沈自轸”那般直接给予帮助。
章明杰最后所托,裴钰只能做到这了。
他心里清楚,对于清流文士而言,这零星的火种若要做那燎原之事,还得聚成火团,等待旷野那股遮天的风。
在那之前,只能蛰伏。
只不过这个道理,还需他们用血肉之躯去换,才能真正懂得。
文仆听完吩咐,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九公子何故去蹚这个浑水,裴氏的家主却做了扶持清流的第一人,说来谁人能信。
帝京的清晨还带着冬日的晨雾,集市的小摊贩纷纷收拾东西,此刻,早集已然结束。
锦瑟提着裙摆上了天水阁的三楼,便见一众管事规矩地候在外面,她微微一愣,才听旁人道,笙姑娘一大早就来了。
那间可观柳岸江景的屋子阿笙留给了锦瑟,推门即可见到日照江河,人间烟火。
锦瑟看着阿笙顾自坐在那饮茶,案几之上堆着的一摞文册,不明所以。
“这些是?”
阿笙带着浅笑,一一将那些册子翻过,又递给锦瑟。
“华清斋黄字阶即将结业的生徒名册。
听闻她这话,锦瑟心下一惊,易澜山前车之鉴还在那放着,阿笙难不成又走了他的老路?
见锦瑟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阿笙缓声道:
“放心,是院首正经同意的。”
“如今我有正式的封位,云生的规模也远比当日的商号壮大,我才有这个底气去跟院首要人。”
虽然这些人还是跟裴怀之讨价还价了半晌才得来,但结果总算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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