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的声音缓缓,丝毫不见急迫。
“你向镇抚司上报万石,导致抚司赈灾粮食准备不全,又转手将粮食外卖,让灾民手中无粮,更是将嫡兄坑害至刑庭,可是我逼你?”
“你利用祖父信任,偷卖窦氏产业,更将他老人家气死,可也是我逼的?”
听完阿笙这话,窦知进却是愣了愣,“什么,父亲死了?”
阿笙见他这番模样,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是啊,祖父死了,死在你叛逃的当日。”
阿笙看着窦知进脸色发白,继续道:
“祖父知晓你一人在外求存不易,纵然你是外室所生,仍给你嫡子的体面,你却不知珍惜,霸占着不属于你的东西多年,临到头却还要恩将仇报,他老人家心中如何过得去?”
她这“外室”二字一出,便看到庄凌峰的眉目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她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
世族重出身,庶子尚不能与嫡子平坐,更何况窦知进还是个外室子,如今却与庄凌峰坐在一张席上,他心里怎么能不膈应。
但庄氏认了门客,他便是庄氏的人,庄氏就该给予其庇护,这是规矩,庄凌峰既然认了窦知进便要守这规矩。
“窦姑娘,我知这是你们的家事。”
庄凌峰开口道:“但他如今为我庄氏门客,我定然不能坐视人害他的。”
阿笙始终端着谦和的笑意,对庄凌峰垂首道:“我不过是想请我二舅舅叙旧一二,哪里是要坑害他?”
众人看着她身后高大的武仆,对这话自然是不信的。
庄凌峰明白这是阿笙给他的体面,但今日庄氏门客俱在,他若囫囵着将人让出去,此后在族内哪里还有威信。
庄凌峰摇了摇头。
“窦姑娘,恕难从命。”
言语刚罢,庄氏的武仆都应言又围了上来。
阿笙眉目浅淡了三分,“二舅母还在候着,二舅舅还是跟我走罢。”
“阿大,带二舅舅走。”
话音一落,众人便见阿笙身后的武仆大步向前,他手掌一挥便将数个庄氏之人挥倒在地,但他毕竟还是留着手劲的,否则那些人的脑袋当即会被拍碎。
这般蛮力让庄凌峰紧蹙的眉头怎么都松不开。
这群家养的武仆哪里拦得住阿大,窦知进见此形式欲逃窜,却不知被桌腿绊了一下,直接跌倒在地,下一瞬便被人整个提了起来。
阿大直接提着他的头颅将人提离了地面稍许,疼得窦知进当即大声嚎叫。
一旁的几名门客见阿笙此刻落单,当即朝她冲了过去。
忽而,凌风的一支飞箭从脸颊划过,一人吃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他的脸已然划破。
几人看清阿笙的袖里箭当即停下了脚步。
阿笙扫了几人一眼,道:“诸位,你们家主子都未朝我动手,你们急什么?”
庄家的武仆未动阿笙便足以证明,庄凌峰并无意真的与阿笙为敌,他不过是在践行世族对门客的承诺。
但阿笙也明白,今日若要强行将人带走,便是要见血了,只不过她着实不愿与庄氏交恶。
庄凌峰不肯简单将人交出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来要人的是阿笙。
她不禁想起裴钰在客栈里说的话,以庄氏的地位不会容许他人随便将其门客带走,即便道理在阿笙这边,庄凌峰也不会松这个口。
此刻被裴钰说中,阿笙还是有些沮丧。
半晌,她开口对庄凌峰道:“庄大公子,不如我们稍后片刻,也省得白白消耗了你的人。”
听得阿笙这话,庄凌峰挥了挥手,“窦姑娘,此事即便去求我父亲,还是一个道理,我庄氏的人,不可能这般交给你。”
面对庄凌峰的话,阿笙并未辩驳,她只让阿大拘着窦知进,便未再多言。
未久,众人只见楼外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赶来。
“商管事。”
庄凌峰微微凝目,那是他父亲跟前最得力之人。
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阿笙,却见她神色如常。
商管事上前对庄凌峰遥遥一礼,而后对阿笙道:
“家主吩咐了,姑娘要的人庄氏自然给的。”
说着便朝庄氏的武仆挥了挥手,将众人全都挥退。
窦知进见大势已去,不由大声呼救起来,阿大一指在他脊梁处一个敲打,便见他以一种十分诡异地姿势垂掉在阿大的手上,细看却是晕死了过去。
阿笙并未阻止阿大的行为,转身与庄氏之人垂首谢过,而后带着人离开了酒楼。
此刻她全然明白裴钰为何会亲自来寒城。
他踏入客栈的那一刻,庄氏家主便知晓今日之事该怎么做了,根本无需他开口。
这种底气也是阿笙难以求得的。
庄氏面对公理也不肯让的人,却这么简单让给了裴钰。
小时候,她借裴钰的势是觉得方便,现下再借他的势,却是让人觉得几分沮丧,那是一座她难以逾越的高山,让她难以做到比肩而立。
待阿笙离开,庄凌峰遂才招来商管事询问究竟。
管事低声与他耳语一二,庄凌峰眉目见尽是错愕,他看向阿笙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自那之后,江淮也罢、帝京也罢,没人再见过窦知进,刑部关于他的案子也消了。
后来倒是有传言在魏山窦氏的陵园内见过他,不过彼时他双髌被人挖去,再无法站立,只能以跪着的姿态守在窦氏老家主的墓碑之前。
那番落魄的模样让人根本不敢认,见到他的人最后也不过说了一句,大抵是认错了吧。
处理完窦知进的事,阿笙便与管事匆匆交待了一番,临时回了帝京一趟。
根据裴钰给她的消息,因北胡族趁着两国在边境交战,偷袭了镇北军后方,让战事变得焦灼起来。
也因战事吃紧,朝廷大把银钱往里撒,已让司库十分为难。
而因南方屡次遭灾,中枢阁决议在南方加大水利工程的投入,这又是一笔大的开销。
此时,本该求学在外的大皇子却向朝廷上了一封折子。
他建议,将粮油纳为官售,这一大笔收入便能解了如今司库面临的困境。
大皇子此时上谏,不仅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更是让如今焦灼的朝政看到了方向。
皇帝突生疾病,已经多日未再上朝,群臣尚担忧江山前路,此时才想起还有一个寂寂无闻的嫡出皇子。
帝京赶紧派人往南山,欲将大皇子接回。
先不说大皇子归京是否有其他谋划,但他这番谏言影响的众商家中,窦氏便首当其冲。
窦升平毕竟不是窦盛康,商界认他脸面的人不多,在朝中亦不得多少认可,面对朝政的变化,他能做的不多。
而长房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却是先派人与陈国的渚家接触。
渚家与窦氏一样,同为一国大粮商,长房所欲行之事,阿笙猜到了三分。
但大皇子上谏之事朝廷上下皆知,欲在行令之前拿粮行做买卖,这是提着满府的人头去搏富贵。
长房怕也是被逼急了。
虽分府而立,但毕竟同属一姓,如今帝京之势是错一步便满盘尽输。
阿笙也罢,窦氏也罢,再输不得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孝顺
花梨木的窗扇浅雕秋海棠,嬷嬷将剪下的秋枝装点在青瓷瓶中,与那窗景正相宜。
门房的人此时来报,老太太的宝驾已经到了。
众人赶紧到前院去候着。
老太太从上陵回来,精气神好了不少。
她今日着的是双鱼绣色的锦袍搭配着白玉的珠串,端庄而华贵。
安氏刚入府门笑着扫了一眼府内的人,问道:“笙丫头呢?她裴家的祖母倒是给她带了不少东西,快让她来看看。”
这话一问,众人微垂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答不出一句话来。
只因阿笙去江淮之事,并未如实与老夫人讲,这问安的信她是早早写好,让小桃按着时间送去的。
不曾想,安氏居然提前回来了。
小桃见瞒不住了,这是才上前将事情交待了清楚。
江淮局势不明,安氏听着小桃的话,眉头当即蹙起。
“姑娘来了消息,说江淮那边并未有帝京传言的混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的。”
听着这话,安氏扫了小桃一眼。
“是真的,老夫人,我发誓。”
听得这话,安氏叹了口气,“就是你们这些人将她给惯的。”
小桃被说得抬不起头,见孙嬷嬷给了自己一个眼色,当即默默退到了一旁,去指挥着人将安氏带回来的箱子都搬进去。
两位老太太闲暇时相中了上陵袖云阁的缎子,但又觉得花色浮了些,更适合年轻女娘。
最后几乎将看得上眼的都订了个遍,全让安氏带回帝京给阿笙了。
金氏看着这许多东西,还笑话两位老太太疼孙女也是没个限度,阿笙手里有玲珑馆又岂会缺了这些,指不定袖云阁的东西还是玲珑馆出去的。
安氏归家还未到半日的时间,别府的窦升平便与傅荣华一同来问安了。
彼时安氏还在吃着梨羹,听闻二人来了,当即让嬷嬷又盛了两碗来。
窦升平见着老太太便红了眼,大呼自己不孝,就连父亲的丧礼都未能出席。
老夫人赶紧让傅荣华将人扶起来,只道这样的事没人能料想,她亦知道窦升平受苦了。
见老太太态度尚算软和,窦升平见傅荣华睇了他一眼,遂道:
“阿笙那丫头也是,她舅母也是事出情急才会乱说了话,怎么就要闹得分府了呢?”
说到这,傅荣华也低垂了眉目,并不吭声,一副已然知错了的作态。
“她一个丫头怎么能将您照顾好?”
窦升平念及此,不由微蹙着眉,“如今她就这般将您一人丢在府中,没个看顾,这怎么行?”
说着,窦升平故作恼怒地看了傅荣华一眼,“你也是,与一个小辈置气到这种程度,连母亲也不管了。”
傅荣华听闻这话,赶紧到老太太身旁,伏了伏身子,连连道自己的错。
“那时的场景,我也是急了,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这二人低伏的态度,安氏亦不好多言,只道事情已然过去了。
窦升平听得安氏这话,继续道:
“这闹也闹过了,别让旁人再看了咱们家的笑话。”
“我好歹也是窦氏家主,这事没我的同意,这分府之事便不算数。”
“过两日,儿子就搬回来,守在身边孝敬您。”
听得这话,安氏却是敛了眉目,不由想起了裴老夫人讲与她的,在窦盛康将掌印交给阿笙的时候,长房的行为便代表了他们对阿笙真实的态度。
当日他们能为了利益选择与阿笙分道扬镳,甚至拿着老爷子扶灵之事强行要走了粮行,今日这般低伏作态,未必不是无所求。
阿笙如今尚未归京,若是安氏此刻应了下来,便是打得阿笙措手不及。
安氏默了默,道:
“笙丫头虽也是个急性子,但无论是老爷子的丧礼,还是商行那时的乱麻,都是她一人处理的。”
“现下这家中是她主事,这件事还得她同意才行。”
见安氏并不顺着自己的话,窦升平不由蹙了蹙眉。
“她一个小辈还能做主到您头上了么?”
面对二人的话,安氏却是笑着对一旁的孙嬷嬷道:
“让后厨今日多备几道菜。”
而后对窦升平道:“今日便在这用过膳再回去吧。”
见安氏并不接自己的话,窦升平还欲开口,傅荣华掐着时机将话给岔开了。
“笙丫头如今当家是个有大主意的,此事自然该问过她的意见。”
说着,便将窦升平拉到安氏身旁坐下,自己亦坐了下来,便再不提合府之事,如从前那般与安氏聊起了上陵。
二人陪着安氏用完晚膳之后方才离去。
此后一连多日,傅荣华都如从前那般晨昏定省,日日问安。
她每日问安的车驾必从城中闹市而过,从巷口最热闹的那一头入内,问候完安氏之后,又会去看看对府的薛氏。
在外人看来,窦升平夫妻当真是做得妥帖的。
夜里,孙嬷嬷为安氏梳洗,也不由道,该是大夫人知错了,她本是傅家教养的女儿,一直循规蹈矩,孝敬公婆,该是情急之下乱了章法,才会做出糊涂的事来。
但安氏却不同意这番言论。
“她一情急,便是拿老爷子丧葬大事要挟与我,升平尚未救出便不管不顾要去了粮行。”
“她那不是情急之下乱了章法,是情急之下漏了真心。”
“笙笙说得对,这府若是不分,由得老大夫妻俩做了一门的主,将来这府门之内难得安宁,还不如各过各的。”
安氏看着铜镜中已然苍老的容颜,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在上陵,裴老夫人与她聊了许多从前,又讲到曾经的裴钰也被家中长辈挟持权力,险些丧命。
年幼持家又摊上个糊涂的长辈,便容易闹出事来,
裴氏家主尚且如此,何况阿笙。
“这日子过得安生才是最要紧的。”
长房夫妻将这孝顺做得众人皆知,市井之间不少人便开始议论,是否窦家又要合府了。
原本因朝廷即将行令收回民营粮行之事,窦升平近日在各处多受冷落,这合府的消息一传,便又有“旧友”上门问候了。
窦升平见安氏安抚到位了,民间的舆论也造了起来,便开始着手自己的计划了。
未久,玲珑馆等除粮行外的商号都收到了长房的通知,窦升平以窦氏家主之名要求各行向自己上缴总账。
这态势便是要接管阿笙手里窦氏其余的商号。
但窦升平未想到的是,如今窦氏除粮行外所有产业全都被阿笙改了主家,全部归于她名下的“云生”,与窦氏无分毫关系了。
他这家主的令在那群新来的管事面前是一文不值。
那日的午后,窦升平在定山楼侯了许久,案几上滚煮的茶水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却不见一人前来。
他寻人去问,却被玲珑馆新来的管事轻蔑地扫了一眼。
“若府上主家有妄想之疾,就该去就医,别耽搁了。”
三日之后,两匹快马踏着尘嚣而至。
阿笙将马匹丢给门房处的小厮便往内而去,前院的嬷嬷见到她返京是又惊又喜,赶紧向她上报近日的事。
“如今大爷他们还在内跟老夫人闹呢。”
原来是窦升平欲趁着阿笙不在,收回她手里的商号不成,便来与安氏分说。
阿笙闻此,微微蹙了蹙眉,她衣衫未来得及换便往安氏那边去。
刚行至连廊,便传来了窦升平的声音。
“母亲,我才是窦氏的家主,我对家中产业该有执掌的权力,阿笙未问过我便将其余商行全部转至她云生的名下,这番作法与偷窃何异?”
阿笙听闻这话,也顾不得风尘仆仆,恐失礼于人,大步走向其内。
“大舅舅这话该与我说才是,何故扰了祖母的清净?”
见她忽然回来,屋内的人俱是一惊。
阿笙向安氏伏了伏身子,浅笑道:“问祖母安。”
说完这句,起身便换了副面孔,神色清浅地看着窦升平夫妻。
“当日舅母可是亲口答应分府而立,如今朝廷欲收回粮行,大舅舅就想起了我手里那点东西了?”
听完阿笙这话,安氏当即沉了脸色,原来这夫妻二人是打了这个主意,当真是好没脸。
“阿笙,话可不能这般说……”
阿笙扫了一眼傅荣华,这一眼的冷意让她将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安氏平日里虽然规矩多,但性子好歹柔软,但阿笙不同,她做事利落,傅荣华自知自己理亏,这糊弄的话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窦升平见妻子短了气势,当即欲回护。
“阿笙,即便当着你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才是窦氏的家主,你不能未经我的许可便转移窦氏的产业。”
阿笙闻此却是失笑。
“你夫妻二人,一个答应之后,另一个再反悔,好厚的脸皮。”
“若是要这般说,那我便也要反悔将粮行交出去了。”
“将来这朝廷的抚恤款是不是也该交予我?”
听完她这话,窦升平当即气得涨红了脸,他说不过阿笙便转身又向安氏道:
“母亲,她便是这般忤逆长辈,您可看到了?”
安氏扫了一眼窦升平,缓声道:
“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窦升平夫妻如今又何尝不是失礼于长辈之前。
窦升平被安氏这句话噎得半晌找不到台阶下,末了只得控诉道:
“自小您便喜爱妹妹胜过我,今日我逢此大难,您却也不帮我……”
说着倒是又红了眼。
傅荣华赶紧帮腔道:“母亲,我们也是无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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