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若收回粮行,将来我们靠什么为生?”
“远胜的亲事还未定下来,晨曦又远在南边,若手里没点东西,我们如何能帮衬得了他们?”
傅荣华提到两个孙子,安氏原本冷着的脸又缓和了一些。
阿笙静静地看着二人将话说尽,方才开口:
“我倒是没想到,舅舅、舅母这般年纪了,还要提一提小时候的事,再跟长辈开口要银钱。”
她这话说得轻巧,但却讽刺,让傅荣华欲做戏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再说了,按照窦氏粮行的规模,朝廷的抚恤款也够普通人家吃喝几辈子了,哪里如大舅母说得这般不堪?”
傅荣华听完这话,咬着牙对阿笙道:“这些年,我未克扣过你的生活,你不知报恩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落井下石么?”
听完傅荣华这话,阿笙便知,傅荣华心里倒是将她对自己的那点好都算得清清楚楚。
“既然大舅母要算,我们今日便来算清楚。”
阿笙朝一旁的小桃吩咐道:“去天水阁找锦瑟,将阿姊出嫁以来安南关的一切开支账目全部拿来。”
听得阿笙提到安南和窦晨曦,傅荣华不由愣了愣。
“你要做什么?”
阿笙神情浅淡地与傅荣华道:“与您算一算,阿姊这门亲事到现在,我花了多少钱。”
说完,她便在一旁候着了。
阿笙的态度倒是淡然,但听到事及窦晨曦,傅荣华却是慌了神。
府中的小厮脚下生风,又是快马前往,约两柱香的功夫,便从天水阁将东西取了来。
阿笙翻了翻账目,便直接丢给了傅荣华。
魏徵自封帅安南之后,得了安南附近五城的自治之权,看着是风光无限,但朝廷却并未因此向安南多拨款项。
窦晨曦嫁去安南之后,魏徵便没少向阿笙伸手。
“魏徵如今任一方大吏,不少世族人家都欲与其联姻,但他都拒绝了,唯守着阿姊,舅母当真以为是因为他二人情深似海么?”
傅荣华不明所以地接过账目,翻看了几页,神色便凝在了那。
她急不可耐地往后翻了翻,看到了那个总数之后,整个人便傻在了那。
见傅荣华神色异常,窦升平亦将东西接过去看了看,而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阿笙。
“这,这些……”
阿笙看着二人,坦然道:“这百万银钱都是我拿去帮魏徵养兵的。”
阿笙的声音和缓,仿似这堂前的风,吹着又有些凉。
“我与阿姊都是为了魏徵这起来的权势将来能庇护窦氏,但你们却还在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利益要与我不死不休。”
“不如这样,我将剩下的那点产业都还给你们,这安南关每年的开销,便由你们出吧。”
安南的花费是年复一年,即便将剩余产业加起来都不值当,长房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她声音的轻柔对此刻的傅荣华而言却似刮骨的刀。
“或者,咱们都不出这钱了,让阿姊一人在边关无所依靠,可好?”
“不!”
傅荣华似当即清醒了过来一般,“不可!”
见傅荣华如失了心神一般,阿笙便知今日之事有了定数了。
傅荣华在意窦晨曦甚至胜过窦远胜,阿笙知晓,用窦晨曦与她谈,饶是再高的气焰都会熄灭。
而只要傅荣华的气焰一消,窦升平便根本不足以让她多费心神。
从前傅荣华要粮行的时候,阿笙未提安南关,便是不愿拿窦晨曦来作要挟,但今日别府已然是浑赖的态度,她也是无法了。
面对朝廷行令在即,若是他们自家人先乱了阵脚,这窦氏一门便当真是要败了个彻底。
傅荣华的手不由抠进了掌心,她未料到,阿笙竟然做了这么多却从未与人言。
“今日之事,是我们……”
被迫弯腰说出来的话多是违心,傅荣华这认错的话未说完,阿笙却懒得听了。
“大舅舅可打听到朝廷究竟欲何时正式行令?”
窦升平不知为何她会问道这个,答道:“如今还在司政司草拟,应当还有月余时间。”
见阿笙闻此点了点头,窦升平试探性地问道:“你可是有别的主意?”
阿笙却并不看他,道:“我不过问问。”
说着,她起了身,理了理身上沾了灰尘的外袍,对孙嬷嬷道:“要劳烦你再收拾一下这座椅了。”
这番态度与她对傅荣华二人却是全然两幅面孔。
傅荣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现下唯一庆幸的是,晨曦尚未与阿笙生分,而阿笙对“自己人”一向是宽容的。
她不由看向窦升平手里的账目,若早知有这一本帐在,大抵她不会将事做到今日这个地步。
见事情落定,而长房夫妻此刻是被一本账目砸得手足无措,再没了那气焰,安氏方才适时开口,做了这和事佬。
“既然都无事了,便都散了吧。”
得了安氏这话,二人方才忙不迭地离开了,多的话都不敢有一句。
待二人离开,安氏方才开口问阿笙:“那么多银钱你便白白给了?”
阿笙当即换了一副讨好的笑,正想靠近,又想起自己这一身沾满尘土的模样,遂站在了原地。
“祖母放心,魏徵这一步棋,我与阿姊都有信心,待阿姊拿捏了魏府上下,我有法子让他们能自己赚到这笔养兵的钱。”
“只是如今他们新婚,而魏徵又爬得太快,若没有银钱的牵制,阿姊便当真没了先机。”
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张飞钱,正是窦知进尚未来得及兑换的那些,这是他卖掉窦氏产业得来的,里面的数额可不少。
“原本他们若是不来闹,这里面当时有长房一份的,现下……”
阿笙将飞钱又收了起来,一副财迷的模样,“现下,我又不愿意给了。”
安氏见她这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倒是一旁的嬷嬷不由失笑。
片刻前还那般精明,将长房说得哑口无言,人后就又一副耍赖的模样,二姑娘这性子怕是难改了。
见安氏终于笑了,阿笙遂才浅笑道:
“不过祖母,我此番回来,当真是有另一番打算。”
她看向如今府内清冷了不少的模样,缓声道:
“窦氏分府倒是让外人看了不少笑话,若是当真这般沉寂下去,对于大哥哥、阿姊和我而言都不是好事。”
毕竟他们还年轻,往后多的是需要依靠家族的时候。
尤其是此番在江淮,阿笙是当真体会到,即便她再能干,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作依靠,人家也不会服她。
“所以祖母,我有个想法……”
深秋的风刮下了一树的残枝,阿笙的声音和缓而清浅,带着抚慰人心的定静。
安氏细细地看着她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仿若看到了从前的小女儿。
如今族内能为她撑着的人寻不出来一个,未来高低错落都得由她自己担着,因而这一次,安氏便也不阻止了。
第二百三十章 戏
北城的戏院近日上了新戏,讲的是一出皇子救国。北春园搬出台柱小生,仅一台戏便唱红了这曲目。
此后便是每日的客似云来,就为了点这一出。
世家大族的子弟更是多有捧场,众人皆道,这救国的皇子与大皇子有几分相似,都是临危受命,揽江山重责。
自皇帝病了,已然多日无朝,但文史、军机在中枢的协调之下,正常运作,市井之人戏言,还是太祖英明,定了三司协理的机制。
但众人亦知,朝堂之事只是暂时无碍,江山无主则必有动荡,因此大皇子的归京算是众望所归。
北春园雅舍内,辛启正听着台上高唱“皇子高义”的戏曲,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白玉的质地,雕刻的却似蛟龙之姿,盘踞指间。
此时,屋外候着的仆从来报:“主子,窦氏的二姑娘来见。”
辛启正略有些意外,这窦家近日的风波不断,分府、合府的事闹得坊间沸沸扬扬,她倒是有心情来见自己。
“请吧。”
未久,竹帘掀起,阿笙身着一袭千鸟抱岁裙走了进来。
阿笙垂首见礼,辛启正罢了罢手,却并未为她看座。
“二姑娘也喜欢这戏曲?”
阿笙浅浅笑了笑,“偶尔会听一两曲。”
阿笙顺着辛启正这雅舍的视野看下去,却并非是正对戏台,而是堂中听戏的席位。
她收回了神色,对辛启正浅笑道:“这一出戏当真是好看的。”
阿笙说得这好看不是指台上的人,而是那台下的看客,辛启正看得是众人的态度。
这一出皇子救国,怕就是辛家为大皇子造的势。
辛启正知晓阿笙是个聪明人,他也敞亮,对于阿笙的话笑着赞同。
“不知二姑娘今日前来为何事?”
“我今日是为了粮油官售之事来。”
辛启正闻此,故作疑惑。
“这朝廷之事,二姑娘来找我?”
阿笙敛了敛眉目,她知晓如今辛家势大,从前窦盛康尚在时,还有与其同谈一局的资格,今日的窦氏在他们眼里便是如夕阳渐落,辛启正哪里肯与她谈。
“此策乃是大皇子所献,自然还是该来寻辛家主的。”
辛启正闻此,敛了眉目,他又转了转白玉扳指,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如今朝廷行令在即,二姑娘此时才来走动,怕是太晚了。”
面对辛启正婉拒的态度,阿笙并未太过在意。
“辛家主,觉得晚的可不该是我呀。”
阿笙这话倒是挑起了辛启正的好奇心,他抬眼看向阿笙,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想必辛家主也听过,我窦氏这生意蒙圣恩而起,也因圣恩而兴,祖父感念天家恩德,因而每有召必应。”
窦氏为天家的钱袋子这件事算是众所周知,曾经辛启正也是因为与窦氏接触,才得了罚,让大皇子被皇帝送走了。
听得阿笙这话,辛启正点了点头。
“如今朝廷收回粮行生意,窦氏也算功德圆满了不是?”
他这话说得轻巧,好似这观戏之人,看着台上闹得跳脚,自己却在高台看个热闹。
阿笙顺着辛启正的话说了下去。
“是啊,此后粮行生意收归朝廷,一应收入便入了司库的掌控,此后天家再有召,窦氏怕是也应不起了。”
阿笙这话一出,便见辛启正脸上的笑凝了凝。
众人皆知晓,粮油官售能为朝廷增加收入,但入的却是司库的账,而如今司库之内除了各世家之人,还有那赵氏把控着。
此后无论谁坐上那把皇椅便只能跟司库要银子了,如今轩帝所面临的事,来人都会一一遇上,彼时可没有一个窦氏能够再帮扶一把了。
所以阿笙那番话是没错的,觉得晚的不该是她,而是未来要坐上那把皇椅的人。
辛家所谋阿笙与辛启正二人明了,天家将来之困便是辛氏之困,辛家毕竟不是商贾人家,祖业是有,但不比窦氏善经营之道,能有大把活钱给天家填各种坑洞。
辛启正抬眸看向阿笙,她的浅笑始终端静,衬得那戏台之上的人过分得吵闹。
“二姑娘这话是没错,只是如今朝廷急需银钱,大皇子此策也过了天家的眼,已是无可反悔的事了。”
“二姑娘来得还是太迟了。”
阿笙听出了他这话中三分的惋惜,复才继续道:
“我今日来寻辛家主,并非是为了要阻止行令。”
“辛家主应当也知晓,窦氏粮行如今在窦氏长房手里,我做不得主,即便拿回来与我也无益。”
听她这话,辛启正微微蹙了蹙眉。
“那二姑娘是为了……”
阿笙缓声道:“为了与辛家主聊一聊合作的事。”
辛启正微微凝了凝眸子,“怎么说?”
阿笙的声音清朗而舒缓,字字句句让人不落空想。
“央国地大广袤,粮油生意博杂,又与诸国都有所牵连,仓部虽多与粮食打交道,却不谙商道,若是将这个行当交给他们,但凡经营不善便是涉及民生的大事。”
“窦氏多年经营粮行,又有统领各行的万象商会支持,窦氏的能力众人皆知。”
“窦氏愿意出面为天家保留这份财库。”
辛启正听到这里有些糊涂,据他所知,窦氏家中为官的只有一个长孙,且不过是中枢阁一个闲官,如何能管得了此事?
阿笙知其疑惑,继续缓声道:
“只需天家许可,立一官家商号,授予窦氏管理之权,将官家的粮油生意交与此商号经营。”
“商号经营所得另立财库收纳,如此以来,则可在司库之内再安排辛家主的人,专门负责对接商号的生意。”
“我窦氏只按照一定比例收取辛苦费,其余经营所得,皆入财库,由天家指挥。”
她这一席话,听得辛启正不由细细琢磨。
“但据我所知,你窦氏如今两府分立,这商号将来交由谁打理?”
闻此,阿笙浅笑道:“若蒙不弃,我愿亲自出面,不过还需家主为我谋个正经的封位才行,否则将来面对司库吏官,我怕是没那个能力保全商号。”
辛启正听到这里,不由微微凝目看着阿笙,“那二姑娘手里拽着东西会不会太大了?”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我不过代行职责,将来无论辛家将谁推上那个位子,窦氏都会将这笔财富奉上。”
阿笙这话中之意辛启正还是听了出来。
无论辛家将谁推上那个位子……
她是知晓辛家两头押注之事了。
辛启正眸光中少了笑意,他扫了一眼此刻眼前这个小女娘,这般年纪却聪慧过头了,老祖宗曾说慧极必伤,但此刻他却忽然想亲眼看看,窦家这个二姑娘能一步步走到哪个地步。
四时之花,夏花最为绚烂。
更何况,阿笙所提之事的确可称得上是三赢之局。
央国粮油这笔天大的财富能借窦氏的手稳稳当当入天家的腰包,辛氏亦能在其中占得话语之权,更能破司库被赵氏等人把控的局面。
而阿笙便是借此将窦氏国商之名给坐实了,她让出了粮行,却将央国一国的粮脉握在了手中。
她将经营之道铺向了权势之路。
“此法是你想出来的?”
阿笙浅笑了笑,“从前与一名师兄做生意,便有类似的想法。”
阿笙将话说得谦逊了些,这法子与从前跟易澜山合作的生意倒是相似的,只不过点子都是她的。
此时,台下叫好之声恰逢其时地传来,辛启正抬眼看了看满堂的热闹,下意识地摸索着那枚龙形扳指,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减。
“二姑娘今日的话我记下了。”
闻此,阿笙复才起身,欠了欠身,“那我便不打搅家主兴致了。”
辛启正着人将阿笙送至楼外,足见其尽了礼数,与阿笙来时他那番不在意的做派截然不同。
踏出北春园,便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阿笙下意识望向了人群对岸的神武楼。
霞光普照,城楼高耸,却掩不住天光翻越山海的气势。
她收回了神色,踏上马车,将北春园外的热闹都甩在了身后。
日过正午,一群侍女手持食器一一走过连廊,呈上午膳。
今日后厨准备的是螃蟹宴,这个季节的蟹最为肥美。
阿笙不用嬷嬷帮忙,自己拿着那一套她订来的瓷花器具拆着螃蟹,这慢条斯理的吃法能让她多吃些,安氏也就由着她了。
安氏低头尝了一口蟹肉粥,再看向另一侧长房夫妻二人低头沉默不语的模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螃蟹宴,倒是阿笙兴起,将二人一同唤了来,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阿笙这螃蟹拆得慢,长房夫妻略进了一些吃食,便是一副吃不进了的模样。
阿笙听见碗筷放置的声音,扫了一眼二人,浅笑着道:“往日里大舅舅倒是最爱这螃蟹宴了,怎得今日没了胃口?”
窦升平心里有事,哪里有时间来这里拆螃蟹,如今渚家的人已经在旭升茶楼候着了,他却在半路上被阿笙叫来了这里。
“今日,着实是胃口不佳。”
阿笙故作明了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傅荣华,“舅母也是没什么胃口?”
闻此,傅荣华浅笑道:“近日总觉得胃里凉,吃不得太多大寒之物。”
二人的借口阿笙听过便过了,她吃得缓慢,安氏也陪着,而安氏未停筷箸,他二人便下不得桌。
阿笙又吃了一炷香的时间,窦升平自觉再耽搁不得,遂与安氏道:
“儿子今日着实还有要事,不知母亲可否容我先行一步?让容华陪您用膳。”
安氏正要答应,却听阿笙缓声道:
“大舅舅是约了渚家的人吧。”
此话说出口,她便看到窦升平脸上挂着的笑意凝在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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