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融儿在众人面前过了一遍,便也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桂娘朝着盈时提醒道:“该将小郎交给伯伯刮去胎发了。”
盈时怀里的小儿像听懂了一般,轻轻揪着她胸口的衣裳,哼唧两声,似是不愿意离开母亲温柔的怀抱。
盈时无奈只好摸了摸他柔柔的胎发,哄着这孩子:“伯伯给你剃头发,没了头发母亲给你戴帽子,也很好看呐。”
小融儿挣扎了一番便也不挣扎了,桂娘这才将孩子抱过去给梁直。
剃发这事儿本该由着父亲来,可如今因着避嫌谁也不愿意见着梁昀插手。
入了秋以后,北边又是重起了战事,流民、灾情各种文书疾奏雪花一般传入宫廷,重臣们日夜都在宫中议政,梁昀便是想来,也着实抽不出空。
梁直上回已经给他儿子剃过一次胎发,这回是轻车熟路。在一群女眷们的眸光中,他还算镇定的将融儿的头发剃了一圈,只留下两块能扎小啾啾的地方。
而后被剃下的头发便由着盈时收了起来,她拿着红绸绳系着,放去木匣里存着。
盈时也依着自己先前的承诺,给孩子套上了早早缝好了的袄帽。
才满月的孩子已经生的白白嫩嫩,不再是才出世就被人嫌弃轻巧的小猴儿,肉乎乎的脸蛋,黝黑的瞳仁,看起来可爱极了。
融儿似乎是格外喜欢母亲,喜欢叫盈时抱着。
盈时抱着他时,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一错不错的盯着盈时,咯咯的朝着盈时咧着嘴笑。
这般又是惹得众人羡慕惊叹。
“这孩子,不哭不闹的,还喜欢笑呐。”
“是啊,老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
萧琼玉上下打量了盈时一圈,见她做了个月子,一点没胖,更是气色好的很,穿着一身淡黄滚边白底印花的褙子,才出月子腰身已经是平平坦坦,不堪一握。
她止不住的羡慕:“旁人生个孩子都是要胖一圈,便是我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腰上小半年都下不掉。你怎么瞧着跟以往没点儿区别?”
盈时想了想说:“许是我睡得多,每日里醒来就抱抱孩子,能下床走动我就待不住了,每日都要下床来走一走,哪怕只能在内室里转。”
霞月郡主却是笑着摇头,“我瞧着与这些都没关系,恐是你这孩子太好养了,叫你心宽的很,跟没生前没什么两样。”
萧琼玉也说:“有道理,元儿太闹腾,夜里便是喂饱了都要哭六七趟,便是放在隔壁我也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什么都乱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霞月郡主则是悄悄朝着盈时道:“你运气好,这么好的孩子叫你生到了。”
可不是?梁昀这性子当丈夫是有诸多不如意,可这种性子的当儿子,简直就是来报恩的。
盈时听懂了,脸刷的一下子红了,红的彻底。
搞得霞月都不敢继续惹笑了,她说起正事儿来:“我再过几日只怕要走了,北边不安稳,到时候若是真打起来怕是麻烦了。我一晃也来了大半年,早该回去了,刚巧回去替我兄弟盯着婚事儿。”
琅玡王府与梁府合过八字后没几日就下了聘礼,定下了二姑娘。
婚事更是定的仓促,再过不到两月就要来迎娶了。
三姑娘婚事儿也有了消息,梁挺亲自见了湖州总兵的长子,若是不出意外与二姑娘要前后脚出嫁了。
众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这是老夫人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才早早将孙女们出嫁。
“祖母上午叫我们过去,说是提前给我们准备了嫁妆。”两个姑娘说起此事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们心里明白,祖母是怕自己走后嫡母薄待她们,父亲更不管她们的婚姻大事,只恐怕会为了家族随便便将她们发嫁了。
所以祖母才撑着病体也要早早为她们谋划一番。
盈时却是想起梁昀前辈子往河东去的事儿,想来如今起了战,一切都与前世对应上了。
那他是不是会在老夫人离世前就要离开京城?
以往的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终究是叫人太煎熬,她宁愿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不去想那些注定会到来的事。
可这一日过的太快了,快到盈时猛地意识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
满月宴后,盈时回了昼锦园。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屋外下起了雨,雨声重重。
未久,韦夫人便冒着雨也赶过来看孙子。
韦夫人自从孩子出世后几乎日日都要过来看孩子。
盈时虽满心的厌恶她,却也明白至少在目前这一刻,韦夫人是毫无芥蒂喜欢着这个孩子。
时下妇人多有坐双月子的习惯,只是第二个月一应都正常,能沐浴饮食上也不讲究了,只是还是避着出门避着见风见冷。
产妇能在床上躺着就在床上躺着,避着不见人。
梁昀也是要她坐足两个月的。
盈时索性不去管韦夫人,她自己跑去床上躺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韦夫人不见半点不好意思,她逗弄着摇篮里的融儿,笑容慈祥的不得了:“这孩子一日一个模样,越发俊俏了,长大只怕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呐。”
“呦,瞧着这双眼睛乌溜溜的转,一瞧就是个顶顶聪明的孩子。”
哪怕孩子还并不认人,韦夫人也是一遍遍不厌的对他说:“我是你祖母,祖母,最亲的祖母。”
盈时听了耳朵起茧,很是就昏昏欲睡。甚至连韦夫人朝她说什么话她都没听清。
依稀是韦夫人又从自己库房里拿了什么宝贝送了过来,送给她的宝贝孙子,甚至连带着大孙子的母亲也有一份。
“原先是放在我那儿的,我便想着还是给你拿过来,你是个好孩子,想来也会一辈子念着他,想着他的,是不是?”
盈时昏昏欲睡的应着,好在韦夫人也不年轻了,没什么精力,弯着腰逗弄了一会儿融儿便是满身疲惫,揉着腰万般不舍的走了。
朝中局势吃紧,梁昀这些时日很难才能回来一趟。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面上隐隐有些倦容,却仍是趁着夜色往昼锦园里来看一看她,看一眼孩子。
梁昀进入内室里时,盈时已经枕着枕头睡得很香了,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立在她床边,垂首多看了她好一会儿,便走去要看看孩子,经过角几时却不慎瞥见一副被展开的画像。
梁昀垂着眼,取来其它画卷,指骨攥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展开。
等盈时睡足了,伸着懒腰坐起来时,隔着幔帐,隐隐瞧见烛光下那张幽深背影。
他的背影高而瘦,一身苍青色直缀大袖衣,明明是最古板的颜色款式,盈时以往总觉得这种衣衫多是那些留着山羊胡老头子们才喜欢穿的。
可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来的肃穆雅正,玉质金相。
盈时睡眼惺忪迈下床塌,含着困声问他:“兄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他回来的太晚了,甚至也不知回来了多久,竟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看画像?
等等……什么画像?
盈时有些莫名不妙的预感,她走过去一瞧,登时心口一震。
画中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俊朗而又年轻,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结拜的牙,这种爽朗桀骜的笑容,哪怕隔了一世也叫盈时心闷的厉害。
这是梁冀……是少年时的梁冀。
盈时忍不住往后一连后退,她后知后觉这些都是韦夫人送来的画像——她送什么不好,偏偏要给自己送画像?
她不知自己是从何来的痛苦,她颤抖着手将那些画像一张张揭下来,甚至有些用力到画纸都被扯裂。
她冷声道:“都是夫人送来的。”
她的手却被梁昀按住,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听不出来的凉:“可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我只是才睡醒揉了揉眼睛。”
可这显然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眼中的泪珠控制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地上滴。
“我没有哭……”
她没有哭, 她眼里滴下来的也不是泪水。
她甚至不想叫自己如今窝囊的情绪给男人看了去,她只匆忙的想要去做些什么逃避他赤裸裸的视线。
盈时挣开他, 蹲下身子去卷起方才被自己扯下来撒乱一地的画轴。
梁昀几乎是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几乎是失控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中坠落,却偏偏口是心非故作坚强的模样,就这样还不忘收拾那些画。
她还在月子里,往日所有婢女们都好生伺候着连风都不敢叫她吹一点,唯恐往后落下病根子。可如今却如此不顾自己的身子,只因为几幅画就哭成这般。
是了,她自己都不敢展开这些画卷, 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面对曾经的心上人,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此心疼的受不了。
她约莫是觉得, 与自己在一起很对不起舜功吧?
觉得生下了融儿, 生下了这个与自己的结晶, 心里对不起舜功吧。
梁昀愈是想, 愈是忍不住勾起唇, 唇角泛起讽笑。
自同意兼祧的那一刻, 他其实早有了心里准备, 他知晓她喜欢的不是自己, 他知晓她根本也不想嫁给自己。
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是真的无所谓么?
哪怕她同梁冀一天正经夫妻都没做过。哪怕他们连孩子都生了, 夜夜行着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儿, 十月怀胎二人也是日夜朝夕相处盼着孩子的到来。
可是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是为了舜功才愿意与自己生的融儿。
多可笑啊……
梁昀感觉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被人一刀刀的划开, 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空虚的甚至流不出一滴血来。
他每日每夜的痛苦至极,想要改变, 如此的不甘……却一遍遍被迫的承认这一切都是没办法改变的。
因为舜功占据了她所有的感情,她的心很小,却满满当当的都装满了梁冀,已经去世的梁冀。再没有旁的位置了。
自己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一个死人……
梁昀只能劝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去计较这些得失,多看看往后。继续心甘情愿像以往的每一日那样沉沦着,过着一日有一日不可深究的欢愉。
可这日总归是不一样的,梁昀的指骨都能掐出血来,心里依旧平和不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的一遍遍想着,她只是看着一副他的画卷,就这般受不了了?
若是她知晓舜功根本没死,若是她见到舜功出现在她眼前会怎样?
若是舜功日后回来,她是不是随时都会抛弃自己?
那融儿呢?
她会不会绝情起来连融儿也不要了?甚至觉得融儿是她的耻辱……
那张冷峻的轮廓笼罩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苍白阴冷。梁昀平静的躯壳下仿佛藏着一种即将失控的狰狞力量,与毁天灭地的情绪。
随时会破裂。
盈时收拾好自己面颊上的情绪,她抬头偷看他渐渐也能察觉他情绪上的不对劲。
聪慧的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他愤恨不平的原由,她想要解释却没法解释,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沉默着道:“这些日子夫人时常来哄着融儿玩儿,想来便是她那时挂上的,我把这些收拢起来日后不会再拿出来的……”
她说着,心里越是恼恨起韦夫人来。
做什么不好,偏偏做这么一出恶心人的事儿来?先前撮合自己与梁昀的人中最起劲儿的就是她,如今有了融儿,她还能不知晓韦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昀与韦夫人剩下不多的母子情分,韦夫人不好朝着梁昀说出口,唯恐将母子俩最后一丝面子情也扯破了,便只能从自己这边动手了。
无非就是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仍旧与梁昀藕断丝连,拿着这些恶心人的画像来试探,来挑拨的……
顺便膈应梁昀,敲打梁昀?
还是想要唤起自己对她死去儿子的爱?自己心甘情愿的重新与她一般守着寡?
自己若是不呢?是不是□□的帽子就要朝着自己扣下来了?
呵……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要失算了。从你同意兼祧,劝说我与大伯兼祧的那一日,你便也是上了贼船,彻底下不了船了。
您猜猜,您儿子回来会不会怪您?会不会恨毒了您?
“日后别叫她进来。”梁昀忽而这般一句,盈时惊讶的瞪大眸子,万般不敢确定这是从梁昀嘴里听来的话。
“可她是母亲……”
自己是儿媳,她是婆母,自己的身份天然的比她低一等,怎可忤逆?
梁昀终于忍不住,素来的隐忍克制在这一刻险些破功,他冷声道:“你我行过兼祧之礼,便是正经夫妻。她作甚屡次插手你我房中之事?”
盈时一震,身子都不由的僵硬起来。
他这话咋一听有些道理,可显然……显然满府上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不好听一点,起先就是连老夫人都只是想叫她同大伯哥借个种而已,只不过不好明说。
众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借完了种,便是各回各家。
本来梁家兼祧一事在京城已是一桩笑柄——府上众人自然是希望快刀斩乱麻,谁还希望这件错事一辈子错下去?早日回归正经才是。
如今融儿已经出世,二人可谓是已经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
他们早应断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若是继续维持便等同于是告诉所有人,他们有了除了任务以外的情感逾越。
旁人也许能……他们却绝对不能。
“你我间便是一辈子这般相处下去,融儿呢?你有为他想过么?”梁昀几乎是尽力维持着情绪,忽而这般一句叫盈时措手不及。
盈时面上的表情由迷惘转向震惊,她怔怔的看着他,思绪终究是乱了。
她知晓梁冀没死,梁冀终有朝一日会携妻带子回来的。她与梁昀继续以这样的身份相处着便会一直相安无事,甚至是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甚至能叫前世自己受到的所有屈辱原封不动叫梁冀也经历一遍。
可……他们绝对不能更近一步,绝不能叫世人看出他们的情投意合。
否则他们这段感情会跌下神坛,越线了,便会被世人指着脊梁骨戳,更甚至梁冀会转头收到世人的可怜、同情。
她太明白那些人了,那些人虚假的嘴脸,一张嘴颠倒黑白。
“你不要说了……”
“为何不能说?你在乎舜功也无可厚非。可融儿还那么小,他会喜欢以这种身份?”
“你别说了!”盈时忽而情绪激动起来,胸脯起伏不停,她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这种剜她心窝子的话,她打断他的话,吸着鼻子道:“我现在暂时不想想旁的,什么都不想……我如今只想守着融儿叫他早早继承了三房,将他养大。兄长,融儿已经满月了该有个正经名字了,该上族谱了……”
梁昀没有继续说话了,他唇线紧抿,眼神冷冽。
似乎有风雨在他眼中慢慢酝酿。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天,屋内很是寂静,寂静的盈时能清晰听到自己的一声声气息。
长久的得不到他一句话。
身后摇床里的融儿似乎被二人方才的争吵声惊醒,寂静的内室中,忽地发出一声婴儿哭啼。
“哇嗷哇嗷——”
孩子的哭声,叫这对各有所思情绪阴郁的父母纷纷拉回了思绪。
梁昀脸色阴沉,眼眸幽冷彻骨,却已经提脚迈往摇床边。
他俯身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家伙。
小家伙哭的撕心裂肺却是伸长了小手迎接父亲的怀抱。
父亲大掌温和而又有力,托着小家伙圆溜溜的小脑袋,将它搭去坚硬的胸膛上。
“是不是吵醒融儿了?”梁昀压下了火气,温声问着孩子。哪怕这个小家伙如今才将将满月,根本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咿呀咿呀……”
父亲的胸膛似乎格外的有安全感,小家伙嚎哭了几声便停了下来,他靠着父亲宽大的肩膀,肉乎乎的小指头勾着父亲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儿。
盈时着急的追着梁昀身后走过去,手指抚摸着小家伙柔软的脸颊:“小家伙怎么了?是不是阿娘吵醒你了?”
孩子似乎是一切尖锐情绪天然的缓和剂。
又或许是他们间的感情到头来都是空中楼阁,唯融儿一个是真实的可触摸到的东西。
抱着他,梁昀的心又是定了定。
他素来都是温和又包容的好脾气,此刻已经很快的恢复了温和,像是没听见盈时方才的那番话,朝着盈时道:“孩子许是饿了。”
已经是深夜,盈时也不想再叫醒乳娘,本就是她自己的私心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孩子,时常将孩子抱离乳母身边,抱在自己床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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