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岐的目光终于变了。
他像是失去反应,又像是僵硬太久,甚至陷入了呆滞。
“不……为什么……”
他血肉模糊的身形跌出了木盆,他的脸被拉得几乎变形,苍老耷拉的五官簌簌震动,然后惊惧才缓缓撕裂他的躯壳。
他融合数千年的九十九颗飞升之丹,碎了。
——“不!不!不!!!”
枯朽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属于陈奇的声音,嘶哑如撕裂:“不!!!!”
他几乎是在咆哮,可没了无尽金丹,他只是一个死都死不了的瘫痪之人。他浑身碎碾地落在地上,像是一地的污泥。
他这才发现每一个他拿来俯视的蝼蚁,竟然都比他高。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神的跟前,转眼间就被击落万丈间,为什么?
顾写尘浑身染血,拎起自己的剑。
魔,的确是没有天劫的。
可他以自己,送他自己九十九道天劫。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垂眼。
“因为那是我修出来的。”
那句神语,九转为仙,百炼成神的最终意义,不是金丹百聚捏造,而是此身灵魂……百次拓炼,仍不灭其心。
他被每一个飞升过的自己绝杀。
就在每个自己身上,悟到了他们因何而悟——
原来每次飞升尽头,他感受到的都是……孤寂。
他的灵魂在这里,终归一心。
以点爆九十九颗飞升丹心,重化飞升的雷劫——
他将再次飞升。
霜淩的心尖轰隆落幕。
君岐跌坐在中间,被两重金光同时烧成剧痛,他忽然感受到了……神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身上,出现了神的气息?
为什么?
但他已经彻底无法知道了。
当失去他从神那里得来的一切,顾写尘一只手,就把他碾成了血雾。
然后他残碎的身体又盛在那捣衣木盆中,接着,万万生民、被剥夺亲族、被改写记忆、被炼化的人们……涌了过来。
汲春丝之外,两人的雷劫终于融贯——
霜淩这口气吊在胸腔,已经放不下来,被卡得生疼,最后只能带着呜咽地说一句。
“……天才。”
你总归是天才。你总归可以。
霜淩闭眼摸到他浑身的血,颤抖地将他抱紧。那双黑眸中的魔印正在寸寸烧烬,然后霜淩尝到了他带着血腥味的吻,落下缱绻的猩甜。
爱恨都在这滋味中,顾写尘沉溺其中不想逃。
总有一次飞升劫中,他不是独来,独死。
他抱着莲花,在尘世写出了新命数。
光辉笼罩他们,到这一刻,顾写尘也声音低哑。
“霜淩。…”
“原来十年之内,是你带我飞升。”
少女含笑。
天光落尽如瀑。
汲春丝松解,他们的血液中一片花开。
前方,神路。
她只知道汲春千丝解开的感觉, 竟像是心动一般。
当飞升的天劫同时落下,金光交错辉映的频率,仿佛心脏间盛大的搏动, 两人在同时共振——只等,同升成神。
霜淩在更热烈的双升天劫中,仰头看见顾写尘眼中的明灭,她的指尖在无尽光芒中抬起, “莲印…在消失了。”
那是他心魔的缘起,金色莲纹缠黑雾。这意味着身为魔主的顾写尘正在结束, 和她一起走向神的领域。
顾写尘垂眸, 握住她手指,“刻在我心里的没有消失。”
霜淩开始感觉到力量汹涌蓬勃,这是成神的感觉吗……她心中好像有了更多仁爱与悲切。
她对荒息的控制力也开始达到化境,于是那一瞬莲枝千生,随着她的意念漂泊——落在浑身焦黑、已经停止呼吸的君唤身上。
最强的医法也已经无法挽回,君唤满身都是断裂无数次的新伤旧痕,这具身体已经筋疲力尽, 正在被一层层握着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围起来。
可那一刻, 蓝印消逝的命火灵魄被圣女的荒息捧起——
像是温柔的双手, 带着虔诚的信徒, 回归故土荒岚。
这次他真的可以重新生长了。那就做一个可以笑可以哭的人吧。
霜淩微微闭眼, 然后汲春丝滚烫到像是融化一般, 顾写尘在浩瀚的雷劫中捏了捏她的指尖。
她数着他们的次数,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道天雷轰然如冰裂降落。
落在他们发顶之上时,却忽地消失了。
霜淩讶然地睁开眼睛, 在苍穹之下仍是她与顾写尘相对,容颜不改。飞升雷劫已过, 他们……成神了吗?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是一样的五指掌纹,好像没有变化。哦不对,当年的神女也一样是人的面目,那,怎样才叫成神呢……
她心中乱杂。
顾写尘的轻笑声却在头顶响起。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两人胸腔相靠,一瞬间金钟在九天旷野之间长鸣——
汲春丝彻底解开。
两颗飞升金丹,轮转天成。
“他、他们——”
“少尊和神女!!!”
“你们看——”
无数人抬头震撼仰望,九洲的历史正在重新记载,他们从未见过两人……同时天劫。
飞升究竟是什么?神又是什么?神与凡人的区别在哪里?
对无数凡人而言,只有他们能带来一个答案。
“还差一步。”
顾写尘的黑眸透蓝,清晰落在霜淩身上。
“悟透百次自己,我知道了一件事。”
霜淩怔怔仰头看他。
“神最终会以一种缘起而成神。”
“唯有清楚自己的神启之缘,方能,真正成神。”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
他已经,明白自己了。
那道苍老坍腐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看他们——
双升。……双升啊。……
无数人愤怒地围着这位昔日帝君,将那捣衣木盆彻底淹没,开始时人人捅他一刀,后来千刀万剑轮番而下,墨绿色的凝血,在木盆之下渗透土壤。
枯槁的手从人群中挣扎着伸出来。
两人……
竟然出现了两颗。……
他只需要一颗飞升之丹。他就可以脱离这具躯壳。可是他等候数千年的每次成果,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
神,明明像母亲亲吻孩子一样,降福于他。为什么又让一切消失。
那苍老数千年的淤泥之身抖动,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明明他以凡人之躯困禁了神明数千年,明明他赢了无数次。……
他的身体悄然颤抖,四周弥散的荒息开始搅动,淤泥化作深渊。
“陈奇。”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觉得困住她、让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百丹被夺,就是赢了吗。”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越过半空而来。
碎肉一般的眼睛缓缓抬起,陈奇像是被压在当年那道车辙之中,看着他们问鼎真神。
霜淩还并不知道自己为神的缘起,可她知道当年的神女是无欲之神。她平和静默,她不懂人,所以被人褫夺神力,被压榨无尽,封缄在地底数千年。
“她没有像母亲一样爱过你,可她也没有恨过你。”
她被困禁在乾天地底,无人可知,看你将生母之名错位安在她的头上,看你让神的后裔也变得如你一样低微。
可顾写尘幼时被艮山众人当做捡回来的野种,从小到大孤僻独寒,却也从未负这一生、这百次的声名。
霜淩眼前浮现出神女的目光,垂眸看去,容光中若有神性。
“她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如此卑贱,偷生百次,仍不能脱困逃生。
君岐的残躯开始在木盆之中剧烈地抖动。
他的嘶笑彻底变成破碎的木屑,像是那年误信仙术瘫痪之后的崩溃自语,只是声音已成垂暮老者。
同时,四野之中的无尽荒息忽然开始凝结。
“我那一缕。命火。……”
“你以为。为何在。她腹中……”
因为神像的腹腔就是荒息出处。
他以命火驻留其中,让逸散九洲的所有荒息都能与他共生。那一缕指引出他真身的命火灵魄,也是他留在神像之下最后的一手。
“是神。点化我。”
“我不能死。……”
陈奇数千年以神的呼吸而呼吸,如果他不能成神,那就天地同葬。
于是这人间逸散的所有荒息忽然凝滞成墨绿色的水滴,空气中忽然挤满扭动如虫的气流,腥重的气息无孔不入,原本就被荒芜地挤占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彻底被抽离,这世间变成一个无法呼吸的世界。
而后,荒雨开始落下。
“啊啊啊!”“快躲开!”
以捣衣木盆为中心,四周的人率先被溅落一身的荒雨,皮肤竟开始寸寸溃烂!钻心疼痛袭来,如果不是有叶家人在周围立刻封住穴脉,这雨竟很快就能蚀得一个人皮肉尽失!
如此杀光天地间所有人。
“啊啊啊!”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雨滴落在君岐沟壑丛生的垂朽容颜之上,竟像是眼泪一样。
墨绿色的荒雨落下,酸蚀一切。刚刚觉醒的生民,找回的记忆,新生的灵脉……苍生本就不该幸福。
“不。”
霜淩忽然抬起手,花枝尽可能地拦住荒雨,“陈奇,你错了。”
喝纸灰,欺骗神,夺神口,炼百丹,灭苍生……步步深渊。可若从此刻倒回数千年,也有一个浣衣为生的穷苦妇人曾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从未真正理解荒岚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霜淩抬起眉眼。
她的飞升金丹之中,仍是容纳万丈的阴阳方鼎,她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了。
那一刻她忽然回头,看见始终在她身后的负剑之人。
“顾写尘,我不知道我的神启是什么,但是——”
少女足尖点起,升至半空。
——但是她仍然是此刻世间唯一能操控荒岚的人,她来结束这缘起缘灭。
多年前,是莲花的提醒,让君岐开始了千年百转的罪孽。
也是莲种意外滚落他的车辙,才引来这般般种种。
像是命定,她在此刻,解决一切。
所以霜淩看向顾写尘。
他玄衣犹带血,清冷抱着胳膊,看她觉醒的时刻,神性让少女皓彩如日月,他心动剧烈,听见她开口问,“但你记得吗,那年在我爆丹离开之前——”
我也是第一个以荒息连接他、重创帝君的人。
“既然是我带你飞升,那就看我,保护你。”
顾写尘眼底暗火,烧得明显,他掌心抵着自己的心口——他的神启,清晰可闻。
然后霜淩闭目,骤然向后倒去。
向着无边无尽的荒雨之中坠落。
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神的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成神,但在那一刻,她知道这荒雨不能落在她的每个弟子头上,不能浇灭生民百姓刚刚升起的希望,不能腐蚀人间的稻种良田,不能毁灭刚刚找到的温养灵脉。
她知道人生而如此,爱自己的亲族,关心世代的未来,铭记存在,追逐真实。
她关心这每一切。
她关心这每个人。
她不知道这颗心代表什么,但她那一刻身后出现了无尽的莲华。
莲种,真正绽放了。
无尽的神光映在君岐已经被腐蚀得只剩残骨的身上。
她抬起双臂,苍穹之下所有湿重阴恶的荒息全都停了一瞬,然后,向她一人汇聚而来。
九天之下静默一瞬。
“圣女——”合欢弟子们急切地追上前。
“等等,霜仙子,你且等等!”
“霜淩,小心!”
墨绿色的荒雨向霜淩凝结,从一滴雨,凝结成一片,她浩荡无尽的花枝罗织成网,清新遍野,最后抽尽世间所有阴恶之露,在她头顶化作一颗巨大的荒雨之球。
足足有方圆百里之大,尽在一个少女的双掌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太过惊惧,那长百里的雨滴一旦落下,瞬间就能将她溶得渣都不剩。
无数人又向她而去,像是信念潮涨。
可有人玄衣负剑,黑眸灼亮,背影挡在了生民之前。
……神启。
从那年为了他不坠飞升,为了无数弟子回归故土,她自愿爆丹身陨。
到如今她在苍生之上,不灭生机,不忍悲苦。
她的神启之缘,其实从未变过。
半空中。
霜淩听见自己在呼吸。
“呼……呼……”
荒岚是神遗留在人间的呼吸,今天,她来将她带走。
霜淩开始升空。
她感受到自己的丹田处一片灼热。
她的发丝似乎被光芒映亮。
她带着那千百万倍大于自己的荒息雨滴,向九天之上而去,带走统御人间数千年最后的恶意。
圣女开始远离人间,无数合欢弟子腕侧的莲印正在消失。
他们开始匍匐,开始流泪,开始祈祷。
然后金莲瓣簇,如日月描金,无尽璀璨的莲花,映在万万人眼中。
也印在顾写尘眼中。
这莲印不再止于她的弟子。
它在人间,生生不息。
“神也有别,你会成为什么神?”
“你因何而飞升成神,就会成为什么神。”
“那你是因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浩瀚的月影开始在她身后铺展。
这一幕旷世般留在苍生心头,再无敕令之力可改。
他的月影千里如池,她是落在水面上的莲。
月莲逐天,一霎光现。
然后,他们消失了。
那一日圣女携万丈阴恶离去,留九洲四海清平。而后天然的灵蕴正在孕育,人间的希望在她身后伊始。
她以九洲信仰,成神了。
顾写尘呢?
顾写尘是以什么成神呢?
霜淩站在一片汪洋之上,迎面是温和的长风。
她在罡风中踏神路,入神域,像是新生一般独自出现在这个领域,然后风开始变得清和。
原来神存在的地方,荒岚成海,茫茫自由。
人们梦寐以求的飞升是什么,成神的尽头又是什么?
她看着眼前没有尽头的汪洋云海,两仪四象无尽周转,日与月交替生辉,太极图印于苍天,人身蛇尾的古神在汪洋中隐现,她又听见炼气入道那日听见的骑鲸吟诵之声。
原来神域人间,都只在于所处之心而已。
霜淩放归了自己荒息生养的小蛇,看着茅风巨蟒彻底伸展,徜徉游去,她的唇角也带着笑意。
她以信仰与大爱成神,她的神识与天一样高远。
她作为神的意志悲悯,辽阔,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自由。
她可以穿行无数小世界,游荡无尽岁月,不再有任何阻碍。霜淩从我体验过这种感觉,像是大道的尽头,自在无心,莲花尽绽。
这样像是已经无关情爱——可真的吗?
她轻轻低头看。
她掌心仍然握着发烫的剑铭,那是他给她的,上边写的仍是“不在”二字。清清冷冷。
可霜淩知道,他总会在的。
无论在人间,还是在神域。
她闭眼笑起来,然后在长风中,跌入一个无边无尽的怀抱。
顾写尘精准出现她身后,看着这一切,怀中人与他骨骼严丝合缝。
“所以你以什么成神?”她问。
神的吻如雨落在她鼻尖唇上。
在她卷颤的眼睫之上,撞见他清晰黑热的眸光。
——“你。”
人间巷尾,又有双人并肩走过。
那一日之后,人们都说,少尊和圣女是一起飞升了。
后来新的灵脉从坤仑三山中衍出,人间秩序重建,开始欣欣向荣。茶馆酒肆,处处都在交谈。
路过捏糖人的摊子,他们停了下来。
如今糖人画的已经不是顾写尘了。
现在的手艺人捏的都是那一日为苍生举天、莲华飞升的圣女,栩栩如生,四肢生动。
少女看出了自己的模样,终于体会到这种被人狂热信奉的感觉,仍然不好意思地飞远了。
白衣负剑的男人垂眸半晌,然后付钱买了下来——最大的那幅糖人。
慢慢咬,仔细吃。
然后他淡定地上前,一手拿着糖人,一手牵着她,背后仍有剑。
神在人间。
“哎呀去那边看看——”霜淩晃着他的胳膊,人间又有多少新鲜事。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泛起如星笑意。
以她入魔。
因她成神。
他是欲念的魔,也是欲念之神。
他以欲念破因果。
以爱恨悟新生。
霜淩当然懂他的意思,所以她始终脸烫,握他的手却紧。
神本是不懂人的,可他们以神的呼吸看过九天,转身归来,仍旧溺于人世间……这爱欲红尘。
于是顾写尘在巷尾的甜香中低头亲她。
在教她剑的第一天。
他说大道漫漫,足下第一跬步,是看你自己。
后来光阴呼啸而过,日月都变天,他的吻在她眼前。
原来飞升尽头——
是你我而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