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鸿只觉得此言甚是,便微微颔首。
南安公却皱紧了眉头捻须打量冯紫英,半晌,忽然问道:“贤侄最近可是拜了什么高明的先生么?说话做事倒是周全起来。”
安世鸿惊觉,抬眼去看冯紫英:“对啊,你往日里可都是拍着桌子叫嚣,动不动就要真相大白天下云云。今儿这是怎么了?”
冯紫英红了脸,咳了两声,方支吾道:“我最近跟宝玉走得近些,觉得他这人不错,待朋友肝胆相照,看事情也能一针见血。虽然偶有偏激、单纯之处,也是因为沾染这些恶事少的缘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总是有些可惜他了。”
南安公恍然大悟,捻着须呵呵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觉得那贾宝玉人好?分明是因为你们家新认回来的闺女与他有了婚姻之议,所以才想要救他一救罢?”
冯紫英一惊,抬头看着南安公,忙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大妹与宝玉有婚姻之议的?”
☆、第三百六十七回 讨情
南安公呵呵地捋须笑起来。
安世鸿看了冯紫英一眼:“你傻了?冯家世伯如今已经大好,前儿来我们家跟我父亲吃了半日酒,你忘了?”
冯紫英这才明白过来,摸着头不太好意思,嘿嘿地笑。
南安公肃了神情,缓声道:“不过贤侄所言,不无道理。待我细思。”
冯紫英安下心来,起身告辞。
这边南安公也挥退了安世鸿,自己却慢慢地踱到了南安太妃的院子。
南安太妃长日无聊,正跟丫头婆子们说笑,见他来了,知道恐怕是有事,便令人上了茶果,让下人们都退下,跟儿子说体己话。
先问了几句寒温,南安公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地征求南安太妃的意见:“如今看来,皇上想要动勋贵们的心,已是箭在弦上。依母亲看来,咱们家是该劝一劝,还是该帮一帮?”
南安太妃乃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儿子的意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当年你父亲无声无息地就没了,这中间的蹊跷,我心知肚明。可若闹起来,只怕咱们孤儿寡母都没了下场。所以我忍下了。然则这样多年来,除了贾家那老家伙之外,那些人竟是一个个的都装聋作哑,若说我这心里没有看着他们倒大霉的意思,那是撒谎。只是四王八公彼此联络有亲,动一个就得动一片。贾家又是金陵四姓之首,若要动,便很难绕得过她们家去。这就跟我唯独想要保全她的意思相悖了。所以,我也矛盾。”
说着,看向儿子,反问道:“你怎么想?”
南安公偏头看向墙上挂的一幅花开富贵的工笔,那还是去年南安太妃做寿时贾家送来的,乃是前朝著名花鸟大家祝子英的真迹。
“贾府虽然底子里也荒唐,欺男霸女的恶事也不是没有,却又比其他那几家要干净得多。尤其是冯家哥儿来跟我说起荣国府二房的那位宝二爷,倒还真是个良善孩子。若果然由着皇上的性子一G子都扫倒,儿子也觉得,委实有伤天和。”
南安公又犹豫了一下,叹道:“只是皇上这人,素来思虑得多,儿子怕他以为儿子在暗地里邀买人心……”
皇上要狠一些,办事的臣子却想要劝宽厚一些,日后这话传出去,岂不意味着他南安公从皇上的屠刀下救了这些人出来?这个恩情,可要怎么还呢……
今上是个刻薄寡恩的人,这一条,在众人心底,是共识。
南安太妃默默地点了点头。
恩出于上。
本应该是他们建议狠狠地办,然后皇帝仁慈,恕了那些人的罪才是。
“你还是想一个更加完满的说辞罢。皇上心思细密,通透得很。你把台阶给他垒得结结实实的,他会顺势而为的。”
南安公称是退下。
过了两三天,南安公先把冯紫英叫了家里来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整日,失笑之余,摇着头把个面红耳赤的冯紫英乱G打走了,方胸有成竹地去了宫里。
皇帝见他自来都随便得很,当下是在偏殿里,既没有着冠,也没有穿鞋,赤着脚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听他说话,听完了,盯着他嗤笑:“你可有十来年都没有这样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过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南安公脸上微红,笑得有三分不自然:“臣这不是替皇上生气么?”
皇帝双脚放下地来,高弘忙上来跪下给他穿鞋。
皇帝边低头看着高弘的双手,边笑道:“所以就该大刀一举,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几家子都满门抄斩?你当朕这京城的护城河有东海那么宽么?真闹成个血流漂橹,你让史书怎么写咱们君臣俩?暴虐嗜杀四个字可就跑不了了。”
站起来让高弘服侍着自己把常服套上,坐下又等着高弘给他梳头,笑着回头斜睨南安公一眼:“这肯定不是你的主意,这是你们家老太太*着你来给她那些老朋友们讨情来了罢?”
南安公慌忙跪倒:“臣不敢欺君!”
皇帝呸了他一口,差点儿拽得自己头皮疼,瞪了高弘一眼,方对南安公道:“你给我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婶子什么威势,你什么时候斗得过她老人家来着?说吧,四王八公,婶子这是心疼谁们家了?”
南安公泄了气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脚上,半天才闷声道:“从先父过世,也唯有贾家老太太对家母尚有三分情谊,旁的人,家母可是半只眼睛都懒得去看。”
皇帝心下一顿,顿时罩了满面寒霜,冷道:“朝上纷纭,泰半都是贾家挑起来的,你替谁求情不好,竟替个罪魁祸首求情?!”
南安公连道不敢,又直起身来,悄声道:“不过,皇上说的,偏了些。如今这些乱子,看着似乎贾家惹出来的多,但根子其实并不在贾氏。”
高弘这时已经给皇帝把头发束好,又戴上了九龙衔珠冠,轻道了一声“好了”,然后去给皇帝端茶过来。
皇帝自己从镜子里端详了端详,回身看南安公还直挺挺地跪着,不耐烦地用食指点了点他:“起来说话。咱们大家心知肚明,这事的根子在于王子腾的兵权和后宫贾妃的肚子。可这件事要如何堂皇解决呢?”
南安公咬了咬牙,从怀里掏了一封书信出来,呈了上去:“皇上请看看这个。”
皇帝疑惑地接了过来,展开细看,不过三五行,便挺直了腰背瞪大了眼睛,一口气看完,满面惊诧:“这信上无天,下无地,既无抬头,又无落款。这是谁写给谁的?”
南安公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这是贾府的三姑娘写给冯紫英的。”
皇帝大吃一惊:“什么?”
南安公叹了一声,道:“冯紫英那小子头一回接着人家姑娘的信,小心肝儿高兴地噗通噗通乱跳,岂知拿到了竟是这样的一封信。他自然不敢告诉他爹,所以拿了臣下家里来给小儿去看,谁知被臣恰巧路过遇到了。”
皇帝哭笑不得,手里的两张纸抖到了南安公的鼻子跟前:“你堂堂的国公爷,竟去抢了人家年轻人的情信来看?!”
☆、第三百六十八回 眼线
南安公不太好意思,虽然站了起来,却低着头自己又摸了摸鼻子:“臣不是以为那是小儿的么……”
顿一顿,又肃然起来:“臣拿来一看才察觉,这信,恐怕不是写给冯紫英的。而是贾氏已经察觉宫里贵妃和王子腾的意图,所以特意写了这封信,只怕是想要托请冯家向皇上剖白的意思!”
皇帝身形一滞,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南安公近前一步,低声说明:“您瞧瞧这一句:朝中种种,以贾府诸人平庸之资,不仅无力拨动,亦无能附骥,不过随波逐流、懵懂而为鱼R尔。您再瞧瞧这句:盖荣宁二府,自上而下,洋洋乎得意者,不过安享尊荣四字而已。微臣瞧着最触目惊心的,乃是这一句——”
南安公把信接过来,翻到第二页,指向中间一行最力透纸背、铁划银钩的一句话:“王氏上下,除九省点检一人,余皆志大才疏。至于内外母女,不过长发颟顸二蠢妇,而已。”
南安公的目光意味深长。
皇帝心中一震,忽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她这是在说,杀了王子腾和那两个蠢妇,此事自然就了了!?”
南安公忙低头折起了信,垂首道:“若是往壮士断腕四个字上猜,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言不合就杀亲眷么?
皇帝拧起了眉,看向南安公手里的信,喃喃道:“不是听说这位三姑娘很得贵妃的宠爱,也极为端庄温顺的么?”
高弘忽然C嘴:“这位三姑娘乃是庶女,幼年在贵妃的生母手底下讨生活,颇为艰难。也就是这几年得了他们家老太太的欢心,日子才好过了些。”
这样的出身,倒难怪这样心狠手辣了。
皇帝恍然。
南安公趁机又道:“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天真简单,粗疏直率——她懂什么朝局天下呢?只是臣看这信中所说的话,倒也不失三分道理,所以才斗胆拿来请皇上御览。先皇大行不过数月,虽然有人不安好心,但皇上的名声毕竟胜过一切。有些事,只要不脱离了掌控,您春秋正盛,不妨慢慢办来。毕竟事缓则圆。您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