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感慨万千地抹泪:“乖囡出了门,娘三天都没一个好觉哎。”
一旁的女婿眼皮直跳。
真要命,这江南的酥风吹得他鸡皮疙瘩直耸。
进了屋,是一场鲜花着锦的热闹。这个恭喜那个贺喜,满嘴大吉大利的好词儿。几乎不像雪砚记忆里的家人了。
如在一场荒唐梦里。
她回到闺房里,和娘聊了一会天。场面和梦里差不离!不一会儿,娘就摆开一种讨厌兮兮的表情,问她洞房了几次。
雪砚惊奇地愣了一会。
不过,她以前也做过灵通的梦。梦到过亲爹死,也梦到过来京城。继父曾说,这样的事并不稀奇。许多人都有这经历。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了。
想到梦里和娘拌嘴,她这次笃定要做贴心的女儿了。于是,含羞嗫嚅道:“就一次吧。”
“才一次呀。”娘的笑益发讨厌起来。
雪砚低了头柔声解释:“娘,他对我可好了。脸上虽然冷,却是最知道疼人的。反正,我出嫁前没想过他这样好。”
柳氏见女儿一脸幸福的红光,心里感到欣慰。但是也有一点吃醋。这臭丫头,养她这么大出嫁时一滴泪也没有。
才三天就跟了人家姓,满嘴只说人家的好了!
柳氏便故意蹙起眉,忧心地嘶了口气:“才一次就不对啊。女婿别不是在军中伤了身吧?”
“哎,你别瞎说!”
“瞎说什么?娘没你有经验,没你懂啊?我告诉你,新婚之夜没个七次算是废了。得了,赶紧让你爹把个脉瞧瞧。”她说得好严重,简直是天要塌的事态了。
雪砚吓得一把拉住了她。眼神一阵扑烁游离,支吾改口道:“其实我是骗娘的。其实是十五次。差一点还想挑战二十次,硬生生地被我劝服了……”
正喝着茶、竖耳偷听的丈夫,猛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把自己呛得□□。旁边陪客的岳父和舅兄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以为茶太粗,让金贵的女婿作呕了呢。
这时,柳氏望着女儿,面目严重地扭曲了。
忽然捂了肚子,发出一阵“哈哈哈哈”暴风式的狂笑。
雪砚这才知道又上了娘的鬼当。想自己从小被溜到大,嫁了人回门还要被欺负。不禁又羞又气地伏床上哭了。“老欺负我!世上再没有你这种娘了,再没有了!”
“好了,乖不哭不哭了。诶呀,你现在知道淌猫尿儿了,出嫁时一滴眼泪没有!”
这一场回门仍是疙里疙瘩收的场。
最后上车时,新娘仍在赌气噘嘴,眼眶也成了红的。倒不是当真生气。而是羞得无处可遁,感觉一辈子的笑柄落在这里了......
雪砚没带陪嫁的丫鬟一起回。只因翠儿生得太标致了,到府里万一撞了公爹晦气,又惹一堆的不快活。干脆就把她留给娘了。
回去仍是夫妻共乘一车,从外城官道绕了路。
路上无话。
两人静静地并排而坐,摆的是正宗贵族夫妇的派头。一个娴雅宁静,一个威风凛凛。比祠堂里供儿孙祭拜的祖先画像还庄肃几分。
只是到了半路,素来滴水不漏的丈夫先不甘寂寞了。伸过胳膊轻揽了她的肩。雪砚矜持地扭过头,不解地问:“大白天的,为何有此轻薄之举?”
他微微一哂,心里笑骂一声“活宝”。
瞥了她半晌,才轻声慢语道:“为夫决定了,今晚必须挑战二十次。”
雪砚一愕。立刻知道他长了千里耳,全听去了。一时羞愤欲死,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不能见人了。拳头连捶带打落在了他胸膛上。
周魁哼笑一声。
一贯凝着冰的脸也春风习习的了。
车外马蹄儿踢踏,雪色茫茫。
车内正是燕尔新婚,缱绻情浓......
不料这时,车前的侍卫猛一声暴喝:“小心!”
“铛铛”两声清脆贯耳,仿佛是冷兵的相击声。尖锐的戾气卷过来了。车帘鼓荡,数点寒光已突刺进来。周魁袖风一震,将几枝箭镞扫落脚下。
他的脸瞬间冰寒。不饶一丝空子,迅疾如电地抄起座侧的弯刀,揽着她冲天而去了,直接把车顶破开了一个大窟窿!
等落地一看,车身上密密一层已射成刺猬。
天啊!雪砚的心、肝、肺一齐撞到了喉咙,天灵盖也弹飞了几丈。
一场刺杀电光火石地袭来了!四下里弓弦直响,箭枝“嗖嗖”直飞。“铮铮铮”尽射在他的刀面上了。
眼前寒霜飞烁,杀气沸腾。
他左手搂着她,右手一把刀裹身。舞得没了影子。
一波悍然交锋后,箭忽然不飞了。
雪砚心悸欲死地往四下里瞅去。只见道旁有一座荒弃废庙。佛黄色的残垣断壁上,长蘑菇似的冒着一排蒙面脑袋。足足五六十人模样。
领头的捏嘴一声呼哨。蒙面客们纷纷出洞,卷地杀了过来。脚尖一点一蹴,疾行如飘风。霎眼几道影子已掠至跟前。
刀对刀火花激射,铛铛声不绝于耳。
雪砚的两手死抱着他的腰。每一根汗毛都立成针尖了。只觉得兵器声、呼喝声、惨叫声在四周罗织翻滚,声声摧肝裂胆。
足有十几人围住了她和将军。他悍得没了边,刀子一递就见血见肉。身躯在她臂间贲张骤缩着,好像藏了一条狂龙。横削竖戳,宛如剁菜。
不及眨眼,几个脑袋就滚下去了。满地黑红黄白,浓墨重彩。雪砚“哇”的一声,中饭带着胆汁都呕了出去,喷了刺客一身。
那人抡起青冰大刀,齐着她的腰就抹过来。眼见她这如花美眷也要成两截子了,丈夫回身一个垂锋斜下,一撩一戳,刀刃又进到那人腹中去了。
不等抽刀又乘势飞了几腿。快似乌龙绞海,接二连三踹断了几个人的骷髅架子。
一名杀手腾身飞刺,被他顺势把腿一接,提刀一拍。
看着没咋用力,那根腿子就像黄瓜似的断成两半了。
雪砚的三魂早已从头顶飘走,七魄也从脚下流失了。全程只是婴儿一般睁着眼,木瞪瞪望着他提刀拍碎黄瓜,拍烂大蒜头,徒手捏爆葡萄,爆破了西瓜。
又撅柴火似的碎了一条膀子。
咔嚓咔嚓,落花流水凶狠至极。
她这双只见过杏花春雨的眼睛,这一刻直面着人间地狱。满眼只有鲜红的血窟窿,和抽搐的残肢。
她把胆汁呕得光光的了。
而他于搏杀中瞅她一眼,淡淡安慰一句:“别怕,习惯就好了。”
说话间,又搂着她疾步冲突。身影快得叫她两眼一抹黑。
等站定时,他已将一把弓顺到手了,箭囊往颈后一插。左手搭弓、右手拈箭,一拽就把大弓拉得满满的。“嗖嗖嗖”寒光连射,如雨打林花一般,摧倒十几个敌人。
雪砚六神出窍,望着丈夫整个儿痴呆了:“......”
这一来敌方锐气骤减,分明已有了怯战之意。他的兵趁势风卷残云,虎奔狼突地一番横扫。很快就把一场凶险的刺杀粉碎了。
于修罗地中闲庭信步,各个好像没当回事儿。
风暴歇止了,只余一地血色的狼藉。雪砚直眉楞眼地望着。杀戮声仍在脑子里沸腾着,把她丢在了炽热的空白里。
“雪儿,雪儿......”他轻声地唤她。语气如招魂一般,“没事了,只是一场小小的埋伏。”
“我没事呀。”面如金纸的妻子说。
“真的没事?”
“我像有事吗?”雪砚明净的大眼望着他,里头鼓足了胆气。
周魁微微挑眉,诧异了。也心疼了。他想说一句难得的软话夸奖她。还没找着词儿,她就两眼一闭,软绵绵地昏过去了。
就出息了一小会儿......
而脑子里的某一处,仍回响着乒里哐铛的厮杀声。
她不适地挣了一下。上方有人说:“醒了?”她努力地把眼撕开,便看见了丈夫的修罗脸。婆娑的光影中,显得令人惊心的硬铮和冷厉。
她的心骤缩一下,又徐徐地松驰开了。冲他呆望一会,扭头一瞧,才发现已到自家的马厩前。覆雪的檐角上挂着几盏马灯,一片清冽冽的况味。
一阵风过,几片枯叶像滴血一般从树上凋落下来。雪砚死死地盯住看。瞳孔都要竖起来了。他循着她的目光瞅去,不解地问:“你瞧什么?”
隔了一会,她把脸转过来。魂都散光了,两眼迷怔怔像个未经世的孩子。嘴上倒比鸭子还硬:“......府里的夜景好美。”
他端详着她,安慰说:“放心。刺客进不来这里的。”
“当然。有四哥在,我一百颗心都放下了。”她冲他乖软地一笑。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周魁一整副的铁石心肠都揪了起来,恨不得把她藏进自己的身体暖一暖,焐一焐。
仆人掇着马凳子来伺候。他直接带她飞下了马去。因为雪地里一场厮杀,两人都脏得不成样了,裹了一身的泥浆和血浆。两双脚都成了泥蹄子。
他径直抱着她穿过了角门。回到自家院中,立刻炸起一片惊慌。两个嬷嬷瞅着一身泥浆的女主人,惊声说:“这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没事,嬷嬷。”雪砚笑得一脸大将风度,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我们打了个胜仗。”
“诶哟,你个糯米人儿打啥仗哦。”
周魁淡声吩咐道:“去把后舍的浴池子烧上,再烫一壶酒来。”
仆人们立刻火烧火燎地奔忙起来。起锅炉,擦浴池子,上灯,熏香,备衣,烫酒。每一双腿都转得像翻连枷似的。
急急风来,急急风去。
两人换下脏的外袍和泥鞋,略微净了净手。一壶酱香陈酿已烫热了。他面无表情地慢斟两盅,递了一盅给她。“来,压一压惊。”
“是辣酒么?”
“嗯。”
“我不能吃辣酒。”
“喝。不喝要惊风的。”
她犹豫一下,接过来一口闷了。火龙“烘”地往下烧,把腔子里全点燃了。她的眼里辣得直出水,拿帕子拭了一拭。
这下可好,就像破开了一个缺口,眼泪开始湍急地往下掉了。
一颗紧着一颗,擦拭也来不及。
她垂头叹气,“这酒也真太烈性了,太烈性了。”
清亮的玛瑙泪珠子坠在玉颜上,洒在毡毯上。比“梨花带雨”更凄美三分。这模样,能叫最硬的心肠也化成水。
“嗯,哭吧。”他伸手摸住她的头,说出了一句软话:“不怕了,胆小鬼。”
她的泪越发滂沱了。
他肚子里掏不出别的软话了,只一个劲儿说,“哎,你这胆小鬼......莫哭了。”转头又说,“哭了也好,哭出来好受一些。”
这话似有几分道理。一升的泪流出去了,她身上的哆嗦也少去一半。这时,后头的浴池子也烧到了火候,热气腾腾的了。
他粗着声气儿说:“走,洗澡去吧。我的胆小鬼。”
雪砚是第一次用家里的浴池。
太奢华了,这是把杨贵妃的华清池搬过来了。
它是从一整块巨大的玉白石头里抠出来的。抵得上木浴桶的三倍。池边一条引水沟,把污水都引到外头去了。
壁上有六个怒张的龙嘴。
一摇轱辘,隔壁蓄好的热水冷水就从龙嘴里哗哗地淌过来。
真是好得近乎造孽了。
雪砚泪痕未干,怯怯地打量了一遭。不知怎么下手洗这个澡。因为他也一起进来了,并且,已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皮,又把手朝她伸了过来。
雪砚赶紧往地上一蹲,蜷成了一只兔子精。
他无奈地撇一撇嘴,“行,你就蹲这儿害臊一夜吧。”就自己先进去了。见她埋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真打算害臊一夜,他又扭头说,“快过来,会冻着的。”
“诶哟,求你饶了我吧。”她低声哀吟道,“你不臊,我还臊呢。”
“过来,”他漫不经意地撩水擦洗着,使个诱敌之计说:“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喊姐姐也行。”
她没有吭声,过一会,才抬起了泪湿的脸蛋子,“别的话也行么?”
“嗯,都行。”她这么一个闺中的小活宝,才跟了他三天就去地狱游学了一趟。真是受大罪了。男子汉大丈夫,哄一哄妻子也是该当的。
他把一句“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咬在唇间,准备大大方方地赏给她了。
雪砚直起身,望着丈夫有了弱弱的期待,“真的?”
“嗯。”
“那,你就说一句周魁是小狗,再学三声小狗叫吧。”
周魁好一阵气血翻涌,噎得要死不活了。他猛地探身一捞,把人往水池里一插,以雷霆之速剥了她的皮。雪砚“啊啊”惊叫几声,像条鱼儿飞快潜到池子的另一端去了。
两人像猎人与猎物一般,你瞅我我瞅你地盯了会儿。
“哼,我看你根本还没吓够。皮实得很!”他冷眉冷眼地说,“欢脱得很呢!”
她抱着肩缩在一角,娇怯又哀怨地顶嘴:“早吓得够够的了。你干嘛凶神恶煞的。我没被刺客吓死,倒要死在你这个自己人手上了。”
他瞪着这张出水芙蓉的脸,不够冷地冷笑了一声,“哼,别缩得像只兔子。我要吃你不成?赶快洗,别冻着了!”
室内里烧得云蒸雾绕,暖融融的。热气一丝一丝地渗入肌骨。雪砚倚着池壁匀了几口气,感觉手脚的颤抖没那么严重了。
彻骨的阴气被热水驱散......总算活了过来。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气,置换着脏腑里的抽搐感。过一会,又正告了他一句:“四哥,我要洗头了。你可别偷偷从背后冒出来,我会吓出疯病的。”
他懒懒地横她一眼,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雪砚就着一个温水的龙嘴冲头发,抹皂膏子。每隔一会就戒备地向后瞅一眼。
自己吓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他平展着两条胳膊,放松地靠着池壁。像假寐的大老虎那样眯着眼。似乎对这一惊一乍的小兔子完全没有兴趣。
脏水沿着小引沟淌走了。
她拿起一边的牙粉擦牙漱口,清除嘴里的酸苦味儿。又含上一块香片......
屋里点了六盏青花缠枝的瓷灯,溢出如水的光辉。乳白的热雾袅然上升,如面纱一般柔柔地拂动着。渐渐的,她骨头里封冻的坚冰都融开了。
血腥气和厮杀声也随雾气飘远了。
雪砚彻底放松下来,几乎想在这温热的池子里眯一觉了。她的眼神惺忪起来,迷怔怔地落在了丈夫的身上。
望着眼前的他,想的却是搏斗时的他。那摧钢断铁的力量,藐视一切的雄姿......想着、想着,雪砚就痴掉了。
以前,只听说他的武艺高得令人发指,却没有真切地感受过。这一次可算领教啥叫“无敌”了。她咂着“无敌”这一字眼,心里忽然滋出了一股猛烈的羡慕......和喜欢。
真不可思议,这位了不得的英雄好汉竟做了她的丈夫。
这件事究竟咋发生的?
她呆呆地瞧着他。瞳仁儿颤微微地浮在眼眶里,像极了两滴柔嫩的水。
这两滴水在他的胳膊和胸膛上流连着,描摹着肌肉的强悍线条。一阵一阵掩饰不住的震惊。她的崇拜和羡慕太过实质,几乎都要发出声响来了。
他口中喝着酒,眼波乜斜着她。明知故问道:“你老瞅我做什么?”
她瞟着别处,手掌拨一拨水。“那个......你让我好动心呗。”
他的酒意“烘”一下全上了头。静了一会,又故意冷硬地说:“哼,为何,就为我穿上裤子就不认人?”
“这只是一方面啦。还有你武功厉害、不给别人活路的样子。”
他谦虚地回一句:“哼,不厉害。我只是一个在家还得学狗叫的可怜男人。”
她低头笑了,脸上羞得如火如荼。他也微微地笑了,眼波里浸满了醉人的佳酿。两人不说话地戳在水池里,互相瞄着。
这脉脉恩爱的样子使一室如春,把腊月的寒意都赶跑了。
她像个讨糖的孩子,巴结地说,“四哥,要不把你的绝世武功也教一教我吧,啊?”
周魁心里一乐,就知道会有这一句!
他故意挑剔地瞥住她,“你学来何用?”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一头老虎,就要学着做母老虎。”她嗫嚅道。
他嘴角一抽,“可我不喜欢母老虎。”
“几个嫂子都会武功的嘛。李嬷嬷说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才华绝世。”
“哼,听听,都绝了世了。”他讽刺地说一句。
她低声咕哝道,“我也想学一点本事傍身,这样人家才不会笑我只有一张脸。”
周魁一边倒酒,一边慢吞吞地说,“放心,你不光有脸,还有一张嘴呢。你的嘴也绝了世了。”
“.......”
“明明只有一次,能吹成十五次、二十次。哼,其实一次都不能算。只能算半次,我就硬生生被你劝服了。”说什么疼得想死,宁愿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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