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总管一听,这才躬身长揖。毕恭毕敬地说:“见过四奶奶。”
“总管不必多礼。”雪砚说。
刘总管抬眼一瞅,只见眼前娉婷玉立着一个神妃娘娘,美得夺人呼吸。他心中一栗,赶紧把眼一垂。绝不敢多瞅第二眼了。
此刻,周魁并不直说叫管家来的用意,却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说曾学过算盘?”
“是的。”
“帮自家铺子里核过账?”
“是的。”雪砚说。
周魁见她面容恬静,由内而外散发自信的光晕。不禁益发好奇了。据他所知,就算名门中教养的女孩儿也少有几个会玩算盘的。
能瞧懂账本儿、厘清家中的进出巨细就算是拔尖的了。
说到底,数算对女子而言那是另一重世界的学问。
加加减减的倒还简单,涉及到增成归除了,只怕脑子里根本没这个弯儿。
他有心进一步地考校妻子,便问道:“那就请刘总管报账,你来核一核吧。”
说着,就从一旁柜中取出一个乌漆楠木珠的大算盘来。
雪砚一瞧这华华丽丽的大算盘,手骨都痒了。从丈夫手中接过,在对面盘腿坐下。抬手刷刷地一摇,干净利落地清了盘。
粒粒乌珠调停地就了位,上二下五,整整齐齐。
这一出手就是藏着活儿的。气势呼之欲出了。
刘总管眼睛微闪。
周魁表情不变,望着妻子说:“刘总管,你唱账吧。”
“是。我尽量唱慢一些。四奶奶若没听清,只管叫小人停下。”
雪砚扭头微笑:“无妨。你只管快快的。”
刘总管微愣一下,开始了唱数。“进二百一十五两三百钱,出三十两......十八增成二十五......八千六百一十四,归除六份......”不拘加减乘除,依着顺序唱报了出来。
雪砚一上手,并不带半点为难的。纤纤玉指上下翻飞,如行云流水,一丝不乱。只听得这小花厅里“嗒嗒”如雨,乌珠起落,竟没有一次滑了位、游了珠的。
不管上进下退、增成归除,皆是得心应手。
刘总管震撼不已,口中也越唱越快,想探到她的底了。不一会儿,这嘴皮子翻得像说快板儿的,额上也是冷汗、热汗一起流了。
可是,娇滴滴的四奶奶竟是举重若轻,毫无压力。到后来数字大了,干脆玩起了“左右开弓,双龙戏水”的绝活儿,左右手一齐翻飞起来,如玉蝶穿花一般。
这一下,就连周魁也瞧直了眼。惊呆了。他也算见过天南地北的世面了,却从未听说有人能打双手算盘的。这岂不是“铁算子”中的铁算?!
待这个账本儿唱完了,她的手也同时收了工。慢慢吞吞地把最后一个珠子推送到位,像结束了一场美丽舞蹈,优雅绝伦。
最后的总账一核,竟是一厘不多一分不少!
刘先生“啊呀”一声,只差五体投地拜倒了。
擦着汗叹服道:“年前外头几间铺子核账,花五百两请了四个铁算盘,摆好大的排场。我今日瞧着,竟无一人比得上四奶奶手下这功夫。佩服,佩服之至!”
雪砚见丈夫目光熠熠地瞧着自己,不禁羞赧地低了头,“算不得什么。粗浅的小技巧罢了。”
她打小寄人篱下,一直都十分明白学习的重要。七岁那年继父和娘吵嘴,听他说了一句:“你拖了一个小油瓶吃白饭,我抱怨过什么没有?”
她就铆足了劲儿,再也不想当个吃白饭的了。总想尽自己所能,给家里派一点用场。若是某一天虚度了,她便自觉地不吃、或者少吃一点。
她就这样长大的。乖到什么程度,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数算上,算盘还不算她的绝活儿呢。她还学会一套“袖底藏金”的心算术。不拘多复杂的账目,只要一过耳,掐着指头就能心算出来。
她甚至能用这一套方法,将“大夏历”推算到了三百年后。
只是可怜身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去干一番事业。又长了这样麻烦的脸,只能在后宅中做一朵安静的小花儿......除此之外,她能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呢?
周魁一言不发瞧了妻子许久,方才对管家说:“你先下去吧。此事不必与外人宣扬。”
刘总管肃然一静,汗津津地出去了。心中百般称奇,自不必说了。
雪砚的肌肤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分量太重了,叫她接不住。她红着脸不言语。少顷,他把那一串黄铜大钥匙推了过来,“雪儿,以后家里的事就交于你。”
雪砚的心一片滚烫。她起身下榻,到他跟前福了一福。轻声说:“多谢夫君的信任。”
周魁伸手扶住了她。
抬眼时,她从这张又冷又悍的脸上读到了温柔。和话本里的书生不一样。他的温柔是无声的,也是强悍逼人的。静静地不说话就直透人心了。
雪砚慢慢地把头往他的怀里一埋,喊了一声:“四哥。”
他的胸腔里“嗯”了一声。又故作铁血,冷眉冷眼地说:“嗯,仅此一次。以后不可这样撒娇......乱我的心性。”
雪砚基本上已身心调适,把根须扎进周家的硬土里了。
仍是飘雪的一天。早饭后,兵部几个同僚和下属过府来贺喜,周魁一直在前厅会客。她去祖母的“涵晴院”小坐了一会。
回来的路上,春琴小跑着来寻她:“宫里才刚来人传话,说六宫都太监曹公公一会儿要来送赏。”
于是,又急急忙地赶回了家。
雪砚头一次见宫里的人。每一根汗毛都如临大敌。
可是,这一家子上下倒稀松平常。
李嬷嬷笑说:“四奶奶莫怕。皇上和咱们将军私交甚笃。三天两头就赏东西来。这次大婚,先前朝堂上已赏了五百金。这次是私赏,就和出人情是一样的。”
“哦......”雪砚心想,这大概就叫君臣的“私相授受”。像唐明皇和安禄山那样。至于是真心赏识,还是权谋做戏,就是后宅妇人不可妄测的了。
李嬷嬷取来一套金绣大杂花的霞帔正服,帮她换上了。嘴里絮叨着:“婚前就做好了五套。预备要进宫谢恩的。四奶奶现在没封诰,绣的是兰花瑞草。等以后诰书下来,这衣裳还得换呢。”
“一切有劳嬷嬷了。”雪砚说。
李嬷嬷宽慰道:“放心吧,我和刘嬷嬷以前常经手这些事,也惯了。”换好正服,又戴上珠翠蹙金的角冠。“大妆”就完成了。
李嬷嬷领她去书房见男主人。
将军也换上了武官的朝服。他的军衔是“昭武大将军”,领的职是“兵马大都督”,兼任京卫指挥使。官居一品。另外,还有一个“太保”的虚衔。
正一品武官的朝服是红色。胸前补子上纹绣“雄狮”。他穿得好看。极致的冷煞配着鲜艳,风采叫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权力的致命美感么?!
雪砚对丈夫瞧着,感觉如在一场梦里。
他沉静地翻看着一卷公文,冷铁般不苟言笑。半天也不瞧她一眼。“心性”的把持可谓滴水不漏了。雪砚也不吭声,只是乖巧又端庄地等待着。
静谧中,心却自由地飞远了。
飞到她想象的“海阔天高”里去了。
一个门吏小跑着来报:“曹公公已到巷子口了。”
周魁说:“开中门。”这才放下手中卷轴踱步过来。她起身相迎。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伸手微调了一下翠冠。淡声道:“不必紧张,以后习惯就好了。”
“知道了。”
四目相对了片刻,才一前一后往正堂去了。
中门开了不久,宫里的大队人马就来了。
曹公公是个三十来岁的模样。细皮嫩肉的方脸盘子。穿一身油绿纻丝袍,披狐裘大氅。满面含笑,昂首挺胸。
步步有天家的气派。
后头跟着十几个小太监。各自低头捧一个礼盒,或两人抬一个箱子。
见了面,曹公公先大声宣布一句:“圣上有旨,免跪。”周魁说“岂敢”,然后就真的没跪。雪砚的膝盖屈下去,又像弹簧一样直了起来。
那曹公公立在堂中,春风拂面地说:“圣上使我来传话。”
“请讲。”
“朕对四星的爱惜之情胜过亲生骨肉。你不肯娶妻,朕日夜难以成寐,几乎已得心病。如今终于大婚了,梦中亦笑醒也。”
雪砚听得一脸懵。
皇上讲话太有烟火味了。想象里,皇帝是吹一口气就能死一大片的。没想到也会这样抒发感慨。像个老祖母......
周魁说:“也请曹公公带个话。”
“将军请讲。”
“就说臣知道了。皇上的爱惜之情臣已领会,不必三天两头地表白。”
雪砚直听得魂飞魄散。她这夫君......是糊涂油蒙了心,把皇帝当作内人在训诫了么?
他活腻了,还拉她下水垫了个背!
“哈哈哈,”曹公公俯仰着大笑几声,“皇上与将军情深意笃,言谈快意。只是莫吓着夫人为好。这位,便是新夫人吧?”
周魁这才回头,引见道:“来,见过曹公公。”
雪砚连忙正了仪态,上前行了一个礼。
曹公公静了一会,方才笑叹道:“啊呀,果然英雄当配美人。夫人确有天人之姿啊,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谬赞了。”
“请将军接了皇上的赠礼。”
“请。”
一群小太监将箱子、礼盒呈到堂中来。曹公公晃着脑袋唱道:“皇上赠将军10万贯钱。织金云锦一百匹。蟒袍两身。新夫人戴的翠冠两件。宝刀两把,珍玩两箱。奇药十盒。西域香料十盒,北国人参两根。南疆香茶十罐,东海珍珠十斤。
另有宫廷御膳十份,有羊骨炖蕨菜,梅花鹿筋,百鸟朝凤,桂花鱼翅……”
雪砚被淹没了。这一份铺天盖地、齁死你拉倒的恩宠,直听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感受不到发财的快乐......曹公公吟唱了半天才结束。
周魁说:“明日自会去宫中谢恩。”
“不必。皇上请将军好生享受婚假。年后再进宫一聚。”
“遵旨。”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曹公公茶也没喝,即刻启程回宫去复命。送礼不过一刻功夫,倒叫雪砚前后忙活半天。她领着刘总管,李嬷嬷一起将这些东西造册,归置到后舍的大库房里去了。
里头琳琅满目,如藏宝阁一般。
御膳则分送于长辈、各房哥嫂一起享用了。
下午,各房又遣人来随她的回门礼,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好,身上已乏得要命了。这些天一颗心吊得太高,到了这一晚,困倦终于像涨潮一样反扑了上来。
累得想倒头就睡。
晚饭是撑着吃的。稍微消了食,就赶紧去沐浴了。
他还在书房里忙。她太乖了,不肯先睡。就坐在床头等了会儿。透过卧室的窗瞧去,那片灯火像家的灵魂,温柔地映在雪地上。
风怪声怪气地呼号着。雪砚依偎着床柱,任由心事自生自灭。渐渐的意识被睡意晕开了。她安静地入了睡。
睡成了一幅楚楚动人的画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到自己被人搂住了。雪砚猛一激灵地睁了眼。脑子空白了一瞬,才认出是她新婚两天的丈夫。
油灯的光里,这张天生煞重的脸如初见时一样让人惊心。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隔了一会,才又想起他的种种好来。
他把一个真金白银的家都交给她了。自己还这样一惊一怕的,真是不像话。
雪砚心里内疚着,柔柔地说:“你回来了。”
“怎不躺下睡?”他皱眉问。
她满眼含着盹儿。声音被睡意碾皱了:“就是想问一声,明天你有时间陪我回门么?”
“嗯,当然。”
“那就好。有劳四哥了。”她轻声说着,想站起来福一福。
他把人拉住了。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手就顺势停在了她的脸上。这手里含着的“危险”,瞬间让她身上每一块都苏醒了。
每一根汗毛都开始通人性了。
“身上好些没?”他问。
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还是疼得想死。”又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望住了灯芯上的火舌。它躁动地一颤一跳,像极了一颗不安的心。
所谓楼上看山,城头观雪,灯下瞧美人。她一身雪色寝衣,青丝如水。仙到极点,就有了要命的妩媚。他的神志和心性都晕开了,稀糊了。手却开始变得霸道。
她闭上眼时,蓦然想起了他一身朝服的样子。心底没来由的炽热起来。于是又斗胆了,一把捉住了他的大手。
和新婚之夜一样柔柔的。嘴角却升起了一朵娇羞的笑。
那么甜,又那么艳。像糖水般涓涓地往人心里淌。就那样瞅他一会,垂眸说:“四哥,你想要我不疼也行,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他这时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很难得的笑了。过一会才又慢慢把脸绷回去:“哼,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姐姐?这不可能。”
“不喊姐姐。就说一句话就行。说了,我再疼也是幸福的,高兴的。愿意的......”
他不想睬她的。可又遏不住好奇她要作什么怪,“什么话?”
雪砚把手伸到了他的脸颊上。两天前的新婚夜未能造次成功,这一刻到底达成了。她的瑰宝大眼照耀着他,轻声道:“就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的表情严重地皴裂了。
半晌,回敬了她一声重重的“哼”,“臭丫头,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
雪夜里,风仍在怪声怪气地呼号着。
新婚的夫妇俩黏糊得命都不要了......
想到梦的滑稽,默默在黑暗里笑了会儿。
她梦见回门了。王家人热情迎接,一番烈火烹油的热闹。为接待她的煞神夫君,继父和两个继兄使尽解数,几乎笑折了下巴骨。
她坐在闺房里,和娘说了一会儿话。
娘的嘴实在太臊人了,一上来就问洞房了几次。
雪砚死活不肯讲。她就哀怨地掉泪了:“没良心的丫头。出门时一声都没哭,害我被人笑话死。现在一嫁人就生分了,跟亲娘私房话都讲不得了。”
为此,母女俩还拌了几句嘴。好好一场回门弄得疙里疙瘩的。回家时,她后悔自己太要脸皮了,冷了亲娘的心。也泪汪汪地哭了一会。
然后就醒了。
想到娘的话,雪砚的一颗心就泡在想念里了。
酸酸的。
“怎么醒了?”旁边的人说。她扭过头。借着窗缝里漏来的稀薄雪光,看见他趴在软枕上,有如伏虎一般的威仪。
她说:“......做梦了。”
他把被窝掀开了一角。她犹豫一下,接受了邀请。好似他养的一只鸡娃娃,乖乖地依恋到羽翼下去了。“啥时辰了啊?”
“四更初。再睡一会。”他倦懒地说着。大手罩住她的脸,封印了不许说话。
雪砚蠕动着把脸挣开了。这大被窝里血气烘烘,热烫又硌人。像躺在火炉边上。她说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但是,却感到不可名状的安心。
她蜷手蜷脚地卧在他臂弯里,安静地呼吸着。
渐渐的,又化到虚无里去了......
五更天,卧室里已蒙蒙亮了。她睁开眼时,入目仍是熟悉的光景:他屹立在床下,慢条斯理地穿着练功衣服。每一根发丝儿都意志如铁。
她这个温柔乡又被撇下了。
雪砚披了长袄下床,替他拿腰带。扣好后,忍不住在他紧绷绷的肌肉上揩了一揩,摸了一摸。他立刻威胁地“嗯”一声,训诫道:“天亮了。不可有轻薄之举。”
“是。”她低眉顺眼地应了。忽又嘴角一翘说:“我只是一时太欣赏夫君了……”
他一见这乖宝宝的笑,就知后头不是正经话了。真不想理她。可是自打成了亲,他这条虎躯就长出了贱骨头。明知不正经还给她捧哏儿:“欣赏什么?”
她仰起脸说:“欣赏你一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好霸气的样子。”
他额心一跳。猛的将人抱起往被窝里一揣,严正勒令道:“给我继续睡。以后不准起来捣乱。”说罢“哧”了一声,兀自往隔间去了。
早晨没下雪。吃完饭,两人就赶紧回门去了。带了十来个亲兵,驾两辆马车。一辆车上坐人,另一车则载满礼物。
他们没走内城,却走外城运粮的官道兜了一圈。
虽是绕了远路,到底在午饭前赶回娘家了。
王家一大帮人等在门口,脸上堆砌了十二分的笑。嘴咧得大大的,满满的。再多一分就狰狞了。
车子一到,娘含着泪花笑嚷开:“我的乖囡心肝肉肉,可把你盼来家啰!”不等人下车,就张开母鸡翅膀要来抱了。
“娘!”因为梦里拌了嘴,她这会儿拿出了双倍的亲热,“娘,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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