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这是决策失误。”
陆延盛也不生气,反倒因为儿子关心着集团,甚至还有些欣慰。
“有些话,别说得太早,也别说得太满。”
陆祁溟蹙眉,看向高深莫测的父亲。
“你啊,年轻气盛,有头脑有天赋,但经验还是不够。”
“回来吧。”陆延盛放下面子,“爸老了,陆海也需要你。”
陆祁溟避之不答,抬腕看了眼时间,在众目睽睽中,像是做戏般主动拥抱了陆延盛。
“保重。”
然后顶着无数聚光灯,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盯着他冷硬无情的背影,陆延盛在心底叹口气,“这个逆子。”
也就是拿准了自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不管他怎么肆意妄为,他都不会真的生气。
走出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陆祁溟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真丝衬衫的前两颗纽扣被他扯了开,整个人又变得慵懒不着调。
皮鞋踩上红毯的霎那,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他想起李明德是谁了。
在那份梁舒音父亲的调查资料上,还有另一个老师的名字和照片。
跟梁父一起竞聘教授的,李明德。
而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他一瞥而过的课表上。
戏剧鉴赏课,周一晚七点。
她从那栋老旧行政楼跑出来的时间。
他不想阴谋论,但梁舒音昨天对李明德的态度实在反常。
就算一个人在不同场景,面对不同的人,通常会给出不同的态度,但昨天的她,显然戴了张面具。
电梯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抬脚进去,蹭亮的电梯壁上映现他冷冽的一张脸,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帮我查一个人。”
昨晚回到学校后,梁舒音没再回家,直接在宿舍睡了一夜。
也许是日有所思,她噩梦连连,几乎一夜没睡好。
闹钟七点准时响起。
脑袋发沉,衣服几乎汗湿,她下床冲了个澡,收拾妥当后,快八点了才叫林语棠起床。
林语棠家在外地,为了李明德的事,她国庆没回去,跟梁舒音一块呆在宿舍。
“棠棠,早餐想吃什么,我去买?”
梁舒音用发圈套着高马尾,腾出一只手在林语棠的床位上轻拍了两下。
没反应。
林语棠平时是宿舍起的最早的,不管节假日或时节变化,每天六点半雷打不动地准时醒来。
以为她昨晚也失眠没睡好,梁舒音没再叫她,直接去食堂买早餐了。
然而,东西拎回来,她走过去轻拍林语棠的床头,却还是没动静。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脱了鞋,爬上林语棠的床,狭窄木床晃动起来。
林语棠终于翻了个身,艰难睁眼,“音音,我有点儿难受。”
梁舒音探她额头,“怎么这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
“不知道。”林语棠似乎被烧懵了,“昨晚喉痛发痒,我吃了点药,没想到今天更严重了。”
“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
“浑身又酸又痛,动不了…”
梁舒音想了想,她柜子里还有对症的感冒药。
“你先下来把饭和药吃了,然后再上床休息。”
“可是我们说好了下午要一起去茶社的…”
梁舒音宽慰她,“时间还早,说不定你下午就退烧了。”
巴蜀文化讲座在下午三点。
临近出发时,林语棠虽然烧退了,咳嗽却加重,一咳起来骇天震地,仿佛肺都要吐出来。
“不行,你还是呆宿舍好好休息吧。”
“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林语棠执意去柜子里拿外套。
“棠棠,你现在的身体,恐怕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林语棠顿了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是,还可能拖你…咳咳咳…拖你后腿。”
“没关系的,你休息,我去就行了。”
她扶着林语棠坐下,“你放心,今天不会发生什么的,我就是去刷个脸熟。”
“真的吗?”
“嗯。”
“那你答应我别冲动。”
“好,我答应你。”
梁舒音换了身白色长裙,天有些凉,她又在外面套了件缀着淡蓝色花瓣的白色开衫。
这次的巴蜀文化交流活动请了不少本土作家和文化人。
她进去时,位置就还剩下后排的几个,台上主持人和几个文化名人在闲聊,李明德也抱臂立在一旁。
也许是他这个人看起来太儒雅,前排女生都纷纷朝他望去。
梁舒音冷冷扫了他一眼,正要往最后一排去,就听李明德叫她。
“梁舒音同学。”李明德从演讲台一侧走过来。
“李老师。”笑意瞬间攀上唇角,她轻声道,“棠棠发烧来不了,她让我跟老师请个假。”
李明德点点头,“最近流感多,你也要多注意。”
“谢谢老师关心。”
李明德指了指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你坐那儿去吧,离得近,听得更清楚。”
梁舒音神色微顿,点头道:“好的。”
十来分钟后,活动正式开始。
主持简单介绍今日的流程和来宾后,便将话筒递给了李明德。
李明德并非今日的主讲,他一手接过话筒,一手揣兜,看向座位席,抛砖引玉般提出了一个问题。
“公元669年,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从长安出发,去到蜀地,后来写下一首与此相关的散文。”
“有谁知道是哪篇吗?”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说杜甫我还知道,王勃我是真不清楚。”
“我也是…”
“我记得好像叫入蜀纪什么的…”
不知想到什么,梁舒音盯着李明德那张脸,因为走神,始终没移开视线。
察觉到她的注视,李明德点了她,“中间那个穿白裙子的女生。”
意识到被点名,梁舒音回过神来,起身接过话筒,从容作答。
“是《入蜀纪行诗序》吗?”
李明德赞赏地点头,“没错,就是这篇《入蜀纪行诗序》。”
“那么接下来就让魏莱老师,给我们聊一聊王勃、杜甫、刘禹锡这些文人和蜀地的趣事。”
一个半小时后,活动结束。
撞见李明德的目光,梁舒音倏然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以为她害羞,李明德主动朝她走了过去。
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听到男人开口念出她写下的书名。
“巴蜀文学研究论述…”
“李老师。”她阖上笔记本,站了起来。
“看来听得很认真嘛。”
“嗯,我打算去图书馆借这本书。”
“别去图书馆了。”李明德看着她,“我这里就有。”
清风茶舍,一楼二楼是喝茶的地方,三楼则用来举办各种文化活动。
而三楼的最里头,有间书房,是李明德在这里的私人领地。
“跟我过来。”他说。
“好。”
跟在男人身后,梁舒音脚步不疾不徐,心跳却开始猛烈加速。
她伸手握住锁骨上那条银质异形项链,暗自深吸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跟着李明德步入未知的领地。
“那里,第二层第二格,你去拿吧。”
他朝里头的书架随意指了下,“我去给你倒杯水。”
梁舒音点头,“好的。”
然而两秒后,她听见李明德在身后关上了书房的门。
听见关门声,梁舒音脚下一顿,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迈步。
书房窗帘紧闭,老旧昏暗的灯罩中透出压抑的光。
她慢慢走到书柜前。
那本书的位置很高,她踮着脚,伸手去够。
手指摸到书脊的底部,她用力一抽。
老旧书柜,书太多,每本书都像是在夹缝中生存,被左右的书夹得太紧,她又只摸到一点边缘,根本抽不动。
“需要帮忙吗?”
身后脚步声渐进,一股热气将她笼罩,李明德的呼吸喷在她耳后。
她后脑勺一紧,毛孔渗出丝丝冷意。
他的手在书脊上来回摩挲着,指尖有意无意触碰到她的指尖。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偏头看他,“好的。”
于是男人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就抽出了那本书。
男女间的力量悬殊,让她蜷在身侧的手指,微颤了下。
不动声色地接过书,梁舒音面目乖巧,“谢谢李老师。”
然而,书拿出来了,李明德却并没有拉开同她之间的距离,他双手撑在书柜上,将她禁锢在他身下的方寸之地。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低头问她。
那张伪君子的脸近在咫尺,梁舒音感觉一条蛇攀上了后背。
那蛇沿着她脊梁骨缓缓爬行,一寸一寸,顺着肩膀、手臂的皮肤,来到她掌心。
滋滋吐着信子。
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竖起了,恐惧与兴奋同时漫上心尖。
危险在降临。
也意味着能昭示真相的证据在靠近。
她屏息凝神着,做好了随时伸手去掐这条蛇七寸的准备。
心跳快跃出喉咙,身体因害怕而发冷,颊却因胜利在即的兴奋散发着浅淡的红晕。
这落在李明德眼里,却成了少女的羞涩。他低头,鼻尖蹭她面颊。
下一刻,却突然顿住。
“这条项链挺别致的。”他忽然开口。
梁舒音心底猛然一惊。
“在哪儿买的?”他盯着她锁骨处,低声问她。
她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到瞬间窒息。
“这是…朋友送的。”
“哪个牌子的?”
汗水顺着背脊淌下,她抿了抿唇,“是…”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接个电话。”像抓住救命稻草,她立刻从包里摸出手机。
“好。”
李明德顿了下,从她身后撤离。她拿着电话去了一旁的窗边。
“梁舒音?”
陆祁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低沉缓慢,像是一场毫不真切的梦。
“你有什么事情吗?”平复后,她问他。
对方静了两秒,“你…还好吧?”
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是知道什么了吗?
大概是她一时没回答,陆祁溟又追问,“今天怎么没见你来咖啡店?”
原来如此。
她昨天骗他要去咖啡店兼职的。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她盯着窗框右下角那只干枯的蜘蛛。
“我很好。”
挂断电话后,转身就见李明德盯着自己,她将手机塞进包里,若无其事地开口。
“是我哥打来的电话。”
“你哥姓陆?”
梁舒音微怔。
意识到他看见来电显示了,她目光平稳地盯着李明德。
“我妈再婚了,他不是我亲哥。”
李明德一愣,点点头,走到她面前,轻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目光却再次落到她胸前,“对了,这条项链——”
呼吸微滞时,梁舒音听到他民族风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瞥了眼,眉头一皱,犹豫半晌才接了起来。
密闭的小房间,电话那头女人的尖锐嗓音,撞进梁舒音的耳朵里。
“接个电话怎么这么慢。”对方冲口而出,语气极不耐烦。
“刚刚有点事。”李明德并不慌乱。
“我进了货,你下来帮我搬。”
“好。”
“快点,我已经在楼下了。”
“来了。”
挂了电话,李明德转身,看向书架前的人,似乎在琢磨要怎么解决眼下的情况。
“没关系的李老师,你有事就去忙吧。”
梁舒音将那本书抱在怀中,像是犹豫了下,才腼腆地开口。
“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活动,我还能参加吗?”
“当然没问题。”
李明德走到她面前,视线从她怀里那本书慢慢上移,掠过她下巴,唇,最后落到她眼睛上。
“那就,下次再见了。”
宿舍空无一人。
她刚刚收到信息,陈可可带林语棠去输液了,让她不用担心。
关上门,梁舒音靠在木门后呆愣了很久。
直到空寂走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才回了魂,将所有东西一股脑扔在书桌上,迫不及待跑去了卫生间。
淋浴下,她抬起手指,反复搓揉、冲刷着被李明德触碰过的指尖。
他的气息、他揭下面具后那张丑恶的脸,在此刻反扑而来。
令她作呕。
冲了很久的澡,似乎也没洗去那种陈腐恶心的味道。
浑浑噩噩爬上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过去的。
黑夜与白昼的梦境交织着,朝她席卷而来。时光倒退,她似乎回到了小学的时候。
那会儿,她对小人书和漫画的兴趣远远大于上课,父亲宠她,经常在雨天替她请假。
他在书房备课,她就在旁边搬个小凳子,翻着乱七八糟的书。
累了,就爬上爸爸的书桌,指着他课件上的那几个字,问他。
“不平则鸣是什么意思?”
“不平则鸣的意思啊,就是指遇到不平的事,就要发出不满的呼声。”
“不平的事?”她托腮想了想,“是指不公平的事吗?”
“音音真聪明。”
“饿了吧?”
梁蔚见时间不早了,抱着爬到他书桌上的捣蛋鬼,“走咯,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她高高举起小手,“我要吃小馄饨。”
“除了小馄饨呢?”
“炸薯条。”
“垃圾食品咱就别吃了。”
“要嘛要嘛。”她在爸爸怀里扭动起来。
“好。”
梁蔚突然压低声音,刮了刮她鼻梁,宠溺地道,“那咱悄悄吃,别告诉妈妈。”
场景变换,她忽然置身窗帘紧闭,暗无天日的病房。
爸爸坐在窗前的轮椅上,目色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语气却透着几分苍凉。
“音音你要知道,人呐,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的。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
她蹲在轮椅边,紧紧握着梁蔚的手,边落泪,边拼命摇头。
“爸爸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爸爸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不会的,爸爸,你不会是累赘的。”
她哭得抽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会赚很多的钱,给你买有花园的大房子,你每天就在花园里看书、养花,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打扰不到你的。”
梁蔚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充满慈爱地看着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他最疼爱的女儿。
她却已经泣不成声,哭得浑身瘫软,趴在他腿上,“好不好爸爸,你别扔下我…”
深夜,陆祁溟的别墅中,秦授从冰箱里拿了瓶苏打水出来,拧着瓶盖,走到客厅。
“目前查到的就只有这么多。”
“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觉得你猜的应该八九不离十,李明德跟梁舒音父亲的事,必定脱不了关系。”
“只是没想到,李明德竟然还跟凌氏有关。”
凌氏集团是这几年才进入虞海市场的,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大本营,但靠着先进的理念和出色的经营,去年业绩已经位列虞海第二。
仅次于陆海集团。
也是陆海目前很大的竞争对手。
“有凌氏做靠山,难怪查起来没那么容易。”
“继续查。”
陆祁溟沉沉吐出三个字,将手头那个毫无瑕疵到像是被刻意清理过的光辉履历扔在一旁,揉了揉眉骨,拿出手机。
秦授过来前,就先把查出的资料发给了他,打开时,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下意识就拨给了梁舒音。
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心慌从何而来,直到确认她无碍,他才松了口气。
不过,她虽然口头说没事,但迟疑的语气,让他依旧不放心。
他拿出手机,盯着她的对话框,略显犹豫。
看出他心情不佳,秦授刷着手机上的新闻,开始转移话题。
“陆氏父子酒会相拥,破除不和传言…”
“虞海首富布局新兴领域,陆海集团下一代继承人商业嗅觉敏锐…”
秦授看向出神的陆祁溟,推了推黑框眼镜,“陆少可以啊,久不露面,一回去就上了个头条。”
陆祁溟显然对他的话题没什么兴趣,拎起桌上一瓶水,拧开,喝了口,眼风淡淡扫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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