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勖敬酒:“陈教授,恭喜您全家苦尽甘来,团团圆圆。”
陈教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头子,少喝点!”朱慧群的叱喝声自屋内传出,“喝醉了又发酒疯,就滚去大门外睡!”
陈教授忙掩住酒杯,低声对傅承勖道:“你这准丈母娘在学校里工作了十多年,厉害着呢。你心里得有点儿数。”
傅承勖忍俊不禁。
朱慧群对傅承勖简直不能更满意。
尤其当她得知,傅承勖父母长辈都已不在人世时,一边替他感到遗憾,一边替自已的女儿不用伺候公婆而暗暗庆幸。
只是她和陈炳文一样,想到大女儿婚后有可能随丈夫去美国,又要两地分隔,有些不痛快。
但这些小事都没有影响到一家人团圆的喜悦。
今夜,宋绮年自然留宿陈家。
大概是之前太过激动,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的时候反而很安静。像一个狂奔了十里路的人,终于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下倒是轮到傅承勖絮絮地说个不停了。
“我有一些打算,要看看你和你家里人的意见。”傅承勖说着他对将来的安排,“等北平的事料理清楚了,我们肯定要回上海的。我要建立一个总办事处,你店里的生意也不能再耽搁了……”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应着。
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正在她的胸膛里膨胀,就像一枚深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等到了一场大雨。
“……看你父母的意思,都很想跟着你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你现在住的地方太小了。贝当路上新修了一个电梯公寓楼,我在里面拿了四个单元。如果你父母不嫌弃……”
宋绮年没吭声。
“我只是想照顾一下二老。”傅承勖解释,“这是个好机会。我知道虽然他们表现得很喜欢我,但心底还是不放心的。我想取得他们的信任……”
终于,心中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宋绮年轻声道:“我爱你。”
“……让他们看到我对你的真心……”傅承勖的话戛然而止,停下了脚步。
宋绮年仰头凝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
她明确了自已的感情。
是的,她爱这个男人。
这个曾背着她走过旷野,和她在寒雨中分享一块馒头的男人。
这个远渡重洋找到她,忠诚地守护在她身边的男人。
这个对她倾注资源,将她高高托举起来的男人。
这个陪她看满城灯火,帮她找到了家的男人……
她爱他!
今夜月色极好,照得宋绮年的面孔晶莹,如盛着月光的白莲。
对于傅承勖来说,在这世上,没有哪一刻,比得过心爱的女人凝视着你,说爱你。
傅承勖深深动容,一把将宋绮年拉入怀中,低头吻住。
他们紧拥着彼此,直到不能呼吸。
这一刻,两人都有一种就此天长地久的感觉。
次日,天阴有风,一场盛夏的暴雨正在酝酿之中。
用过早饭,中村智子独自待在房间里生闷气。
她昨晚又为了婚事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今日中村夫人出门做头发,命女儿待在家中,还叮嘱堂本把女儿看守好了。
中村智子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一通电话将她从无聊之中解救了出来。
“中村小姐,还好吗?”迷人的男声让中村智子的耳朵发热,“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昨天,在北京饭店……”
“方先生!”中村小姐顿时打起了精神,“找我有什么事呀?”
“非得有正经的事才能找你吗?”袁康笑着,“昨天弄脏你衣服,我很过意不去,想请你去喝咖啡……”
中村智子当即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可一看到堂本,她顿时又蔫了。
“我母亲不准我出门。”
“偷偷出去也不行吗?”袁康诱惑着。
中村智子来了兴致,压低了嗓音:“怎么偷偷出去?我母亲的侍女看着我呢。”
“要不这样?”袁康道,“我一会儿带我妹妹来大使馆,你和她换衣服。她可以假装你留在大使馆里,等我们玩完了回来,你们再换过来。”
“可我的侍女会认出她……”
“放心,我有办法!”
丢下电话,中村智子立刻冲回房间换衣服。
“一会儿我有个朋友来大使馆看我,我要去见他。”
堂本立刻道:“可是,夫人她……”
“我只是去前面的办公楼罢了,又不会离开大使馆。”中村智子把白眼和一件衣服一起丢向堂本。
这个方先生是个中国人,中村智子肯定自已不会和他有什么结果。
但是结交一个中国男友,一定能把父母气得够呛。冲着这一点,中村智子就一定要和他溜出去玩。
半个多小时后,傅承勖手持着和使馆官员的会面预约函,带着众人顺利进入了使馆。
他们有意早到了半个小时,那位官员正在开会。一行人理所当然地在使馆办公大楼的访客等候区里坐下。
使馆里的访客不少,各国人土都有,竟还有点热闹。
傅承勖跷着脚坐在沙发里,看起了报纸。
中村智子兴冲冲地走进等候厅时,第一眼就望见袁康高大挺拔的身影。
袁康西装革履,手里还拿着一大束粉红的月季花。中村智子的心霎时如这束花一般怒放。
袁康带着宋绮年走上前,献花问好,继而介绍宋绮年:“这就是我小妹,你可以叫她莉莎。”
宋绮年亲昵地挽着中村智子的手:“我想去洗手间补个妆,中村小姐要一起来吗?”
中村智子会意,领着宋绮年往洗手间而去。
堂本像一道影子般紧跟在中村身后。
宋绮年好似没有看到堂本,一路上同中村智子有说有笑。
刚走到洗手间门口,一身珠光宝气的江映月从里面冲了出来。
宋绮年急忙拉着中村智子朝旁边让了一步。堂本却是避让不及,同江映月撞在一起,双双跌倒在地上。
江映月顿时用日语大声疾呼,引来八方注意。堂本无措地呆立在一旁。
宋绮年和中村智子在洗手间里匆匆换衣服。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中村智子兴奋得直笑。
“你哥哥有别的女朋友吗?”中村智子问。
“你放心。”宋绮年道,“他还是个单身汉。我们来中国就是想给他找一位太太的。”
“你们不是中国人?”中村智子惊讶。
“我们是大马华侨。”宋绮年道,“家里做橡胶生意,还有几艘海船……快点!不然你的女仆要起疑了。”
中村智子将这些信息碎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那个方君越发满意。
使馆的卫兵被江映月的叫声引来,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是一位贵客,便把堂本抓过去一通斥骂。
中村智子乘乱溜出洗手间,跟着袁康跑走了。
装扮成中村智子的宋绮年随后走了出来,快步走开。
“智子小姐!”堂本急忙追了过去。
宋绮年穿着中村智子的洋装,埋着头一路小跑,速度极快。堂本穿着和服木屐,拼命追赶也还是落后一大截。
“智子小姐,请等一等!智子小姐……”
宋绮年置若罔闻,一直冲到通往生活区的北门前。
卫兵见状不疑有他,唰地收起了刺枪。宋绮年穿门而入。
早已将地图熟记于心,宋绮年直奔中村大使的住所。
仆妇听到堂本的呼声迎了出来。宋绮年埋头直冲,奔进了卧室里,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堂本气喘吁吁地赶到,敲门:“智子小姐?”
门被什么东西砸得轰的一声响。堂本不敢再敲门,只好守在门外。
宋绮年飞速脱下衣裙。她在里面穿着一身蓝灰色条纹衣裤,颜色同使馆女仆的制服一个样。
推开窗户,宋绮年身影一闪,消失在了窗口。
不过片刻,她便从窗户钻进了中村大使的书房里。
书房的墙上挂了不少书画作品,却的确没有《千里江山图》。这图颇长,中村这个书房也没地方挂。
天空中响起一个惊雷,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下人们开始关窗关门。
宋绮年飞快地在柜子里搜寻起来。
柜子下层垒着一卷卷书画,估摸数量过百。要一张一张寻找起来,怕是找到天黑都未必能找到。好在中村大使的秘书办事很细心,给每个书卷都贴了一张纸条,写着书画和作者的名字。
王羲之,李唐,赵孟頫……
宋绮年撬开一个柜门,抽出一卷画,两眼随即亮起。
《千里江山图》!𝙓|
宋绮年朝柜子里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还有一卷画轴上也标注着《千里江山图》。
再翻找下去,宋绮年傻眼了:这小小的一格柜子里,装的全都是《千里江山图》!
足足十五卷画,哪一个是真品?以宋绮年的本事,她可没法现场断定。
宋绮年一咬牙,将画卷和柜子原样归位,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外面的雨已成气候,天空中垂下道道白丝,随风飞舞。
宋绮年没有返回中村智子的卧室。她顺了一套女仆的制服换上,拿了一把伞,离开了中村大使的住所。
看守南门的卫兵实行严进宽出政策。宋绮年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一眼都没多看。
傅承勖一直坐在等候区的沙发里,把一份五页的报纸从头看到尾,已换好衣服的宋绮年走了过来。
傅承勖看她双手空空,一个字不多问,起身同她离开了大使馆。
暴雨冲刷着马路,轿车的雨刮飞快晃动,车灯闪烁。
傅承勖撑着伞,护着宋绮年钻进了车里。
“怎么样?”江映月坐在后座。
宋绮年斟酌片刻,道:“这个日本人要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收集癖好,那就是一个防盗专家。”
“十多张?”陈炳文教授惊讶。
“至少十五张。”宋绮年道,“在我看来,画都一模一样,连装裱都是同一个款式。”
“这真是一招防盗的妙计。”袁康讥笑。
“还有一种可能。”傅承勖道,“也许中村不会辨别真伪,又对这幅画十分痴迷,于是收集了许多版本。”
“那也是歪打正着了。”袁康道。
宋绮年对父亲道:“爸,所以我们特意来请教您,希望您能教我们辨识真品。”
“鉴定古董字画可是一门大学问,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陈炳文笑道,“但如果能让我去亲自去鉴定……”
“不行!”宋绮年立刻反对,“太危险了!”
“哦,这个时候你倒知道危险了!”陈教授讥讽。
宋绮年哭笑不得。
傅承勖替宋绮年说话:“绮年自已潜进去不难。可带上您,她却没这个把握。”
“何必非要偷偷潜进去?”陈教授摇头,“就不能想个办法,光明正大地进去,或者让中村自已把画带出来?”
袁康道:“办法当然有,就是需要您老的协助。可这两位不肯让您涉险。”
“闭嘴!”宋绮年狠狠剜了袁康一眼。
陈教授指着袁康:“小伙子,你说。”
袁康拱手,道:“我们放出小道消息,就说中村手里的那幅王炳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的仿作。中村肯定不高兴。我们再收买中村身边的人,给他吹吹耳边风,让他找您询问此事。您先是否定传言,然后……”
“然后借机自荐,去他府上给他鉴画,把绮年带上。”陈教授抚掌大笑,“她找机会把真品和赝品对调,这事就成了!”
宋绮年道:“爸,我要是失手了,可是会牵连到你的。”
“我相信你不会失手的。”陈教授不以为然。
宋绮年再度啼笑皆非。
陈炳文临的《千里江山图》正铺在陈家宽大的书桌上,秀丽的江山跃然纸上。
“我们祖国的山河真壮丽!”宋绮年感慨。
“三山五岳,长江黄河,无一处不是风景。”陈炳文道,“还有丰盛的物产,古老灿烂的文化,都让我们引以为豪。”
傅承勖道:“梁启超先生曾提出‘四大文明古国’一论: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对应世界四大发源地。我们中国的文明传承至今。被异族占领过,统治过,可文明之火从未熄灭。”
袁康道:“可惜,江山如美人,总因美丽而引来觊觎。”
“万幸,”陈炳文望着眼前这群年轻人,“总有勇土于危难之际站出来,守卫国土。”
“我们不算一种勇土。”宋绮年问,“我们从没上阵杀过敌。”
“但凡是贡献,不分大小。”陈炳文朝傅承勖看去,“我打听到,你家当年曾大力资助过革命,是不是?”
“尽微薄之力罢了。”傅承勖微笑,“既不能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那就当慷慨解囊。”
之后两日,一条消息在北平的古玩界飞速流传:陈炳文临摹的王炳《千里江山图》早就卖出去了。后来被人当作真品,卖给了日本大使。那日本人把画当宝贝收藏着呢。
傅承勖收买了中村大使的司机。这条消息通过司机的嘴进了中村的耳朵。
中村当日回了家便钻进书房里,将所有的图都取了出来,研究到半夜也没得出结论。
这条消息很快就从古玩界传到了普通老百姓的耳朵里,给人们在茶余饭后添了一条笑料。
对这些传言,陈炳文一概不回应。
他这些日子也很忙,先是同老妻重修旧好,然后老两口跟着大女儿搭乘准女婿的私人飞机,去上海玩了几日。
宋绮年顺便回去打理店铺生意。就连袁康也带着小双回了上海,整理门派内部乱象。只有阿宽留在北平,看守江映月。
宋绮年这次去北平,一走七八天,对生意影响不小。
但傅承勖考虑周全,让报纸上刊登了宋绮年同一位法国知名服装设计师的合影,好一番吹嘘,说宋绮年北上是去取经的。
宋绮年回上海的消息一传来,名媛名太们纷纷上门,定做秋冬装。
陈家夫妇去“绮年衣舍”参观,这对一辈子过着朴素生活的老夫妻大开眼界。
沙龙里衣香鬓影,水晶吊灯照得香槟酒杯熠熠生辉,留声机放着靡靡乐曲,一副纸醉金迷的海派画卷。
陈教授是清高的文人,不大看得惯这奢靡的场景。但这到底是一门正经生意,收入又颇丰,他无可厚非。
朱慧群性格外向,又喜欢女红缝纫,就对女儿的生意很感兴趣。
她和丈夫商议搬来上海生活。
“孟仪虽然嘴上不说,肯定吃过不少苦。”朱慧群笃定道,“别看这孩子打扮得那么光鲜,那双手却粗得很。”
面容可以修饰,双手却骗不了人。
宋绮年苦学行窃,手上的功夫最重。做了裁缝,更是靠手艺吃饭。再怎么保养,她的手掌都远比寻常女子粗糙。
朱慧群倒不认为宋氏夫妇会虐待孩子。只当他们去世后,女儿孤苦一人学缝纫谋生,吃足了苦头。
“还有她那生意,眼看越做越大。我能帮衬孟仪,你又能继续在复旦大学教书。”
陈教授本就想和大女儿多亲近。老妻一提,他便赞同。
父母这个决定让宋绮年心花怒放。
他们现在借住在傅承勖的一套电梯公寓里。厨娘仆人也都是傅承勖派来的。可要在上海安家,还是住自家的房子比较好。
可就在宋绮年寻了经纪想看房子之际,北平那边传来消息,中村大使在找陈炳文教授。
鱼儿要上钩了!
得知陈炳文教授回到了北平,中村大使立刻派秘书敲响了陈府的大门。
秘书的中文说得很溜,态度也非常有礼貌。
“打搅了,陈教授。今日贸然登门,因为近日大使得知,他手中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所作……”
不等对方说完,陈教授便摇头摆手。
“我早就说了,我那幅画是被偷走的。那贼人拿着我的画做了什么,和我没关系。”
秘书赔笑:“是这样的。我们大使得到画后,也找好几位专家鉴定过,都说是真品。可如今有这个传闻,让他十分不安。他并不是想找您的麻烦,而是想请您去看看画。是真是伪,您应该最有发言权。”
陈教授还是摇头:“你们日本人,话说得好听,事却总办得难看。没准我一进大使馆,你们就把我抓住,严刑拷打,逼我承认卖假画。好了,不必多说了。阁下请回吧。”
铃木灰溜溜离去。
关上了大门,傅承勖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
“如何?”
“他们还会再来的。”陈教授信心十足,“那个日本人就算不稀罕买画的钱,也忍不了被当成个笑话讲。他估计逼也要逼我承认其中一幅画是真品。”
傅承勖道:“日本人肯正经登门拜访还是好事。就怕他们不择手段把你强行抓去使馆。您要不介意,我就住在您府上,我手下的小伙子能帮您看个门。”
相似小说推荐
-
聆听/雨濯(月寻星) [现代情感] 《聆听/雨濯》作者:月寻星【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8-08完结总书评数:4310 当前被收藏数:24414 ...
-
嘘,他还不知道(一口时光) [现代情感] 《嘘,他还不知道》作者:一口时光【完结】晋江VIP2025-01-02完结总书评数:1996 当前被收藏数:6358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