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流水般送上茶点酒水。中村大使取出了珍藏的画卷,让下人挂在客厅四周,请客人们鉴赏点评。
中村手里确实有不少珍品。
因牵挂着任务,陈教授起初还有点拘束。可名画将他的热情勾了起来,他很快放松下来,同中村和客人们热烈讨论起来。
男人们时而激烈争辩,时而一起大笑。
中村夫人请宋绮年正坐在一帘之隔的侧厅里,闻声相视一笑。
“陈小姐怎么没有用本名开店做生意?”中村夫人的中文带着点口音,但也算流利。
宋绮年道:“父母都希望我去教书,觉得做裁缝没前途。我便和他们发誓,起个化名去闯荡。不闯荡成功,不改回本名。”
“好有志气。”中村夫人赞道,“我们在北平都听过你的大名。说起来,在北平可很难找到一个好的西装裁缝。陈小姐会在北平住多久?”
宋绮年才不想给中村夫人做衣服:“我和家父明日就会去上海。家母已经在上海等着我们了。夫人您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来光顾我的店。”
中村夫人遗憾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到宋绮年送给她的那一匹苏绸上去了。
宋绮年道:“我听说日本的正绢工艺极其精美,一直很想尝试用它们来做晚礼服。只是中国人不用正绢做衣服,进货铺子少,花样也都很普通。”
中村夫人笑道:“和服的料子当然还是日本最多。正好,我这里刚到了一批正绢。你选一匹带回去吧,就当是这匹苏绸的回礼。”
宋绮年客气了一番,接纳了中村夫人的盛情。
中村夫人便让女仆把衣料取了出来,摆在榻榻米上,供宋绮年挑选。
隔壁正厅里,中村大使眼看气氛火候正好,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指挥着下人们捧着画卷入内。
随着画卷展开,青绿色的山川跃然纸上。
“《千里江山图》!”一个客人惊呼。
只见仆人们接连展开了四幅长卷,都是一模一样的千里江山图!
中村笑动:“陈教授,今日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给我掌掌眼。这画我收藏了好几幅,有的是别人送的礼,有的是我从书画商手里买来的。有那么两三幅,我曾请好几位专家看过,都说是真品。可要说专家,又有谁能比得过您呢?”
重头戏终于到了。
陈教授放下茶杯走了过去,拿起放大镜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这些画里究竟有没有真品,陈教授也很想知道。所以他看得格外仔细。
不仅在室内看,又还让人放下四周窗帘,点亮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放在距离画五六米远的地方。
陈教授伏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细节。
有些,他只看片刻,便摇头摆手。
“这幅完成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做旧的手艺不错,可所用颜料不对。”
“这一幅可是墨水一干就被送到阁下府上了?也太不用心了。”
有些,陈教授会稍微点头。
“这幅有些年岁,应该是清末的人仿王希孟的。技法也不错,有一定收藏价值。”
“这一幅年代更久,大概乾隆年间的仿作。拿去琉璃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看到第五幅,所有人都屏住气,连有人咕咚咽唾沫声都清晰可闻。
“这幅也不是。”陈教授摇头。
客人们失望地啊了一声。
中村却十分镇定,又朝管家使了个眼色,对陈教授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座大禹治水的玉山雕,也想请您看看。请随我来。”
两人撇下那几个陪客,进了书房。
书房里,仆人已将三幅《千里江山图》展开,只等陈教授来鉴赏。
先前的五幅画只是一场考验,考验陈教授是否名副其实。显然他通过了那一关,才被请入书房,进入正式的环节。
“还请陈教授再为我掌掌眼。”中村道。
“还有?”陈教授惊讶,“您到底收藏了几幅画?”
“收藏了许多,但能拿到您面前的这几幅,是我最有把握的。”中村笑道,“我一度差一点就能买到王希孟的真迹。与之失之交臂后,我便四处搜罗可能是真品的画卷,包括王炳等人的临摹作品。之前听说王炳的那幅在您手中……”
陈教授摇头:“那是传言。我只是见过真迹罢了。”
“我知道。”光线幽暗的书房里,中村的双目绽放着野兽一般的光,“王炳的真迹,极有可能在我手里。所以我才请您为我确认一下。”
陈教授暗暗紧握着拳,让自已镇定下来。
“大使阁下,光是我一人来鉴定,也只能得出‘最有可能是真品’这个结论,可不敢给你打包票。”
没想中村早有准备。
“这三幅画,我早就请几位非常可靠的专家看过。哪一幅画最有可能是真品,我心里有数。如果能再加上您。那么那幅画,必然是真品了!”
陈教授恍然大悟:“大使阁下想得很周到。既然如此,我还想提一个小要求。”
“你说。”
“我想把我的女儿叫过来。”陈教授道,“我正想把一身绝学传授给女儿。眼下正是她学习的大好机会。还请大使阁下行个方便。”
中村大使一口应下,让管家把宋绮年请了过来。
宋绮年捧着一个匣子笑盈盈地走进来,道:“爸爸,你看。这是大使夫人送我的布料。”
“夫人太客气了。”陈教授应付了一句便言归正传,“绮年,大使这里还有三幅画,其中一幅才是真品。我正要鉴定一番。你要专心看着,记着我教你的东西。”
宋绮年立刻把匣子放在一旁:“好的,爸。您放心。”
陈教授又对中村大使道:“请给我一个手电筒,把那几盏大灯给关了,窗帘也都拉上。另外,我要授课,无关的人就请出去吧。”
中村无一不答应,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
灯一灭,偌大的书房霎时暗如傍晚。
陈家父女本穿着深色的衣服,霎时半隐在昏暗之中。倒是中村大使的上衣是浅色的,还算醒目。
陈炳文拧开了手电筒,拿起放大镜。
他一边仔细地查看着画卷,一边对宋绮年讲解着运笔、颜料使用等知识。
不说宋绮年,中村大使在一旁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把三幅画反复看了两遍了,陈炳文眉头深锁,神色耐人深究。
“陈教授,怎么样?”中村大使急切地问,“哪一幅是真的?”
到这一步,陈教授已将紧张和胆怯抛在脑后。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女儿纵横江湖的那种刺激,心中越发镇定,发挥得也越来越稳。
“大使阁下稍安勿躁。”陈教授在气场上已转客为主,“不论绘画工艺,还是纸张、颜料,甚至印章,比起之前那五幅,您这三幅,都要靠谱许多。其中有一幅,依我浅见,确实极有可能是真品。”
中村大使瞪大了眼。
见吊足了这日本佬的胃口,陈教授拿起了一幅画卷。
中村大使满脸愕然。
很显然,这幅并不是他之前认定的最有可能是真品的那一幅。
陈教授道:“这幅仿得最逼真,我初次看时,差一点就认定了它。”
中村大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到底是哪一幅?”
陈教授这才郑重地捧起倒数第二幅画卷。
“就是这一幅!”
中村大使哗地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嘴角霎时全松懈了下来。
“果真是这一幅!”
陈炳文赌对了。这一幅显然正是中村心中的真品。
“就是它了!”陈教授感慨万千,“当年我见到它,还是在一位镶黄旗贝勒爷的府上——溥仪皇帝将画赐予了那位贝勒。我凭着祖辈的交情,才有幸临摹此画。我不但记得这些笔触和色调,还记得一些小小的瑕疵。所以,我能认定,就是这一幅!”
陈教授对画卷爱不释手。
“看看这雄山秀水,看看这精美的色泽和灵巧的笔法。受乾隆爷之命临摹此图的宫廷画师不少,但只有寥寥几位的画得到认可。王炳虽不如王希孟,却也给这山水赋予了他自已的灵魂。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好在有这种极品的摹本,让后人窥到稀世名画的一角。”
陈教授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系好绳子,再双手把卷轴递给中村大使。
“如此珍宝,还望大使能好好珍藏。书画之物的储存,对湿度和温度都有极高的要求……”
中村伸手来接。
可大概是室内太过昏暗,陈教授没有看清楚,提前松了手。
画卷噗通落地。
陈教授和中村大惊失色,同时弯腰去捡,脑袋不出意外地又撞在了一起。
随着两声哎哟,两个人都朝后跌去。中村又撞倒了一个高角几,花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爸,你没事吧?”宋绮年大声疾呼。
门外的下人听到声音,推门而入,七手八脚地将陈教授和中村扶了起来。
“画!”中村猛地回过神,“我的画呢!”
下人们满地寻找,发现了墙角的画卷。
中村一把将画卷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中,松了一口气。
宋绮年正用手帕捂着陈教授的脸。陈教授的鼻子似乎磕破了,一道鲜血顺着下巴往衣领里流。
宋绮年焦急道:“大使阁下,我还是带家父回家的好。就不多打搅了。”
中村原本安排了午饭,可陈炳文这个模样,显然不适合继续留下来。x|
反正画已鉴定完毕,没有再需要陈炳文的地方了。中村不光亲自送客,还将原本准备的谢礼加重了几分。
中村家的仆人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把陈家父女送出了大使馆。
车门一关上,陈教授便迫不及待地问女儿:“画呢?”
宋绮年笑眯眯地打开了那个长匣子,将那两匹正绢随手一丢,掀开底下的一个夹层。
一个画卷就躺在暗格之中。
陈炳文和中村撞得东倒西歪之际,宋绮年迅速将画掉了包。
历经几次转折,这一幅国宝终于被他们拿到了。
陈教授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抱在怀中,激动得双手颤抖:“只可惜,只要中村还是大使,这画就不能被公布。”
“他这大使已经做了几年了,很快就会换人的。”宋绮年道,“您该惋惜的是,历史上不会记载我们的贡献。”
这一次行动虽是义举,却也到底是行窃,有不光彩的一面。陈炳文和宋绮年在社会上都有名望,最好还是不要同这样的事牵扯在一起的好。
可陈炳文丝毫不介意这份贡献能否被人知道。
“我这半生都在同盗墓贼、文物贩子对抗,却一直输多赢少,眼睁睁看多少文物就此流失海外。甚至,还让你被拐走了……”
说到这里,陈炳文哽咽。
为了保护文物而失去了女儿,导致家庭分散。这事是否得不偿失,他是否后悔过,这个答案将永远埋藏在他心底了。
宋绮年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
陈炳文深吸了一口气:“亲手救回一件国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这么多年,这个梦终于实现了。我知道我们这个办法……有待商榷,但我问心无愧!”
宋绮年充满自豪地笑了:“欢迎来到我的世界,爸。”
陈教授情绪渐渐平复,问:“接下来呢?”
“去上海。”宋绮年道,“帮郭伯伯把小宝珠找回来!”
纵使有傅承勖的飞机,陈家父女赶到上海郭家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父女俩一走进大门,就听见激烈的争执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不能把她交出去!”郭仲恺坚决道,“我当然想救回我女儿。可这么做实在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她是个罪犯没错,但我没有权力处置她。”
“我也觉得不能把那妖女交出去。”袁康道,“我是不在乎她的死活的。我只是担心她会借这个机会逃跑,反而拖累孩子有危险。”
“所以,我们先接到孩子,再把江映月送过去。”傅承勖道,“我们的人将对方包围,再把江映月救回来。”
“你怎么确保这女人会老老实实任我们摆布?”袁康道,“她只要喊一嗓子,或者暗示对方一下,你这计划就完蛋。”
男人们争论不休。江映月跷着脚坐在一旁看戏。
“我替她去。”宋绮年走进了书房里。
数道目光唰唰投射过来,只有江映月的满怀兴味,其余全充满了反对之意。
“别这么看我。”宋绮年很镇定,“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假扮成她,把宝珠换回来。你们救我的同时我也可以找机会逃跑。”
“可你和她不是很像。”袁康道。
宋绮年问江映月:“对方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可能性不大。”江映月道,“只有我最忠心的几个追随者才知道我的长相。她们不会出卖我的。”
“这不正好?”宋绮年望向傅承勖,“我同意袁康的话。这女人是个很不可控的因素,带她去风险太大。交易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伤害到宝珠。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失陪一下。”
然后将宋绮年从书房里拉了出去。
通常情况下,傅承勖喜怒不形于色,一张笑脸万年不变。但他一旦真生气,也很好辨认:他会忍不住不停地抿唇。
此刻的傅承勖,就重重抿了抿唇,沉声道:“绮年,我知道你有侠义情结,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要做英雄。如果对方发现你是假的,有生命危险的就是你了!”
宋绮年不甘示弱:“哦?你觉得女人就不能做英雄了?”
“别扯到性别上去。我们谈论的是你!”傅承勖没有给她牵着走,“我们都很关心宝珠那孩子,但我说句真心话,我不会为了她而让我爱的女人去送死!”
“你为什么认定我这一趟就是去送死?”宋绮年不为所动,“光我们俩认识以来,我就不止一次在枪林弹雨下成功逃生了。”
“你的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今天!”
傅承勖竟然一时词穷。
宋绮年温柔一笑。
“承勖,我要是没有把握,我不会自告奋勇。我和你还有很长的好日子要一起过,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傅承勖长长一叹。
无奈、宠溺、爱与怨,都交织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他低头,在宋绮年耳边低语了两句。
宋绮年惊讶:“这……行吗?”
“我会安排好的。”傅承勖道。
宋绮年郑重点头,踮起脚亲吻傅承勖的脸颊。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朋友!”
江映月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夕阳,眼角余光看到宋绮年穿着一件旗袍走过来,不禁一声嗤笑。
“我就知道是你。”
宋绮年坐在她面前,道:“你还有什么觉得应该告诉我们的,现在可以说了。”
“北平的事顺利解决了吧?”江映月不答反问。
“是。”
“这么说来,我和三哥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江映月道,“我现在已经自由了。”
宋绮年冷笑:“没有把宝珠找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江映月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而问:“值得吗?”
宋绮年挑眉。
“为了救一个孩子,去冒这么大的险。”江映月道,“对方可不是魏史堂那种山贼土匪能比的。”
“所以,你确实知道对方是谁!”宋绮年抓住了重点。
江映月抿嘴,笑而不语。
她整过容,早已面目全非。可这抿嘴笑的动作,和傅承勖如出一辙。
真不愧是一家人。
“帮助我们把孩子救回来。”宋绮年语气十分诚恳,“这或许会是你人生中做的第一件好事,也会是个很好的开头。”
江映月扑哧一声,摇着头。
“绮年呀绮年,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着挽救我。你教我说你什么的好?”
宋绮年也知道自已是自讨没趣。但为了宝珠,哪怕跪下来求江映月,她也愿意。
江映月问:“还是‘江映月’的时候,我的名声,作风,都和良家妇女有距离。你这种道德模范,怎么喜欢和我做朋友?”
“我是道德模范?”这下换宋绮年嗤笑了,“可能相对于你,我确实挺模范的吧。至于为什么和你做朋友……”
宋绮年回忆起了初见江映月的那一幕。
纸醉金迷的酒会,满屋衣香鬓影,穿着白狐裘的江映月孑然孤立,傲气凛然。
那一刻,宋绮年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已。
只是为了实现理想,她已收起了利爪,同世俗融合在了一起。
“我在你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同类人的气息。”宋绮年如实道。
江映月满意:“看来,我没有看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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