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娘子,快说话呀,你是今日的陪客。”袁娘子努努嘴,催着她解释,自己比她还着急,这可真是,怎么偏生选了个笨嘴拙舌的陪客。
可一旁的史娘子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像是蚊子在说话,在场众人愣是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陈娘子见此,也只好由她开口替史娘子解围,“二娘子莫怪,我先替主人家道一声赔罪,不是晏大娘子骄慢,实是方才喝茶时不小心污了衣衫,所以入内更衣去了,她叫史娘子在这里先陪咱们饮茶稍候,还望娘子海涵。”
“这有什么,等等就是了。”冉霁听了这话,才与陈娘子相让一回,终究落座在左首,宋沂坐在她身旁,陈娘子坐在右边,其余娘子都挨在她那。
虽没说话,可宋沂看情况就知,陈娘子这位排行老三的,可比她娘这个老二更得人心,若不是有她们母女两个碍事,只怕厅内这会欢声笑语不停。
说来也奇,她爹在县城里做了十一年的县丞,她娘在县城里做了十一年的县丞娘子,怎么就没结交认识上一个朋友?以至于出门赴席都没个说话的。
宋沂以往在家时还没太大认知,今日才猛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就是她娘再病弱不出门,可她是县丞娘子呀,多的是人想巴结奉承的,就像县令夫人过寿满县城衙门女眷过来祝贺一样,县里怎么会没有人想走通自家这条线呢。
八品县丞不也是个官嘛。
她这里还在深思,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只听人声步影靠近,未等人到,就听见好浮夸一阵笑声,仿佛昨夜烧猪肉剩下的结了冻那般油腻,“可不是,咱们县城哪能见着这样好的衣裳啊,多亏大娘子带了来,才叫我们乡下人见些世面。”
“呸,丢人现眼。”文娘子啐了一口,真是好不要脸,谁和她是我们。哈巴狗一样舔着人去,亏她还是典史家的夫人,大小也是个官身呢。
只是她啐的小声,厅后的人没听见,依旧和和气气的进到堂中。宋沂躲她娘身后,正大光明的去瞧这位即将给她带来一笔小财的县令夫人,明明在场众人已经穿得十分富贵,簪环首饰也是非金即银,可等这位晏娘子一到,宋沂还是被亮光闪了眼睛。
穿的是大红妆花绣金的袍,翠兰缕金宽斓的裙,戴着满副头面金鬏髻,上面红蓝宝石白珍珠,几乎都没有空余的地方,额头那还另勒了一块嵌着指头那么大的翡翠抹额,这哪里是个人呀,分明是个首饰架子。
宋沂看得目眩神晕,心里算盘珠子估算着价格,众人已经众星捧月一样围了过去,才刚还吐唾沫的文娘子面上此刻满是笑容,史娘子那么不会说话也诶呦诶呦个不停,谁还记得后头站着的人。
宋沂看着她娘黑壳子头发上对比明显的绢花,实在没忍住上前握住了冉霁的手,凑到她耳朵边发誓安慰道:“您放心,多早晚我一定照模照样的给您也来这么一套。”
别人有的,她娘也得有,翻倍的有。
第13章 口角
冉霁见自家闺女久久没吭声,还以为她是艳羡,哪成想宋沂看了半天,到末了说出这样一番孩子气的话来,听得她哑然失笑,就她这个身子骨,哪里经得住那样多的首饰,只怕略动动就能扭了脖子。
不过孩子的孝心还是叫人慰贴的,便是再怎么富贵,再怎么受奉承讨好,也比不得有个好女儿叫人满足。
有这份感情撑着,即便受了冷遇冉霁也没有多难过,反而与宋沂站在后头,饶有兴致的小声指点闺女道:“你别看孙娘子挨着人,说的话也最多,可她夸得也太露骨了,叫人都不好意思去接,偏她自己没察觉。文娘子也是,她和孙娘子抢什么话呀,这又不是独一份的差事,两个人还一个说一个呛的,没见着正主都皱眉了么,真是昏了头了。”
你再瞧陈娘子和袁娘子,她们配合的多好啊,夸一句赞一句的,愣没让话停过,这才是会做人呢,叫主人家听着畅快,没半点烦心的,下回准保还请她们两个。沂儿你记住,别学前头两个,难道她们还叫大娘子去做个什么判官提刑吗,闹剧摆在明面上,主人家只会嫌烦,压根不想判案。”
宋沂看了看,果然如她娘所说,那晏娘子虽然满面带笑的,可她与陈袁二人话多一些,只偶尔客气的和孙文两人点个头笑笑,史娘子没说上几句话,不过捧场笑声也很积极,学到了学到了。
“那等会咱们也得这样吗?”宋沂有些为难,骂人的活她熟练,给人拍马屁可还是头回。
“哪用得着你呀,”冉霁失笑道,“她们这样巴结,或是想攀附挣银钱,或是有所求想升官的,你爹又升不上去,求——”
她猛地停住了口,自觉话说得多了,回头见宋沂像是没在意,才松口气继续道:“你瞧孙娘子,她这样不顾脸面,难道只是图县令夫人一声笑的?自然是想着借人在县令面前说些好话,好搬走她夫君官路上那块绊脚石的。”
“爹的路上就没有石头要搬?”宋沂不是聋子,才刚她娘的话听得清楚,这会子反问了一句。
却噎得冉霁好半晌不说话,末了才憋出一句,“你爹就是那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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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母女俩倒并没有被冷落多久,那位晏大娘子并不是个太目中无人的人,活生生两个人站在厅内怎么会见不到呢,她只略扫视一眼就发现了落在后头陌生的客人们。
“这是?”晏娘子疑惑的望向史娘子。
“是宋县丞的夫人和小姐。”文娘子先一步开口,“您还没见过吧?”
“大娘子哪里见过,都来了七八日也没见着人上门呀,还得特意下帖子请,真不愧是咱们宋青天的娘子。”孙娘子尖酸道,“我就说呢,先前怎么请也不见人出来的,原来是我们不够格呀。”
晏娘子听得皱眉,也不理会,上前几步亲手拉过冉霁的手致歉道:“原来是冉娘子,实在是惭愧,还请恕我招待不周之罪。我来不过才几日,就已经听说过宋县丞办事老成官风清正的名声了,我家官人说了,他来延清县,需依仗宋县丞和张主簿尽力辅佐,典史吏员诚心听命,官民上下一心才行,如此才能不辜负朝廷恩德,终使治内百姓安乐呀。”
这番话不单是只说了宋长洮,顺带把县内其余人都带上了,孙娘子听里头还有她家孙典史的份,喜不自胜咧开了嘴,总算没工夫再跳出来针对冉霁,厅内总算得了几分安宁。
晏娘子趁机招手朝宋沂道:“这便是宋小娘子吧,果然好个模样。”
宋沂今日主打的便是一个才出来腼腆害羞的小姑娘,听晏娘子招呼,她也只略往前半步就福身行礼,口里轻声问好。
“这孩子端庄贤淑,倒把我家那个比下去了。好孩子,别怕,这是我从都城那里带的小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拿在手里玩吧。”晏娘子一个眼神,后头伫立着的丫头就捧着木盘往前送去,内里是一方销金点翠的手帕和一个缂丝夹金葫芦形荷包。
宋沂经过一阵她娘和晏娘子的敷衍推拉,方才把东西收下,那荷包里也装了东西,以宋沂前些天摸惯了碎银的手感,这玩意恐怕是个金的。
要不说晏娘子是都城来的贵女呢,人家一出手就是金砸!
收了钱,晏娘子提出要求就顺利多了,这席面是庆贺她生辰办的,中间插一个未出阁的腼腆小姐,可叫其余人怎么好说话呢。
她便与冉霁笑道:“我这还有件事厚颜相求,冉娘子也知道,这一趟外任,不单是我一人过来,我膝下那个淘气的也跟着一起来了,现如今正在后头花园子里,大人们的席面她小孩家有什么趣,不如请小娘子去后头耍耍。”
“是哩,小娘子素日只在那小屋子里住的,如今有幸能去大园子里逛逛,也算是见见世面嘛。大娘子也是关心,二娘子总不至于拒绝吧。”孙娘子挤兑道。
如果说先前文娘子的话是阴阳怪气,那孙娘子这番话可就真是浅显的叫人一眼就能看出。
这可真奇怪,宋沂在心里换算,孙娘子是典史家的娘子,典史是什么官呢,正经来说连个从九品都不算,未入流的官职罢了,跟他爹隔着足足四阶的官位,怎么敢这样无脑,直挺挺的针对她娘。
宋怡认真打量着孙娘子,如果不是她有意为之,想要借此讨好晏娘子,那就只剩下蠢这一个选项了。能现实接触接触蠢货,也是一种收获。
宋沂没出面硬顶,毕竟在场那么多人呢,哪怕是为了县令夫人的颜面,今儿也不可能闹出事情。
冉霁倒是怕闺女傻愣愣回怼,轻推了一把宋沂道:“既然是大娘子的好意,你就过去瞧瞧吧,宅院临近王湖,又能被大娘子看重,想来后花园景色不俗。”
见她也应肯了,那捧木盘的丫头十分机灵的就上前领着宋沂往后头去。
面对满屋子的娘子,宋仪沉默寡言,可面对只比她大两三岁的姐姐,宋沂可就热情多了,“姐姐是哪里人?”
“可不敢小娘子这样称呼。”那丫头有些意外,慌张摆手道:“您只叫我九和就好了,我不是本地的,是跟着娘子一行人从都城过来的。”
“怪不得先前从没有见过像九和姐姐这样漂亮的人,才刚出来时我差点错认了,还以为您就是县令家的小姐呢。”宋沂眨巴着眼继续夸赞。
九和被她说得羞红。抿着嘴乐道:“我一个婢子,哪里能同小姐比呢?小娘子真会说笑,怪道前些天孙娘子送了边小娘子来与小姐作伴,夫人却还想着要请小娘子呢。”
“边小娘子是孙娘子的女儿吗?”宋沂立马拉高了警惕。
“是呀,孙娘子先前去衙门院里拜访时就提起她有个女儿的,后来夫人买了这院子摆酒,后屋人少怕小姐害怕,便留了边小娘子住下,这几日她与小姐倒是要好,都在碧浪亭里玩耍。”
要是这么说,恐怕气氛就不会和谐了,宋沂心里哼唧,孙娘子对她娘有敌意,边小娘子恐怕对她也不会有多友善。
“您放心,我们家小姐虽然看着不好亲近,像是爱取笑人的,实际上却是个性子再良善不过的人了,只要投了眼缘,极好相处的。”九和看宋沂久久没有说话,还以为她是担心,急忙安慰了一句。
看着不好亲近,好委婉的说法呀。
“我只怕我才来,万一哪里得罪了小姐可怎么好呢?这还是我头回跟娘出门,不怕姐姐笑话,也是我头回结识外客,我……我……我怕出了差错。”宋沂咬着嘴唇怯生生的,满脸担忧,央求道:“姐姐,您再说几句吧。”
一路上听着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九和哪好收下,她瞧瞧四下无人,便含蓄道:“别的还好说,只我们小姐打小就爱逗弄生事,看旁人热闹,若是小娘子见我们小姐身边没跟着养娘,您就别理会,等乳母来了就好。”
宋沂谢过九和,她身边又没有什么能赏钱的,怀里那荷包还是九和端盘子给她的,总不能当着人的面转手吧,她再三想想,干脆从头上拔下一根小小巧巧的蝴蝶发钗,硬塞给了九和,“多谢姐姐指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我心爱的首饰,您可千万别嫌弃。”
九和捏着这银钗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等着要送人进月洞门时忽的又开口道:“小娘子,您是来做客的呀。”
有这句话,宋沂那根银钗就没白花。
穿过月洞门,迎头就是一个假山,绕过后走几步便是个栏杆围住的池塘。原来这后头花园紧挨着湖水,原先的主人家引了活水竟也在自家院内修了个小池,里面养了数十尾锦鲤。池边有个四面放下纱帘的亭子,上书碧浪亭。
那亭口站着两个才留头的丫头,内里透过白纱隐隐见着个人,只是看不真切面貌,那人也不起身迎接,也不开口说话,只大喇喇的坐在亭内,像是等着宋沂过去拜见。
第14章 赔罪
“你这人好不晓事,怎么还不过来磕头。”那亭内人见宋沂没有动作,忍不住又呵斥了一句。
宋沂闻言不禁抬头望了望天,恍惚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是碧浪亭不是小雷音,怎么还整出了真假菩萨这出死动静。
前头带她来的九和已经说了,后园子里是孙娘子的女儿和晏娘子的女儿作伴,那这会亭内怎么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另一个跑去哪里了?
便是真的,那她身边的乳母养娘又去了何处。
宋沂才到就已经猜到了后续故事,她这会过去平白演戏给人瞧,又不给钱,又费口舌,宋沂哪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她干脆不理那边叫喝,自己只当没听见,扭过身就直往那小池子走去,来了这些时日,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痴肥的鱼,从鱼头后面无端膨出两倍大的身子来,黄的红的,不像是鱼,倒像是秋季的大柚子,圆滚滚胖嘟嘟。
宋沂猜想这些猪鱼应该从没被人钓过,打小人工饲养着长大的,所以一见着人影也不害怕,乌泱泱往她这个方向涌来,口中不停开合扑腾,渴求着能从天而降些鱼食。
那池子不大,边上有栏杆围住,还有一座假山石头挡在树前,石头前的栏杆上正好放着一小碟碎糕点,也不知是园内丫头特意留的,还是先前有人喂过,这会子正好便宜了宋沂,糕点还有些温热,她就伸手拿着碟子往池内去撒,颇有种上辈子钓鱼前打窝的豪气。
“这糕点是我放在这喂鱼的,不问自取就是偷,你怎么才来就做出这样的行径,真是无礼。”那亭子内人见宋怡迟迟不来,心里着急干脆走了出来,见着此景暗喜,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
宋沂这才转身,原来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娘子,梳得油光水滑一个缠髻,穿着银红衣裳翠缕裙,戴上也是几样银首饰,这会昂着下巴拿鼻孔瞧人,叫人看不清她鼻孔往上的脸。
好笑好笑,孙娘子在前头弯腰低头,遮住了下半张脸,她女儿倒是在后头摆了出来。
见宋沂看向自己,这位便瞪着眼皱着眉训斥:“冉娘子便是这样教女儿的吗?果然是乡下来的,毫无礼教。”
“你又是谁?动辄呼喊我娘的名字,这又是谁家的家教?”一提起冉母,宋沂就毫不客气顶了回去,跟谁充冲大尾巴狼呢,出了亭子那两个丫头都不带过来的,装什么小姐。
那小娘子见宋沂没被她吓住,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当即面色就是一僵,随即恼怒道:“你到了这园子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这可奇了,这园子写的你的名?你叫它一声它能答应?我是来做客的,你自己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宋沂反问了一句,拍拍手索性道:“既然你说我偷,那我就回去同我娘说个分明,然后请她去外头买十碟糕点送来,省得我们来做客还平白无故背个贼名回去。”
我要告诉我妈妈!
言罢就要离开,心里头默念十个数,那看好戏的心理素质也未必有多好,宋沂才念到五就听见有人喊住她,“等等!”
那假山后面忽然跑出来个人影,急匆匆叫停道:“好没意思,不过逗你一逗,你就要去告诉家里。”
这只是逗?
今日若是换成才出回门的小姑娘,指定一来就被唬住乖乖行礼赔罪,说不得就要当做笑话被人口里嚼个几年。却可惜,腼腆姑娘没来,来的是敢溜大街做生意的宋沂。
宋沂呵呵了一声,“你又是谁?真是奇怪,这花园不就一个主人家,怎么一个两个都蹦了出来,我到底听谁的话?还是晏娘子带了两位小姐,我还是回去找我娘问个明白再说。”
“不许你去!”那人跳着脚阻拦,心里生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出事就回去找娘。前头可在摆宴席呢,要是她回去了哭鼻子一说,岂不是当着她娘的面泄露。
“边荣,瞧你出的什么主意,哼,不是说有好戏看吗,一点好玩的都没有!还白白得罪了人。”她瞪了眼傻愣住的边荣,见糊弄不住宋沂,赶紧叫守亭子的丫头过来帮忙,“不许她回去告状。”
那两个丫头在边荣出场时装石头,可等自家小姐一叫就机敏起来,一个腰系黄绸巾的跑去叫人,一个捆蓝腰带的上来抱腰拖住时间,等养娘急忙赶到解场时,宋沂也没往那月洞门挪近上几米。
“都是小丫头们撺掇的,小娘子千万别气着身子,等回头我一定好好打一顿!”那养娘齐妈妈是个脑子转得快的妇人,一来就先骂丫头给宋沂出气,“真是胆大包天,还敢挑唆生事,戏弄起客人来了,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县丞老爷的千金,你们有几个脑袋瓜子,敢这样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