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丫头也不辩解,老实磕头道错,她们比宋沂还小呢,跪下来叫人瞧着,却仿佛不如池里的鱼大。
“妈妈别骂她们,不干她们的事。”宋沂看不过眼,“俗话说的好,谁的锅上谁的盖,我虽小,看得却真,今日的事说大也不过是她们两个拿我取乐,大家说开了就好,可若是连这点事也要推给丫头,以后我实是不敢再登门了。”
这番话听得齐妈吃惊,这位宋娘子倒是和先前的边娘子不一样。
她态度忽然变得郑重起来,也不再做糊弄边荣时的动作,上前深深福身道:“是我自大无礼了 ,确实是我们的过错,我替玉英给小娘子赔罪行礼。”
“齐妈妈,不用你来,才刚是边荣和我商量的主意,要逗一逗新来的客人,我才故意调开了你,兰香和黄香也是听从我的吩咐,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哪里叫你们出面,我自己来。”曾玉英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打算给宋沂磕头请罪。
快住手吧虎姑娘。
宋沂一个闪身就躲过了她的跪拜,丫头养娘也忙搀住了人,真要是下跪就出大事了。
宋沂看着她,面色从疑惑到犹豫再到惊讶,每个神情都停顿几秒,叫人看清楚这衔接变化,“唔……你若是这样,倒还算真性情,值得做个朋友。”
“真的吗?”曾玉英刚刚下跪的时候没有羞愧,这会却有些面红耳赤,“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
“你这样敢作敢当,怎么不能做我的朋友。”宋沂拉起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等等!
被冷落了的边荣气得要跳脚,怎么就变成了她们央求着宋沂做朋友,不该是她求着我们吗!
第15章 教女
既然成了将相和,便由齐妈妈做主,将几人重新请到碧浪亭中,黄香和兰香端来几碟果子、几碟果馅凉糕,又煮了一壶香茶送来。
谁料没等主人家开口,边荣就挑挑拣拣道:“怎么不煮胡桃松子茶来。”
兰香机灵,便道:“那茶要现喝热腾腾的才好,我们端来一路吹了风就不合口了,小娘子要吃,等回了屋子我们再给您点一盏来。”
边荣这才点头,自觉耍了一把威风,想在宋沂面前炫耀,却不想宋沂看也不看她,只鼻间细嗅几下,疑惑道:“也没看见香炉,哪来的香?”
况且这亭子是四面撑柱,没有门窗,只从上头捆了纱帘罩将下来,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小空间,内里不过一桌四凳,也没有香炉炭盆,怎么一进来就闻到股幽香。
曾玉英听宋沂发问,不禁有些自得,“这是我叫丫头们每日早晚在亭内熏的香,放下帘子把香气挡在其中,日日夜夜就能浸染入亭中诸物,哪怕不点也有遗留的香味。”
“怪道没有烟熏火燎的火气,只淡淡的。”宋沂可算明白前些日子她爹抱怨的缘故了,原来是为了熏入味呀。
曾玉英见宋沂点头,更为得意,“你在这小县城里,所以不懂,如今凡都城府州,有爵位有品级的,哪家不在屋里点香,不是我吹嘘,我娘和我也好此道,甭管是都城还是苏杭,凡是时新香料都买来试过,不论到来都带着香炉。娘说这叫宁可食无肉,也要住有香。”
“怪道这几日我靠近娘子,便闻着有股幽香,原来是这样。”边荣见她们两人自顾自说法,也不再找丫头的茬,赶紧插了一嘴奉承道:“只可惜这宅子买的时日短,香味儿清淡,亭子里拿帘子罩上还好,若是将帘子打开,这么大的园子,恐怕香味就要散尽了。”
“这有什么?”曾凤英浑不在意,叫人早晚定时定点的烧呗。
“话是如此,可那得到什么时候,”边荣替她出着主意,“要不然叫人在花园子各处都点上香,这样不管咱们到哪儿都能闻见,地方空旷,风一吹便满园子的香气。”
“好主意,”曾玉英两眼一亮,当即就朝自己的乳母齐妈妈道:“妈妈等会儿就叫人去办吧,多安排些地方。”
齐妈妈倒不在意花销,只担心库房里东西是否足够。
“妈妈,您可别小瞧了我们县,”边荣急道:“虽说不如你们都城那样热闹,可大小铺子还是有的,多的不敢说,几十斤怕是都有的。”
既然边荣如此说,齐妈妈便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应下,横竖只是花些银钱,在家时也省不了这笔费用。
边荣听见嘴角压不下的欣喜,兴许是接连得意,她还特意看向宋沂,用眼神警告她不许横插一手的混说话,要是宋沂在这会提出反对意见,她还真不敢保证曾玉英会不会收回成命。
事实上,边荣多虑了。
宋沂神情复杂的看着她这番动作,半点想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心里只想给边荣颁发一个助人为乐奖项。
先前在县城里头,自己虽说是折腾了几下,闹出些流言蜚语想要炒热香材,可那到底只是虚的,县令娘子爱香不假,可也是每天固定的量,哪能一下就买空半城。可现在边荣这样一提议,增加的可不就是一点半点了,这可是要给整个园子熏香,得花多少香料呀。
贫穷如宋沂,就是算也算不出个大致价格。到底是从都城出来的,豪横有钱四个大字焊在了头上。
看在即将到手的二十两银子份上,宋沂对曾玉英宽容了好几分,毕竟谁能讨厌一个 Atm机呢?还是噗嗤噗嗤往外吐钱的那种。
等回到家中,冉霁问他晏娘子女儿性情如何时,宋沂便笑着点头道:“看着娇惯,倒不是个难相处的。”
一听她这话,冉霁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在前头只怕这位小姐被家里宠坏了,蛮横不讲理的,叫你受了她的气。”
嗯……这个嘛……
宋沂的眼神飘忽,确实有人生气不假,只是那发火的是她自己。
“要是合得来,那往后你也有个能聊天的人,蛮好的。她家大娘子不是个眼高于顶的,她教养出来的孩子应该也不会太差。”冉霁从这个话题开始发散,“况且又是都城人士,多少能带你长些见识。”
“您也太高看我了,才只见一面呢,就想到日后去了。”宋沂拧巴着脸,总感觉她娘把她想得魅力过于强大,不过客气客气一场宴席,见过就散了,哪还有什么后头的故事。
“你觉得怎么样?”晏娘子终于送走客人,一边揉着拆卸了沉重负担的额头一边朝自家女儿问话。
“谁?”曾玉英眨眨眼,故意装糊涂。
“自然是来做客的宋小娘子,难不成我还问你另一个吗。”晏娘子没好气的看了自家憨货一眼,虽然她人不在园子,可闺女身边的丫头养娘婆子,哪个不和她说明情况。
谁在自家闺女身边挑唆生事,晏娘子全知晓了个干净,甚至于连起因经过结果都听了好几个版本,要不是看在想留着给女儿解闷的份上,早将人礼貌送回边家去了。
曾玉英没吭声,晏娘子颇有耐心的等她说话,好半晌,才听见闷声闷气一句嘟囔,“还不错吧,至少胆气够大。”
“这样就好,”晏娘子笑道:“我这回请客算是请对人了,她娘也不是什么没来历的,我就说教出来的女儿也不会差,偏你老子啰嗦。
你要是喜欢,就时常派人请她过来逛一逛园子,常住怕是不能的。我就来了几日,也听说过宋家的名声,想来断不肯把自家女儿送到咱们院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呢。
再有,她们自己也疼爱女儿,一时半会难分离,你没在前头,没看见她娘和她相处的腻乎劲儿,与其拒绝伤了和气,不如别开这个口。”
晏娘子人后教女,“做人要有分寸。”
可这话她明白,有些人却不大懂。
孙娘子听边荣说了她给曾玉英出的主意,欢喜非常,连连夸奖自家这个女儿做得好,“那草包哪知道外头的香料价格,我这就和你舅舅说去,叫他赶紧去县里将其他行铺的料子买了,倒是将价格炒上去一卖,能有多少挣头呀。”
“好孩子,外头人只笑咱们两个丢了体面,哪里晓得这里头的买卖有多大,你莫要学宋家那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还搬不开。”
孙娘子一想起来就恨的牙痒,“家里如今挣了这一笔,早晚派上用处。”
寿宴一过就是宋沂收获劳动果实的日子了。
冉母因为参加宴席身子劳累的缘故,当晚起就有些不大舒服,这两三日都卧床静养去了。她这么一撂手,小书房的学前班自然也开办不下去,宋淮宋扬做鸟兽群散,姐弟两个解脱了似的在屋内混玩,卫妈妈又是看宋淮打陀螺,又是陪宋扬拍毽子,忙得团团转。
前院鲁大和齐婶也要劈柴烧饭,家里一时间都没了空闲,宋沂就趁这个时候,借着想给她娘买些开胃的鲜果,下饭的酱菜的理由,喊了牛家兄弟的轿子,仍旧裹着那披风溜了出去。
牛大兄弟两经过上回经验,现在也熟练了许多,也不多问,抬着那小轿从街尾处停下,四只眼睛一闭,整个身子往后转,全当没看见宋沂穿着一身男装窜出轿子。
香材铺里,郑掌柜似乎已经恭候人多时,一直站在柜台后边往门口张望,见着宋沂进来就赶紧打着招呼道:“贵客请往里边走,可算是把您盼到了。”
看他神采奕奕大改往日憔悴的模样,再看看边上喜笑颜开端茶水的全娘子,宋沂进了里屋笑着拱手,“郑掌柜放心,合约上的买卖怎么能不来,瞧这样子,看来郑掌柜最近也发了财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贵客鸿福。”郑掌柜摆着手笑得高兴,“若不是您的提醒,我哪里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呢。”
不只是他,全娘子也欢喜,眉眼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这几日她仿佛做梦一般,脚底踩着棉花软踏踏的不真实。
自那日签了合约之后,她男人就不知怎么的去外头好一顿打听消息,牛心左性起来非要陪着也赌一场,将那店内用不着的家伙事全拿去典当,换了百余两银子,将城东几家香烛铺,生药铺并香料铺子的贵货都买了下来,还往府城去了一趟,买了些沉降稀罕香。
本以为是冒险,哪曾想最近城里不知怎么回事,你涨我也涨的,香料价格竟在几天内就往上翻了两番,等到二十五日之后就更不了不得了,几乎一天一个价。前日更是夸张,南门药铺的孙掌柜伸手就包圆了城南近半的铺子货,现在就是有钱也难买着东西。
他们就这么的散卖再买,只零碎的那些就将这一年的坏账全挣了回来。
实不相瞒,全娘子现在一想自己床底下楠木箱子里还有十余斤香料,晚上睡梦都能笑出声来,嘴角上翘的能挂两个油桶,实在是赚大发了。
“这么说,如今一两檀香能卖三两多了?”宋沂也亮了眼睛,挣得多好哇,挣多了付起违约金来想必也爽快。
“可不是,连卖花的都提了价,也不知哪挨着的关系。”全娘子唉声道:“害得我只好去买些银制的花样来戴。”
话是这么说,可看她的神色哪里像是抱怨。勉强客套几句,宋沂便直入正题,“既然涨的如此离谱,我看郑掌柜怕是难凑齐东西,那合约上——”
宋沂话才说到此处,郑掌柜就打断道:“贵客放心,合约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违背,人无信不立,要不是您的提醒,这白挣的银钱又从哪来,真要说起,我们还要谢您才是。东西早已经备好了,娘子你去里屋取去,还按约上说的,三十一两交付即可。”
宋沂开合着嘴巴望向郑掌柜,她今天出门可就带着几十文轿马钱,哪来别的钱。
可这位似乎还在等宋沂的赞叹,一个劲的拍胸脯保证道:“您放心,不是那木头须子拿来充数的,全都是上等香料,不信您拿了再去别家验货,若是查出来,我当着您的面把这柜台吃了。”
说了许多,见宋沂还是没吭声,郑掌柜像是明白什么似的忽然就停住了口,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宋沂,竟也跟着沉默了。
好半晌,等全娘子捧着个锦盒出来,他才磕磕巴巴道:“要不然,把东西卖了,再扣余款?”
“可以吗?”饶是宋沂厚脸皮,这会子说出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全娘子方才去了里屋,这会出来听得脑袋迷糊,疑惑道:“不是送礼么?怎么又卖了?”
“甭管客人的念头,去拿算盘来。”郑掌柜与宋沂打着商量,“现如今要是拿了这个卖给别家,多半还是会压价宰客,不如咱们熟人熟客的公道。”
郑掌柜手指拨着算盘,“檀芸二香涨的最厉害,照现在的买卖行情翻了两番七,原价五两五钱一斤就是一十四两八钱五分,沉香降香最贵,翻的少些,一个是三十二两,一个是五十一两八钱。您在我这里定了檀芸一斤半,沉降各半斤,总价便是七十一两六钱,扣除货款三十一两,我这里再付您四十两六钱,您看数目对不对。”
宋沂原本设想的不过是挣个仨瓜两枣违约金,除去本钱能拿九两就满足了,哪里想过县城的香料市场能涨的这么厉害,她爹一年官面上的俸禄也才三十九两呢,自己这么一透风就挣了四十两?!!
怪不得说挣大钱的法子都在刑律书上,宋沂不过只是饭桌上听到些消息,也借着它挣了个大的。
四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郑掌柜家里没有这样多的现银,还特意跑了一趟金银铺子,兑来了八锭九五成色雪花元宝,与碎银一起装在布袋子里递于宋沂,“一时难换到官银,这是恒兴号家的银子,并不比衙门里库银成色差。”
那沉甸甸的布头袋子坠的人手疼,可宋沂却没有半点嫌弃,喜滋滋抱在了怀里,“好,郑掌柜果然是个实在人,字条你且拿去,若有下回我还找你家。”
“那敢情好啊,谢您的照顾。”全娘子听着话乐弯了眉眼,连忙殷勤要为宋沂开门。
可等宋沂抬脚出门时,郑掌柜突然又叫住了人,犹豫片刻才凑过去小声提醒道:“贵人下次还是使唤家里奴才过来吧,这街面上可不是您这样的人能来的地。”
宋沂下意识就举起了布袋瞄准起他的脑袋,“你在胡说什么?”
郑掌柜被吓得举起了手,苦笑道:“您就当是我是在说混话,只是多嘴劝您一句,连我这个做生意的糊涂蛋也能瞧出几处不对劲,更何况旁人呢。眼见着天气渐暖,厚衣裳棉帽子裹不住人,贵人还是谨慎些吧。”
全娘子也跟着点头,指着她那戴了银葫芦的耳坠给宋沂示意,“您漏了这啦。”
先前还戴个风帽的,今儿许是天热,宋沂只戴个六合帽,露出来了两只耳朵,小小巧巧的耳洞,叫人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百密一疏啊!
宋沂在内心做着深刻检讨,差点就阴沟里翻车了,得亏郑家夫妻俩个厚道,并没有因为发现了她是女流辈就起歪心思,从这里来说,她还要感谢两人才是。
宋沂向来恩怨分明,如今被人指点出错漏,她就想着从哪儿再回报回去。
眼神扫视一圈,她将那布头袋子放下,抿嘴道:“我这人从不欠人情的,本想只做个钱货两讫的买卖,也罢,你们是想做一时的买卖,还是细水长流的生意?”
“自然是细水长流的。”全娘子还是分得清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郑掌柜也赞同他娘子的选择。
“那好,我给你们指条路子,”宋沂指着里屋桌上放着的锦盒,“礼你们都已经备好了,怎么还不给人送去,上湖街新住了咱们县令夫人,你们就不知道?这香料就是她家要的,现成的门路还不赶紧结交,只要巴结上一两个管事,就够你们家铺子在县城立足了。”
她心里还有个想头,只是交浅言深,且看看郑家夫妻会不会过河拆桥再说。
手里终于有了余钱,宋沂总算过了一回采购瘾。
她提着一包袱的吃食回到家中,换了衣裳梳起发髻才兴冲冲来到冉母屋中,献宝似的将四锭二十两银捧到冉霁面前,“娘,你看这是什么?”
冉霁昏昏沉沉了大半日,眼前见着银光愣了一愣,等摸到手里才反应过来,“呀,哪来的银子!”
宋沂将元宝塞给她,强硬道:“这您别管,横竖是天上掉下来落到咱们家的,有了这钱,您快叫卫妈去买药,去赎衣裳,去把大伯母手里的簪子换回来。”
她这番话说得冉霁几乎要掉下泪来,手里丢开银子只把宋沂抱了个满怀,“我的儿,我的儿……”
冉霁的嗓子眼里堵了石头,只哽咽的重复说着一句话,她怀里抱着的瘦瘦小小还是个孩子呢,却已经要想着法替家里分忧,瞒着人也不知这么劳心劳累的挣来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