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比她弟有胆气些,还能放狠话道:“这有什么,大不了打一顿我们也喝药,还能回家歇息。”
“少混嚼!药也是能乱喝的!”冉母在边上瞪了几人一眼,干脆赶起宋沂来,“你要是坐不住就回你的屋里去,少在这里教坏人。”
瞧瞧,瞧瞧,先前还一口一个儿的叫呢,这会子就嫌弃起自己多嘴多舌来了。
宋沂哼哼唧唧偏不肯离开,拿起她早上偷偷去宋父书房里翻出的一本《名山游记》打发时间,这上头写的是游历江楚各色名山宝地的故事,作者匿名草鞋僧,也不知她爹从哪里搜罗来的,倒也有些意思。
才翻阅几页,就听卫妈妈一路骂骂咧咧地进了屋,与冉母回话道:“夫人,这香料咱们是买不得了,也不知哪个黑了心活该遭病的,竟把大半县城的料子都买了去,也不怕熏死他自己个,两鼻子窟窿闻得过来么他。
眼下铺子里头没了货,现成的香囊香片就翻着倍的涨,依我说,咱们还是先缓缓,等货到了再买吧。”
卫妈妈转了好几条街,问了不知多少家店,可价格愣是没一家不涨的,少的五成,多的几倍,青石街尾那家生药铺子最贪,竟然一口气翻了四倍,活该他家生意差,真是该遭瘟的狗才。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就涨了?”冉霁也奇怪,香料又不是什么家常吃喝的,也就供佛拜神的时候烧一烧,偶尔拿它熏衣服点炭盆,延清县人又不像隔壁府城那样宽绰,日常用香有限,怎么就涨成这样。
“可不是,”卫妈妈也摸不着脑袋,只恨这一通操作,累得她白白转了一上午,鞋底都要走薄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合起伙来故意涨的,夫人您不知道,这起子眼里只有钱的,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哟,没事还要故意生事闹出件故事来,好把自己货卖得贵些的,现在有了个什么借口,可不就要乐死了。”
宋沂在旁听得心虚,也无心再看什么书了,忙打断卫妈妈的话道:“妈妈说得是,咱们又不急着要,等铺里有了货再买呗,那席上你也熏香我也熏香的,混在一起乱糟糟闻着反而头疼。”
“娘这里正教他们认字呢,卫妈妈,可巧您回来了,我这儿有件事刚想问问您。”宋沂说着就拉卫妈妈赶紧往外走。
不走不行,再留下都快骂到她爹娘了都。
一口气直走到前院堂屋才肯撒手,宋沂见卫妈妈似乎还没骂过瘾,忙想辙换了个话题,“妈妈回来的正好,昨儿我还和娘商议赴席的首饰戴什么,又要梳什么发髻。我头发不够长,扎不起什么大髻,娘又病了许久,也不知现在流行什么发式,已经花了这些钱,不如索性再请个梳头娘来,省得我们手上又是油又是水的。妈妈可有什么人选么?”
这问得好,正戳卫妈妈的得意处。
她整日与外头仆妇搭话聊天,时不时在街面上行走,耳朵里装了半城人物,况且自家小姐发问,更是搔到了痒处,忙弃了先前的晦气话题开口道:“大姑娘这话可问对了人,梳头婆娘技艺也有好坏哩。像南街那儿的插戴婆就不成,梳得妖妖佻佻的,价格还贵。
西街那边的也不成,总爱多嘴多舌的瞎打听,又是挑唆又是搅事,倒不如东门街半边巷的叶家好,价格便宜手艺也不错,听说她家祖传的梳头手艺,咱们街上好几家都爱叫她梳头呢,人也老实,要不咱们就叫她来?”
又是半边巷?好熟悉的地名。
宋沂看着卫妈妈心里猜测,恐怕这叶娘子也是个叫卫妈妈婶子的亲戚。
想到这里,她才要问卫妈妈牛大牛二两兄弟有没有和人泄露些什么,就听街上敲锣鸣鼓,呼和叫声,乌泱泱顿时热闹起来。
“哎呀,”卫妈妈拍着大腿反应过来,窜到大门口往外探头,“恐怕是知县老爷家夫人到了,早些就叫了半城的轿夫去城门外抬东西去了,连牛车也叫了不少,害得我最后愣是走着回来,好好的鞋子都要踩坏喽。”
她还记着这茬呢,看热闹都没忘记和宋沂诉苦。
“是是是,妈妈辛苦了,过几日我一定给您买双新鞋。”宋沂顺嘴就给卫妈妈画了一个小饼,催促她道:“趁这会大家都去看热闹了,麻烦妈妈您就赶紧再去趟半边巷子吧,和叶娘子定下时辰,要不然就该晚了。”
为了她们两母女的头发,就再苦一苦卫妈妈的鞋吧。
宋沂默默发誓,好妈妈,等我挣了钱,一定给您买双能日行百里的!
第11章 态度
叶娘子似乎很看重这单生意,即便银钱不如其他家给的丰厚,她也依旧勤快的早早到了宋家门口等候。
等宋沂下楼时,西厢房那里都已经快完事了,抹头油,捆发绳,那桌上木盘子里放着各式梳头行具,她娘肩上围着雪青纱巾,正和后头一个娘子谈笑说话,见镜子里映现出宋沂的身影,冉霁急忙招手唤她,“正准备叫卫妈去喊你呢,你就来了,快,来见一见叶娘子。”
宋沂仔细望去,这位叶娘子五短身材,圆圆的脸,细柳叶似弯弯的眉,头上梳着极夸张的高髻,身穿一件酡红色的竖领对襟衫,回纹缎靛蓝的褶裙,腰间还围着藕色的汗巾,整个人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她见宋沂打量自己,便先蹲身行了个礼,笑道:“不敢当小姐的叫,您只唤我四娘就好。”
“她小孩家,怎么好直呼其名呢,就叫叶娘子吧。”冉霁颇不赞同,也不知哪里来的风气,现如今家里奴婢都自比主人家小一辈,与孩童呼哥唤姐的称呼,实在不像话。
宋沂也不爱这样,叶娘子比她大二十来岁呢,她便十分自然道:“叶娘子,这是在梳什么发?”
往常她见过的就是卫妈妈常给她梳的双鬟髻,她娘时长梳的一窝丝,其余的发型见也没见过,叫她实在认不出来。
“这是苏州那里流行的牡丹髻呢,如今府城娘子们也爱梳这个头的,夫人生得富贵,合该要这样的大髻才相衬。”叶娘子口里说话,手上活计不停,原本宋沂来时也快到尾声了,她只把那剩余的鬓发用个细长的齿梳理出弧度,后头碎发用发油梳理齐整就好了。
只是叶娘子左右看看,却见冉霁桌上只有根木簪,其余再无别物,她便笑道:“娘子这样好的容貌,若是戴上寻常的金银器皿就俗气了,恰好我这里有几朵时新绢花,以花衬人,岂不更显清雅。”
好会说话呀。
宋沂在心里默默给这位叶娘子鼓了个掌,怪不得她的生意好呢,这样既会说话,又体贴雇主家的梳头娘子,怎么会不叫人喜欢呢。
叶娘子准备齐全,随身携带的小木箱下格放了红桃白李粉杏儿三种像生花,由着冉母挑拣。
冉霁心想,今日是去赴寿宴的,戴白花未免忌讳,便给自己选了桃花,将那杏花留给宋沂。
“小姐皮肤白,配杏花正合适,粉面杏腮星眼蛾眉,夫人呐,不是小的奉承,小姐今儿这一番打扮,恐怕满宴席旁人的眼睛都挪不开,只怕猜是哪位仙女下凡来。”叶娘子嘴里满是好话,听得冉霁眉眼都舒展了。
果然会打交道,就这么会功夫,叶娘子就领会了夸宋沂比夸她自己更得冉霁喜欢的道理。
“我也不求她颜色好,女儿家生得太好了也不是个福气,只要能老实在席上安坐,不给我惹出什么事来就够了。”冉霁高兴没多久,一想到大女儿如今的性子就头疼。
也不知是不是生的那场病,把人唬着了,现在叫她安静坐在却比登天还难,略坐坐就浑身不自在,非要回自己屋去,隔三差五还要往外头散散闷。
若非这段时日她爹在外头跑,连难得的休沐都去了衙门点卯,恐怕这事儿早露出去惹顿教训了,哪由得她这样自在。
冉霁话里抱怨,可叶娘子这么个人精怎么听不出其中的怪坏,她只笑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小姐一看就是个性子纯真天色烂漫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不瞒夫人,小的家里也有个与小姐年岁差不多的女儿,哎呀呀,一提起她才叫人头疼,成日野猴似的到处闲跑,什么事也不做,吃喝倒要旁人伺候,哪里比得上咱们小姐呀,又娴静又文雅,行事大方得人敬重呢。小的是时常去内宅的,依我说,小姐的容貌在咱们延清县都是数一数二的,您还挑剔,便是天上的仙女也差不齐。”
她这话说的冉霁越发眉开眼笑,直夸到人的心坎里去,冉霁连纱巾也未去除就站起身来,将宋沂按在了椅上,“既然如此,就劳烦叶娘子你动手了。”
一面说,一面又去里屋把自己往日把装首饰的匣子拿了过来,嘱托叶娘子务必精心装饰,不叫她女儿在席上落了下风。
叶娘子看了看那足有半匣银灿灿的簪环环,又不禁看看冉霁那除了绢花就空落落的头上,没忍住感叹了一声,这家却是个真疼女儿的哩,怪不得卫大姐常夸这家厚道。
她也是个当娘的,怎会不知道冉霁这一番苦心,当即就应承道:“夫人放心,且包在小妇人身上。”
叶娘子眼睛盯着人来回观察,沉吟片刻才选择了一个嫦娥仙子髻,这也是南边那里传来的发型,从云髻里脱胎而生,又杂糅了部分飞仙髻的原型,将头顶盘了发髻,左右两股拧出环状再用簪子顶了,顶心处选择六根小钗齐插,将杏花斜戴在侧,其余首饰一一挂上,真就把宋沂的脑袋装饰得闪闪发光起来。
也不知叶娘子的手指是怎么生的,宋沂头发长度不够,她就用自带的假发续在了一起,半匣子首饰也被她有条不紊、疏密得当的全插在了宋沂头上,看得冉霁异常满意。
宋沂实在有些不放心,委托叶娘子再检查检查,“您可千万再插紧些,别一晃头就掉了。”这可是她娘最后仅剩的家当,万一在席面上丢了一件半件的,宋沂能心疼死。
“小姐宽心吧,便是您使劲晃也掉不下来的。”叶娘子除去纱巾,叫宋沂只管放心的摇头晃脑袋,那七八件家伙事儿愣是牢牢的待在了人的头上,没有见着丝毫要脱落的痕迹。
“果然好手艺!”宋沂这几日画饼画多了,下意识就又画了一个,“过几日我一定还请叶娘子来。”到时候她挣了钱,摆上一桌的首饰,请这娘子再给她娘梳头插戴金银。
“那小的就多谢小姐了。”叶娘子顺嘴就接了话茬,笑眯眯的给自家招揽生意,“到时候得了差事,小的领了丫头过来,给小姐夫人磕头。”
宋沂暂时等不到别人给她磕头,眼下她得去给别人祝寿去。
她与冉母换好衣裳,见各自收拾妥当,外头业已雇了一辆马车便准备出发。
不是卫妈妈不照顾牛家兄弟的生意,只是他们那顶青布小轿坐不下母女两人,若是挤着勉强坐了,到时下轿时被外头人看见也容易受耻笑。
冉霁在自己身上有限,在宋沂上花费却从不节俭,都已经要花一大笔钱了,不如把这事儿做得圆满,她可舍不得叫自家女儿受委屈。
所以便叫鲁大去货市街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来,连人带马车合计九十文一天,包人吃马嚼一顿饭,可比叫轿子贵多了。
可该说不说,贵确实也有贵的好处。
最起码马车空间就比狭窄的轿子要大得多,母女俩个上了车时仍有空隙,冉霁便叫卫妈妈也坐了上去,“大不了等快时你再下去,省得叫你跟车走这一趟,怪累人的。”
“不是去县衙吗?”宋沂疑惑,那拢共才隔两条街,眼睛略眨眨就到了。
“县令夫人是住在衙门后院,可她今日设宴的地方不在那。”冉霁叫卫妈递给宋沂一张帖子,朝她示意道:“你瞧瞧这上头写的,是在上湖街王湖边上一间宅院里办席。”
卫妈妈跟着艳羡,“可不是,听胡家兄弟两个说,县令夫人来了之后,嫌弃后院地方小摆不开,便索性又花钱买了一处宅院,现放着专门用来请客设宴呢。”
什么叫有钱?
这才是真有钱,专门买个大宅子摆宴席,自己反而不去住。
想想人家轻轻松松一套湖边别墅,再想想自己家为了二十两几乎黔驴技,宋沂深吸口气,自己还得接着想法子挣钱啊。
她还在深思,那马车晃晃悠悠就到了目的地。
外头街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轿子,不过宅门的管家似乎颇有章法,并没有堵塞拥挤,远远见着车来,他便赶紧引着马车径直往里头走去,那大门附近已经设了围幕,边上有两个仆妇看守。
下了车还有人前来迎接,恭恭敬敬把人领到后厅时,那里已经坐了三五位锦衣妇人,听见动静往外一瞧,见着冉霁却都有些吃惊。
对视数眼,见场面冷落,方才有个戴银?髻红缎子袄的妇人起身客气道:“原来是二老爷家娘子,却不想您也来了。”
宋沂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些人的态度如此生疏?
第12章 比较
这位娘子一开,其余人才醒悟过来,忙也跟着起身行礼,口里虽然称呼二娘子等话,可一看就知道是表面功夫,话语里半点热乎气也没有。
冉霁并没有为此着恼,也露出个笑脸来道:“这是大娘子的好日子,我怎么能不来?只是我常年屋里呆着,眼花记性差,许久未见过大家怕认错了惹人笑话,还是劳烦三娘子替孩子介绍人吧。”
一面与人说,一面叫宋沂上前给诸位妇人见礼问好。
这里说的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倒不是真个有什么亲戚关系,而是衙门里官老爷们的序列。
七品知县是本县县官,俗称的青天大老爷,他的娘子自然也最大,人呼大娘子,衙门里女眷也都如此称呼,显得自家与县令老爷家亲厚。
在县令之下,便是正八品的县丞第二,大家便称作二老爷,主簿正九品,就是三老爷,典史管着缉捕狱囚,便是四老爷,再往后的什么承发房典吏和六房司吏就不叫老爷了,而是唤作叔哥。
这位三娘子就是最早开口说话的那个妇人,她是章主簿的娘子,本名姓陈,在场中唯她的态度最是热情,拉着宋沂的手左右细瞧,口里赞不绝口,“不敢当,不敢当,只叫我陈婶娘就好。真不怪冉娘子将人藏得严实,这孩子实在是个好容貌,叫我爱都爱不及,看了只想抢回家去做我女儿。”
她这样一开玩笑,逗得其余人都忍不住掩袖偷笑,站左边穿黄袄的娘子便打趣道:“三娘子这样说,倒是抢一个试试。”
“这可难办,我抢了回家也无旁个姊妹和她作伴,还是还与二娘子吧。”陈娘子为难的一摊手。
那右边梳高髻穿锦衣的娘子就拖长了话音,“您家里是没有,孙娘子家里有呀,可惜她倒是不抢,还巴巴的往别人家里送呢。”
黄袄娘子又接了话茬,“何止呀,刚自己不也跟着走了,倒把我们落下,也忒——”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陈娘子就打断了话头,这还是别人家的宅子呢,说起话来牵扯到主人家去了,万一小丫头们嘴碎传到里头可怎么好。
她只借着冉雯的托付转移话题,细致的给宋沂介绍起人,穿黄袄爱接话茬的是户房书吏家的袁娘子;梳高髻阴阳怪气的是典吏家的文娘子;边上站得远些装木头不爱说话的,则是本地梁老爷家的史娘子。
怪道她娘说自己记不清,这几位都不住在吉祥街,而是住在县衙后头的县后街,大家隔着一条街的,便是路过也难碰见,宋沂记忆里都没这几个人的身影。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屋里就这么几个人,说了拢共几句话,宋沂便察觉出里头有些火气,她只装着懵懂好奇的样子悄悄问她娘,“孙娘子是哪位,她家也有和我差不多岁数的姐姐吗?”
“是县里胡典史家的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不在更好。”冉霁对其余人没什么印象,独宋沂一提起这个孙娘子,她就轻皱起了眉头,实在是个晦气的人物。
不好相处?
宋沂小声道:“和大伯母相比呢?”
“不相伯仲。”
好好好,宋沂瞬间就掂量出了这位孙娘子的难缠程度,能和她大伯母相提并论的,别的不说,脸皮肯定很厚。
等她见完众人,还不见里头有人出来,真奇怪,今日她们娘俩是来赴席的,怎么都来了半日也没见正主过来接待呢。
这样倨傲无礼,哪里像是在请客。
冉霁料定里头定有缘故,总不可能县令夫人脑壳发了昏,才来便要得罪衙门女眷吧。
故而陈娘子请她入座时,冉霁便笑着推辞道:“还未给寿星夫人贺寿,我们怎么好讨她的茶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