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辞性子傲,目下无尘,能让他承认是故人的,说明是真的上心。
侍从们还算了解白辞,知道白辞一直以来都有个奇异的毛病,但凡他上心的东西就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他自幼和胞弟白策血脉相连,命数交缠,两人有许多年,从衣食住行到修行资源都是一致的,
哪怕后来白策的邪性渐渐显露出来,逐渐被白家人抹去痕迹,白辞也依旧对“一致”这个词有天然的抵触。
他当上归元宗的客卿长老前,曾有一只鹦鹉。
那鹦鹉并非什么珍贵品种,就是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鹦鹉,灰色的羽毛和黑色的喙。
白辞喜欢那只鹦鹉,将它养起来,但他并不是什么爱屋及乌的人。
他所爱之物,于他来说是独一无二,是不可复制的,所以他也看不得其他的鹦鹉与他喜欢的这只相似,有一致颜色的羽毛和喙。
于是他下令把天极岸所有的灰鹦鹉都驱赶出去。
他目之所及之处,只能有自己的这一只灰鹦鹉,哪怕是最普通的灰色羽毛,也独一无二。
他这样的性子,
若看见他眼中低微如尘泥的赵三小姐,和他的故人相似,不仅不会爱屋及乌,还会大发雷霆,
因为没有任何事物堪配和他心爱之人之物相提并论。
侍从们心中了然,白辞看不得这位赵三小姐和他那位故人相像。
他无法容忍她出现在他眼前,所以这才会忍无可忍,撵人下车。
这厢侍从们正了然着,
那厢裴朝朝听见他这话,仍然没下车。
她有些意外,白辞的反应大到超出预期,笑着问:“白公子打算把我扔在城门口?”
白辞语气不耐:“怎么,把你带到城门口还不够?”
他讥讽道:“赵三小姐是不认识回赵家的路了,还是没长腿,走不回去?”
裴朝朝不是真的赵三小姐,自然不认识回赵家的路。
她这时候不会自己拆穿自己的身份,绕弯子说:“腿,我倒是长了。我只是很担心——”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我现在下了车,我会忍不住再逃走。”
她慢声解释:“城外这么多妖魔鬼怪,要是不等我进城,那些妖魔鬼怪就拿我打牙祭了怎么办?而且天极岸这么大,我就算安全进城了,走回赵家也要走断腿,你明明有侍从护送,有马车,为什么不愿意送我呢?等我和白策成亲后,我应该也算白家人了,白公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家人的吗?”
白辞眉眼轻抬:“家人?”
裴朝朝嗯了声,叹了口气:“我未来的家人就是这样对待我的,这让我真的很不想嫁到白家来。”
白辞都快被她这番说辞听笑了。
谁是她家人?就连她自己家人也未必对她好吧?赵家要真在意她,能罔顾她意愿让她和白策订婚?
她自己家人对她怎么样,她心里没数吗?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忍无可忍地拉开车门,想叫她立刻马上滚下去,想逃走就赶紧滚,她是白策的未婚妻,又不是他白辞的。
然而下一秒,
他骤然想起,赵家与白家之间的确需要一桩姻缘来还清因果——
赵大公子六识回归时,身上一闪而过的是神力,涉及到了天界之事。
这原本是赵家的因缘,然而白家一直以来帮赵大公子重塑六识,也被这因果扯入。
凡人与神仙本隔天堑,若牵扯进神仙的因果,恐遭天谴。
若不还清因果,
不止白家,恐怕整个天极岸都会被两家的因果所累。
白辞深呼吸,压下戾气,
他实在厌烦,懒得和赵三小姐多说,准备让赵家人自己来接她走。
于是他从桌案上抽出两张通讯符,直接点燃,向赵家发去一道视讯请求,
他闭上眼,懒得看她,将点燃的符箓随手抛到她面前,一点也没在意这火星子会不会灼伤她,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是轻飘飘道:“这些话,赵小姐还是留着和你真正的家人说吧。”
那通讯符燃尽,一道水幕出现在裴朝朝面前。
这代表另一边的赵家人接通了视讯。
接视讯的是管家装扮的人物,看起来正在前厅和人说话,因为接通了视讯,所以他眼前也出现一道水幕。
管家向前厅那人告罪,然后看向水幕里的裴朝朝。
他稍微意思意思行了个礼:“三娘子。您已经回到天极岸了吗?”
裴朝朝正要说话。
然而就看见管家动了动,于是水幕里的画面也跟着动了动,
她看清前厅里的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男人,他半倚在美人榻上,皮笑肉不笑,但五官优越,即使是这样敷衍的笑意,依旧能给人一种眉眼含情的错觉。
很眼熟。
与此同时。
赵息烛似乎也察觉到视讯画面偏移。
他轻轻抬眼,往水幕上瞥了眼,正和裴朝朝对上视线。
第54章 看见他 那副下.贱样子就烦(略修)……
神仙下凡历劫时, 所使用的凡身,样貌都与在天界时至少有九成相似。
所以裴朝朝很快就认出司命。
她和他对上视线,怔了一瞬。
不是没想过司命可能会下凡,
琼光君之前恢复记忆,肯定有司命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肯定动了转生阵, 触犯了天道禁制, 被贬下凡是正常的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这个地方看见他。
裴朝朝感到有点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仔细想, 也觉得合,
毕竟这赵大公子六识不全多年,也就是这两天才六识归位,可不就是司命提前给自己在凡间准备了一具身体, 现在被贬下凡了正好能用上吗。
她这样想着, 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顶着赵三娘子的脸对司命点了点头, 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代入赵三娘子的身份, 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怎么和自己这位不太熟悉的、刚恢复六识的大哥打招呼。
那一边,
司命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甚至没有停留——
他没认出她。
他的脸和在天界时九分相似,所以她能认出来,而她给自己塑造了一副新的身躯,短暂地使用着别人的脸, 光是看一眼,没有更深入的了解,谁又能认出来她来呢?
裴朝朝想着。
这时候,
她看见水幕另一端,赵息烛把视线挪回管家身上。
赵息烛之前似乎正吩咐管家做什么事情,被她这视讯一打岔,中断了一下,这时候才继续吩咐管家,声调缓慢,但压迫感很足:“她心思沉,乱七八糟的手段也多,要是想藏,能藏得很好。我已经把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写给你,你着重在归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他说这话也没避讳任何人,即使面前有一道水幕正通着视讯,他还是照常说。
然而另一边,
白辞听见这话,眼皮一跳:“你在找谁?”
心思沉,乱七八糟的手段也多。
归元宗附近,想要藏能藏得很好。
听见这几句话,
他只能想起一个人。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手都捏紧了,正等着赵息烛回答。
白辞问话问得突然,
赵息烛闻声,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视讯的画面是跟着裴朝朝走的,而眼下,裴朝朝和白辞距离远远的,坐在对角线,赵息烛无法从水幕中看见白辞。
但他曾用昆仑镜看着裴朝朝的一举一动,对于白辞的声音并不陌生,这时候认出来白辞的声音,就一股无名火蹿上来——
这瘫子和裴朝朝也算有不少纠葛,又是一起断命线、毁昆仑镜,又是曾差点结上师徒印,后来在重明境中,甚至还以用白氏禁术帮她拿剑为交换,换了裴朝朝一个吻。
成日端着一副矜贵架子,实际上下贱得不得了,简直是不知廉耻!
可就是这样,
他这个废物还是没盯紧裴朝朝,没看好她,让她如今生死不明!
现在呢?现在听见这些关键词,想到裴朝朝,又想从他嘴里套消息了?
赵息烛不相信裴朝朝死了,他派人去找,哪里都找一遍,一天不见残魂,一天不见尸首,他就一天不信。
但他不想让白辞找到她。
看见白辞对着裴朝朝那副情不自禁摇尾巴的下贱样子就烦,还能让他找到不成?更何况,让这贱屌子找到她,然后呢?认清心意,当裴朝朝的狗,当裴朝朝的刀,然后帮着裴朝朝和他做对?
赵息烛想到这,更为烦躁,扯了扯唇,笑意散漫:“没找谁。白公子这么激动做什么?”
白辞视线微微凉,他张了张嘴,要说话,
然而没忍住咳嗽两声,他捂住唇。
这边两人之间氛围开始不太对劲,竟生出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那边裴朝朝听着他们说话,心说这找得不就是我吗?
心思沉,心眼多,手段乱七八糟。
司命在天界时,就不止一次和人这样形容她了。
他叫人着重在归元宗附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他一定听说了她的死讯,但不信她死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死,如同他说的那样,用了些乱七八糟的手段脱身。
裴朝朝缓慢眨了眨眼,看着赵息烛,心说或许我来到了天极岸,或许我就在你面前呢?
她觉得有趣,
从前他在天界时,为她写下命簿,透过昆仑镜监视她,
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于他的视线之下;
而现在,局势却反转过来,
他在找她,她却就在他眼前,他没认出来,
于是现在是她如同神明,高高在上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她抬手按了下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还能维持多久。
按说,这种时候她就该缩好脖子,老老实实低着头苟起来,离赵息烛远远的,以免被他发现——
她还算了解赵息烛。
虽说他是触犯天道禁制被贬下凡的,但这不代表他会放弃给她使绊子,
他写下那样的命簿,在她觉醒记忆后又不停作梗,就是要阻挠她回天界;这时候下凡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更方便他行事。
而她的脸快的话这两天说不定就会恢复原样,慢的话或许还需要个把月,这是全然未知的,取决于身体与神魂磨合的速度,十分不稳定。
但裴朝朝喜欢这样的不稳定,喜欢一切未知,她不仅没有苟起来,反而弯了弯唇,盯着水幕出声:“兄长。”
话音一落,
赵息烛和白辞之间,那种略微散发着火药味的氛围被打碎。
两人都往她这里看了眼。
白辞目光带了点不耐,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赵息烛倒是漫不经心笑了下,问:“你在叫我?”
裴朝朝点头。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刚从归元宗附近回来,和白公子一道,你说一说要找什么人,说不定我们见过呢。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兄长你六识刚回归,之前浑浑噩噩痴傻不已,也没听说你认识过什么人。”
赵息烛闻言,有点不悦,皮笑肉不笑:“不劳烦三妹妹和白公子。你也说了,我六识刚回归,既然这样,怎么可能认识你们见过的人?我说的是我痴傻时梦见的神女,你们没见过。”
他说话时语气很散漫,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让人听不出这话的真假。
说是真话,但这话未免太敷衍,太荒唐,编得都没边际了;说是假话,但又好像带几分真,至少一个六识不全的人,的确不可能认识什么人。
白辞指尖轻轻敲打着没知觉的腿。
他似乎在思索。
这时候,
裴朝朝又继续拱火:“白公子,可是你看起来很关心我兄长在找谁。难不成你也在找人?我想起来了,之前在归元宗山下的镇子上遇见你时,你好像在等一位裴姑娘吧,后来她没来,你就先走了。但路上我还听见你叫侍从回归元宗附近去找,你是不是觉得我兄长也在找那位裴姑娘?”
赵息烛本来就是在找裴朝朝,
他提防着白辞,这时候听见这话,直接说:“三妹妹还是少说些为好。”
言下之意:闭嘴。
而白辞本来已经对这位“赵三娘子”忍无可忍了,
这时候听见这话,
他连那点世家子的虚礼都不要了,冷声吩咐侍从:“把她拖下去。”
门外的侍从没反应过来:“啊?”
白辞轻飘飘说:“碍眼。”
侍从们闻言,又啊了声,面面相觑,
谁也不愿意上去把她拖下车,显得五大三粗的汉子欺凌弱小。
这时候,
裴朝朝又叹了口气,对赵息烛说:“兄长。”
她把话题拐回正轨:“我现在已经在天极岸的城门口了,兄长要找人,我解,但使唤管家出去之前,能不能先让他来接我回家?”
赵息烛闻言,折扇摇了摇:“不巧,这人我急着找,管家这边恐怕耽搁不了。”
他皮笑肉不笑:“而且我听闻,你不是要先去白家吗?”
裴朝朝偏了偏头:“白家?白公子现在都要把我扔下车了。”
她原本的确是要先去白家。
白家此番让白辞将赵三娘子带回天极岸,本就没打算先让赵三娘子回赵家,两家的因果都系在这一桩姻缘上,白家家主给白辞下的命令,是先将赵三娘子带回白家,滴血入祠堂,结下订亲契约后再送回赵家。
白家与赵家协定这样做,是为让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别说外人,就连家中没存在感的子女,也只当物件。
裴朝朝自己原本也计划先去白家,这则是因为——
天极岸这地方很特殊,是人间离天界最近的城池,对于各式各样的气息非常敏感,她现在的身体是神的身体,即使已经有意隐藏,但若真的进了天极岸,也会被天道察觉。
神仙若要下凡,必须将神魂装入凡躯里,
她这样用神仙的躯体在人间游荡,其实触犯了天道禁制,被天道察觉后,必遭天谴,轻则失去这副身体,重则再次洗去她的记忆,重新历劫,将她先前那些汲汲营营毁于一旦。
但命簿中曾提起过,
白家有一样法器,名为隐神,是一粒玉珠,能藏住神的气息,
并且这法器很神奇,甚至不需要佩戴于身,只需要把血滴进去,就能掩盖住身上属于神的气息;起初这法器是用来掩藏白氏那神兽的气息的,后来白策斩杀了神兽,将神兽内丹融进身体后,也是滴血进隐神里,以掩藏自己骨血里属于神的气息。
裴朝朝原本打算先去找隐神。
她来的路上就把赵家和白家之间的渊源打听得差不多了,刚才说自己下车就逃跑,也是为了激白辞,笃信白辞分得清轻重,会压下个人情绪,先把她带回白家复命。
但白辞的反应大到有点出乎意料,竟直接叫赵家人来接她,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和“赵三娘子”多呆。
好在这时候,
她看见司命,于是也改了主意。
命簿也是他写的,从善剑,重明石,隐神珠,他知道的东西一定比她更多;他自己的凡身也是提前备下的,被贬下凡历劫,他却没有被封印住记忆;他手上或许拿着比隐神珠更有用的东西。
裴朝朝准备先去赵家,叹了口气说:“白公子刚才给你们传视讯的时候就想把我丢下车了,传视讯也是叫你们接我回家。”
她说:“兄长,你当是我不想去白家吗?他们根本不欢迎我。”
这话一落。
赵息烛仍然笑着,眉眼间似乎情意流转,但声音听起来很有压迫感:“白公子,我三妹妹说的是真话吗?”
他在这边问话,但也只字不提要把裴朝朝接回去。
白辞闻言,手按了下额角,。
他不冷不热地嗤了声,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淡样,承认道:“嗯。是真话。”
他这时候已经完全丢掉了那点敷衍的礼貌,再一次吩咐侍从:“听不见我的话吗?把她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