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样的恐惧感逼得缩起身子来,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丧家之犬,开始用指尖撕扯自己身上的鞭伤,变本加厉将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这样的状态能让将他从极度的不安和焦躁中拉出,这让他感到安全——
就好像被她囚禁起来的每个日夜,他在这间暗无天日、满是血腥味的暗室里,日复一日煎熬。
疼痛,黑暗,血腥味,这三样东西组成了他的这段时日,织就成畸形的安全感。
很稳定,没有任何未知因素,可以推断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听见又多又杂乱的脚步声时,是驭兽宗的人来鞭打他,他甚至懒得睁眼;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时,则是她来看他,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光线顺着微开的暗室门漏进来,于暗室微光中,他能看见她。
白策手指被鲜血浸润,他昏沉中喘息出声。
然而下一秒,
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过来——
并不是一群人的脚步声,而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赶紧把手上血迹擦干净,往门口看,眼睛不自觉亮了下。
然而下一瞬。
门被推开。
光漏进来,白策看见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外面——
白头发,白衣服,整个人漂亮得像一樽雪。
是裴朝朝的师父。
白策手指捏紧了点,他视线和薄夜对上,却敏锐地发现——
薄夜并不像他上次见到的那样,气质温和安静,他的气质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像一潭死水,甚至面容也有点憔悴,唇角还沾了一点血迹,就连手指上都沾着血,好像灵魂都死去。
他这幅样子,像死了老婆,一身缟素的寡夫。
尤其是打开暗室看见白策后,
他漂亮如同琉璃珠的眼睛,漫上了一点刺骨冷感。
有点疯癫,有点魔怔。
与此同时。
千百年来一直在归元宗中的重明境,开始渐渐消失,好像一下从众人视野中被抹去。
而秘境内部,地面上半死不活的修士们像是被秘境中的某种力量所排斥,竟是被一股弹出秘境。
秘境外,众长老看见自家弟子,也不再在这里久留,火速带着弟子们去疗伤。
于是重明境外,一瞬就空寂下来,这里变成荒无人烟的荒山。
秘境内,地面的裂口开始缓慢闭合,而原本被扔进地缝里的重明石,再一次出现在地面上。
漫天星星点点的神仙灵息像是被重明石吸引,不约而同往重明石处聚集过去,
紧接着,
重明石开始吸收那些灵息,它颜色变得通红,开始轻轻跳动,像一颗心脏。
与此同时,
随着重明石的跳动,
重明境开始不断缩小,直到无法再缩小,周围的壁垒就倏然破碎,秘境中所有的能量骤然爆发出来,带出一阵刺目的白光,还有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阵明光中鼓动,重组,
透过光,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从无到有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又过了很久,明光暗去。
那身影渐渐现形,站在原地,是个少女。
她身姿挺拔,四肢修长,皮肤莹润如瓷,骨肉匀称,乌发如藻,远远看去漂亮极了——
但她没有脸,抑或着说,她的脸上没有五官。
少女抬手摸了摸空白的脸,随后歪了歪头:“嗯?”
她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但她的姿态充满兴味。
裴朝朝感觉很新奇。
她这时候在思索,要给自己捏一张什么样的脸出来。
她早就计划好了,拿到从善后要用它捅自己一剑。
早在让琼光君带她去重明境时,她就猜测从善是不是能帮她神魂归位,不然为什么捅别人,别人的神魂完好,但捅她,她的神魂会碎裂——
她的神魂并没有碎裂。
融入琼光君的半颗心时,她感应到重明石,当年天界的传言不假,幽山帝君的确用重明石为她炼制了一颗心。
她感应到重明石是她心脏的同时,也感应到有一部分神魂在重明石中,或许是当年幽山帝君放进去的。
从善刺破她的神魂,只不过是让她的神魂归位、合一。
但是她舍弃了凡身,即使魂魄合一,也仍然需要一具新的身体,所以她拘住了神仙们的灵息,让重明石吞噬这些灵息,为她塑造出一具新的身体——
不是凡躯,而是神的躯体。
往后她不再需要靠着神君的心脏飞升成神,因为她为自己塑造了一具全新的身体,神的身体。
裴朝朝手动了下,挪到自己心口。
她按了按心口,又按了下刚才被薄夜刺那一剑的位置,几乎要笑出声来——
现在应该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包括天上的神仙们,或许也以为她死了,笑她机关算尽,谁曾想竟死得这样荒唐。
可是她既然能算到之前那些,又怎么会算不到这一茬呢?
如果她相信从善会让她魂飞魄散,那么在薄夜那一剑刺下来的瞬间,她的确应该去想办法拖延一些时间,找个逃脱的对策。
可她赌从善不会让她灰飞烟灭。
命簿上写的那些,只不过因为她始终没有恢复过记忆,没有和重明石产生链接,所以她那一半神魂没有归处,就那样消散了。
裴朝朝思忖着,决定下山去找白辞。
她出来前和白辞约好在归元宗下的小镇见面,一起去天极岸。
她已经有了神的躯体,只要回到天界,就是真神,现在则需要按照原本就计划好的,去升仙台破开身上的劫术。身上劫术一消,她就能回到天界。
她暂时还没想好要捏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张脸捏出来并非是永久的,
她的神魂和这具身体还需要磨合,等之后身体和神魂愈发契合,她的样貌就会渐渐变回以前。
但她不想乱捏,于是往旁边的山洞里伸手掏了掏。
她提前在这准备了行装,
她拿上行囊,从里面拿出个幂篱戴上,遮住暂时空白的脸。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停在归元宗山下的小镇上,
马车极为宽敞,堵住了一半的路,车帘用丝绸织就,车檐坠着玉珠,这时候风大,于是一阵阵风吹过来,将玉珠吹得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鲜明悦耳。
周围人很少见到这样华贵的马车,都围上来看热闹。
白辞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外边嘈杂,有些烦躁,
他用书卷敲了敲腿,腿上并无知觉,他就更加烦躁了,捂着唇咳嗽两声。
他撩开车帘往外看。
外面的侍从见状,赶紧抬手帮他挡风:“公子,您身体不好,外面风大,不要受风了。”
白辞用书卷把他的手推开,抬了抬下巴,声音轻飘飘的,仔细听能听见点不耐:“人呢?”
那侍从道:“没看见那位裴姑娘……不,没看见您那位弟子出现,或许耽搁……”
这话还没说完,
周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白辞往前看,就见是一群归元宗的弟子下山采购灵药,所要灵药的量巨大,都是用来疗伤吊命的,宗中那么多药甚至都不够了。周围人对此也分外疑惑,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辞心不在焉听他们说话,
然而就听见有人说——
“你们是不知道,这次宗门大比进重明境,直接尸横遍野了!人全是太清道君新收的那弟子杀的,叫裴朝朝!她连太清道君的大弟子季慎之,季小道君都一起杀了!”
这消息太过惊骇,
周围人听完,爆发出一阵吸气声。
白家侍从听见这话,也睁大眼睛。
他转头看白辞,有点结巴,难以置信地问:“公、公子,是您在等的那位裴、裴姑娘吗?”
白辞没有立刻答话,
想起来她在剑境里那一回眸,那时候她在笑,将掌心的碎万界符露给他看,无声告诉他她要杀了所有人。
他垂下眼,感觉指尖有点发热。
然而那一边,
人群中又有人问:“那后来呢?”
有人答:“当然是把她处置了,太清道君亲手处置的,用剑直接将她捅了个对穿,魂飞魄散!我当时亲眼看见的,假不了,太清道君当时也不对劲,原本多温和的一个人啊,直接像疯了一样,用禁术招魂!他那疯癫样,我看了都害怕。但您猜最后怎么着?没招到!”
这话一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围噪杂声太吵闹了,白辞竟耳鸣了一瞬。
他像是有点喘不上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定是因为受了风,咳得太厉害,
他视线有点模糊,眼尾染上一点薄红,垂下眼看,手帕上竟咳出一点血来。
旁边的侍从吓得够呛:“公子!您——”
白辞哑着声线:“闭嘴。”
他按了下额角,想要继续听这些人议论,但那些声音却好像远去了,怎么也听不清楚,怎么会听不清楚呢?
他面无表情看着远处人群,像是想到什么,过了半晌又突然笑起来,他越笑越厉害,心想怎么能这样好笑呢?
这些人一定是被她骗了。
她在剑境里假死那次他还记得,哪里是什么身陨道消,其实就是以神魂的状态存在了,将大家都骗了。
他这样想着,笑了声:“假的。”
旁边的侍从被他这样吓到,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唯唯诺诺道:“公子,是真的。”
白辞毫无温度的目光瞥过去:“什么真的?”
那侍从指了指远处:“那人把太清道君的招魂幡拿下来了,您看,这招魂幡的确是太清道君的,它燃尽了,不就是被招魂者的魂魄已不在世间的意思吗?这还是您当初教我的。”
白辞一顿,
他缓缓朝着侍从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睫抖动了下。
怎么没有咳嗽,视线却仍旧模糊?
那一边,
侍从低声问:“公子,还等吗?”
白辞静悄悄的,没说话。
侍从见他不说话,也没敢说话,
于是气氛一时间沉寂下来,马车里外的空气像被冻住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
马车旁边有人驻足,
那人走近了问:“你们是去天极岸吗?”
白辞一顿。
他抬起眼,猛然看见——
一个戴着幂篱的人。
恰是此时,又有风吹过,
马车檐下玉珠叮叮当当碰撞起来,发出一串清脆声响,一下下敲击在耳膜上,和心跳的频率有微妙的重合,
那人的幂篱遮住整个上半身,这时候也被风掀起一角,显露出一点儿熟悉的身形来。
第52章 他在天界时 是司命神君
空气里又是一阵安静。
气氛好像就这样凝滞了一瞬, 白辞看着她,过了半晌才有了动作——
他突然把手探出车窗,作势撩开她的幂篱。
裴朝朝之前一直站着没动, 现在却抬手阻止白辞动作,按住他的手腕, 没让他把幂篱掀开。
她过来和白辞搭话前, 其实在远处站了一会, 看见白辞听人说她死了后的一连串神色变化。
白辞这人向来高高在上,世家子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脸上表情总是漫不经心,带点极为敷衍的笑意;就连在剑境中,散尽了满身修为, 被她用言语折辱, 他几乎要发疯了的情况下,脸上的表情也一如既往高高在上,顶多是眼睛有点红, 额角的青筋有点突出。
但刚才不同,
他面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敷衍彻底破碎,那双漂亮的眼睛都被泪水蒙住, 波光粼粼的,
裴朝朝那时候以为他要哭, 但下一秒,却偏偏看见他含着眼泪笑起来了,有点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疯魔感。
裴朝朝觉得很有趣,
她站在远处多看了会,直到白辞回归到面无表情的状态,才走过来搭话。
这时候,
她手指还搭在白辞手腕上,稍稍用力一压,就能感觉到他皮肉下青筋的鼓动。
他的脉搏有点快,心跳在失衡。
她又看他。
他这时候没有继续掀她的幂篱,但手仍然停在她身前,目光往她手上点了点,略有不耐地问:“做什么?”
裴朝朝反问:“您又要做什么?”
她现在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因为神魂和身体没完全磨合好,所以声线略微有点沙哑,说话时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懒散感,光听声音,很难认出她是裴朝朝。
骨血里的恶劣翻腾着,她早就改了主意,不准备将自己的身份告知白辞,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白辞听见她死讯时的反应有趣,她耍猴似的,想逗他。
于是她慢条斯将手收回来,把幂篱好:“真让我惊讶,传言白氏礼法森严,原来就是在大街上乱掀人幂篱?”
白辞的马车上绣有白氏家徽,即使没见过白辞的人,也能够凭这家徽猜出白辞的身份。
于是裴朝朝就这样直白地报出他身份,话里嘲讽意味十足,非常刻薄,
是白辞平时说话时惯有的腔调。
现在话被她抢先说了,
白辞顿了下,几乎要气笑了,但却没接这话。
眼前这个带着幂篱的人,声音微微哑,并不难听,相反甚至很是悦耳,像有小钩子一样,但不是他想听见的那个声音。但他眼睛仍旧注视她,仿佛想透过幂篱看清她轮廓:“你为什么知道我要去天极岸?”
他答应带裴朝朝去天极岸,两人是在剑境中达成的约定。
除了裴朝朝,就只有周围的侍从知道他要去哪里。
那一边,
裴朝朝察觉到他在试探,也不心虚,
她指了下马车车帘上用金线绣的家徽:“我随便猜的,毕竟白家不是在天极岸吗?正巧我也要去,所以问问顺不顺路。白长老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白辞听笑了:“所以你是想让我带你去天极岸?”
裴朝朝所当然点头:“是。”
白辞额角突突跳,沉默半晌,很不耐烦:“幂篱掀开,让我看一眼。”
眼前这人,身形肖似裴朝朝,声音却不像,说话的风格和裴朝朝五分相似,一样的令人怒火中烧,一样的恶劣;
但裴朝朝用言语刺人时更委婉,喜欢用天真纯粹的语气说恶劣的话,那点恶劣藏得很深,甚至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说真心话,后来到剑境里,她的恶劣才逐渐浮上明面一点;眼前这人说话时,恶劣却完全浮于表面。
他试探她,试图辨认她,
可思绪到这里,却又觉得很荒谬,他很了解她吗,怎么还凭说话风格辨认上了?
白辞更加烦躁了,强行终止分析,深呼吸,然后催促:“快一些,我总不能什么东西都往车上带。”
裴朝朝对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
透过幂篱垂下来的纱,她观察他的动作,大致猜到他在因什么而烦躁。
他为她的死讯难过,这时候又想试探她身份,可惜他太倨傲,拒绝承认这一切,抗拒这一切,怎么也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人是病弱的,但一身骨头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不行,”她相当恶劣,按着幂篱,故意问:“您这样子,看着反倒像在等人。”
白辞顿了下。
裴朝朝又说:“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好像听您侍从说,您在等那位裴姑娘。但现在都这个时辰了,足够她上山下山两次了,她还不过来,不就是说明不准备来了吗?”
这话一落,
白辞声音骤然变冷:“你懂什么?”
他视线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如果她真是裴朝朝,肯定直接就亮明身份和他一起走了,毕竟她的目的就是要去天极岸,怎么还会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不习惯被外人触碰,尤其对方还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下等人,
刚才被她触碰过手腕,他意识到她不是裴朝朝,后知后觉感到恶心,于是将手收回来,拿起手帕开始仔仔细细擦拭自己的手腕。
他将自己的手腕擦得一片通红。
裴朝朝看着他这反应,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不是不能自己去天极岸,但她的目的是升仙台,升仙台只有天极岸的几个世家有资格开,所以她就算自己去了天极岸,到了地方也得回头找白家,不如直接和白辞回去。
但现在,这样说话是因为她笃定他会带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