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又问:“不要重明石了吗?还是不想当我的狗了?”
江独闻言,像是懵了一瞬,然后他浑身肌肉迅速绷紧,站起身来:“我去拿!”
他说着,就起身往那边过去,
然而刚走两步,又跑回来,突然拽住裴朝朝的手腕,
少年人力气惊人,目光也亮得惊人,把她半身扯起来一些,这姿态,周身那股乖戾感又冒出来不少。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这幅样子了,自从他被琼光君踩了手骨,她羞辱他又夸赞他,将他的人格进一步抹杀后,他在她面前就相对乖顺,像一只听话的小狗,把她当救命稻草,怕被她抛弃,只能摇尾乞怜,那副呲牙咧嘴的疯样只对外人。
他这时候,
似乎又回到最初见面那时,带了点桀骜不驯的凶,像一团明亮炽烈的火,会灼人。
他将指尖用力按在她手腕。
裴朝朝没有因为他的转变不悦,她觉得有趣,抬眼看着他:“又怎么了?”
江独抬了抬下巴:“我怕我过去了你就不见了。”
裴朝朝莞尔道:“怎么会呢?”
江独轻轻嗤了声:“你总骗人。”
裴朝朝眼梢微抬:“嗯。”
她没否认,想看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那一边,
江独把她手腕按得通红,像是在标记,随后念了句咒术,随后掌心出现个绳结。
裴朝朝手一顿:“要把我绑起来?”
江独闻言,一言不发把绳结系在她手腕上,这绳结是灵力凝成,半透明的,她神魂也近乎是半透明的,倒是能顺利系到她手腕间。
他松了手:“这东西你戴着,你要敢跑,我到哪都能找到你!”
还是和以前不一样。
桀骜不驯的乖戾之下,依旧是顺从和小心翼翼。
这话说完,
他才转头又往重明石与裂缝的地方过去。
他没回头看她。
知道她把他当狗,但是知道后,反而不敢有异议了,因为怕她不要他,他没有别的身份再在她身边。
但是当狗又怎么样呢?
他最开始给她留的印象不好,想要挖她血肉,他本来就还不配给她当狗,他得用更多的东西去换。
他不爱动脑,但不傻,知道她并不是想把重明石给他,她只是借此让他去填那裂缝,她这样的做法,就是把他送去找死,不管他的死活。
眼前裂缝深黑,像要吞噬一切,重明石小小的,掉进去像针落进深海。
重明石他需要,换做以前,他也会转头回去捞的——
彻底激活这重明石,就能复活他父君,传闻中天上地下独一位的魔神。
但是他不会明明能感觉那裂口吞噬人修为和能量,还扑上去捡,他会想别的办法。
他想要回头看她,再告诉她,我现在跳下去,你也别当我是真要捡那石头,
我只是想换一个站在你身边的机会,让你看一看我是一条多么听话的狗。
江独这样想着,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顿,
少年人冲动勇敢,像火一样,从不犹豫,他足尖一点,纵身跳下那裂口——
等拿到重明石,还能出来的话,就出来再和她说,
反正他还能再找到她,任何地方!
另一边。
裴朝朝看江独跳下去,然后又转头看琼光君。
琼光君眼睛盯着她,
他感觉到自己的智在逐渐流失,渐渐变得不清醒,他很委屈,到现在,智消融,本能则占据上风,恨意和委屈都不作伪,
喉咙被血堵住,他还是很执着地出声问她:“为什么?”
裴朝朝手再一次落在剑上,他身上已经千疮百孔,
这一次,剑刺进他丹田深处,直接碎了他的内丹:“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需要你死。”
琼光君的智更进一步地被剥离:“不、信……”
他断断续续说:“你不恨我,怎么会捅我这么多刀?”
裴朝朝莞尔道:“是因为你太难杀了,”
她说:“我之前捅你两次,你都还好端端的,或许因为是神仙的灵魂在身体里,所以这具凡人身躯格外坚强?”
她说着,又是一道捅下去,
捅碎了内丹,紧接着,就一下一下翻搅着,要弄碎他的灵识,搅碎他的魂魄:“所以我决定,把你的魂魄一起搅碎。”
琼光君又追问:“为什么?”
他脑子已经不清醒,只有茫然和恨意,或许星点爱意仍旧夹杂着,和恨意站在两个极端,和她搅碎他灵魂的动作一起,搅碎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思绪。他想知道原因,他不信她不恨他,他想要听见她说出他想听的答案。
他很困惑,他想要听见什么答案?
他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在她这里留下一点痕迹。
他好疼,好疼,已经肝胆俱碎,身体痛到麻木,痛到已经没有知觉了,可为什么只有心脏还能感觉到酸涩痛感?
那一边,
裴朝朝听见他一遍一遍地问,心想能为什么呢?
她搅碎他的魂魄,就像命簿中写的那样。
故事的最结尾,她身躯残破,几乎是爬着回到归元宗,然后被心底一直爱着的人一剑杀死,
剖碎了魂魄,取出天铁,
她魂飞破散,他飞升回天——
为什么?
她有时候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诸多神仙,甚至连不认识她的也对她抱有那样深重的恶意,要看着她被抽筋扒骨,神魂俱碎才好?就只是因为那样荒谬的一个原因——幽山帝君为她而死吗?
她对此感到疑惑,可是没人告诉她答案。
有些问题也并不需要有答案。
手里的力道增加了点,她又在琼光君身体里戳刺几下。
看着他已经血肉模糊陡然丹田,她想——
原来被捅穿丹田,连带着魂魄都被搅碎,看起来是这样的。
按照命簿中原定的结局,
那时候的琼光君是不是也这样把她捅得血肉模糊?以他的视角看下来,是不是也会看见这样狼狈的她?
她歪了歪头,感觉到疑惑,于是又把他的丹田捅烂了些。
动作间,她感觉到脸上有湿热的东西溅落。
是琼光君的血溅上来了。
那一边,
琼光君疼得麻木,只剩下身体在痉挛,
他被血呛了下,艰难吞咽下那些血,看起来脆弱极了,即使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依旧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他试图摇头,但好像现在连这样微小的动作都要耗费不少力气,他索性又放弃了这样耗费力气的行为,只本能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他看不清了。
于是只能抬起手,一点点触摸她的脸,试图用触觉感知她的表情。
却摸到她脸上湿润。
哭了吗?
琼光君模模糊糊,感到困惑,没什么力气再思考。
他只能缓慢触碰她的脸,她的眼睛,低声说:“不要哭。”
他的声音已经模糊,黏糊糊,听不清具体音节。
他用力想要看清她,手指把她的脸上蹭得血淋淋,遮住了眉眼,他想起这一世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点恨意好像被取代,
一如初见时,对她那种莫名的心软,他用力抱住她半边身体,低了低头,吻落在她眼下:“不要哭。”
他又说了一遍。
与此同时,
那剑刺穿丹田,穿过身体,最后一次,搅碎了他的魂魄。
意识的最后,
随着唇间感受到的一点温热湿润,他还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感,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魂魄开始消散。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血,并非眼泪,
于是最后的一个念头是——
她为什么哭?
第50章 神魂俱碎 灰飞烟灭
琼光君死了。
他的姿态像半抱着裴朝朝, 但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靠在她身上,抑或是以一个接近于搂抱的姿态压在她身上。他微微垂着头, 额头抵在裴朝朝的肩颈,一只手无力搭在她肩膀, 一只手无力垂落在身侧, 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淌落在地上, 积了一小滩。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 脸上却不太干净,几乎被血液浸花,甚至有血水糊在他睫毛上,
这无损他的漂亮。
然而他身体却被捅得千疮百孔, 很是狰狞。
他肝胆俱碎,
这也就罢了,总归是凡身, 脱离了这躯壳, 再差也不过是历劫失败,回天界后修为受损, 闭关静修些时日。
但他连魂魄都被搅碎, 则是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剑境碎裂,神域消逝,神仙们重新用灵力链接转生阵,试图借着琼光君被烧毁的封印看一看他们现状。
然而刚一往下看,就见到鲜血淋漓的一幕,
紧接着,转生阵中,属于琼光君的所有东西在一瞬之间变成飞灰,发出“噼啪”的一声声响。
神仙们大脑陡然空白,脸上表情也跟着空白了,和集体失声了一样。
鸦雀无声,气氛像结了冰。
好半晌,才有神仙反应过来:“她……杀了琼光君?!”
这话一落,
才有神仙惊恐接话:“她怎么敢?!”
她怎么胆子大到连神君都敢杀?
她怎么胆子大到敢拘走漫天神仙的灵息?
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敢?!
一时间,
众神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讥讽她,哪怕她不在此处,可是他们连背地里的一句嘲讽也不敢说出口了。
他们看着水幕画面中的她,眼神充满了畏惧和惊恐。
这时候,
有神仙摸着脖子,低声恍惚地道:“如果昆仑镜没碎,她没法这么简单地拘住我们的灵息,也没法这么简单地捅碎琼光君的魂魄。”
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昆仑镜也是她弄碎的,我意思是……”
说到这,他顿了下。
——意思是,
她在很早很早之前,至少从弄碎昆仑镜时,就已经开始推演事物可能发展的所有情况,并且预料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如果天界不给她使绊子,
她会按照原本的计划,挖走琼光君的全部情根,顺利飞升成神,回到天界。
但天界给她使了无数绊子,让她的计划生出无数意外,
神仙们为破坏了她的计划而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地在天上,看她无数次因为意外而临时调整计划。
他们看她像看蝼蚁临死前的挣扎,认为那无用又滑稽。
然而她早就推算过所有的可能性,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所谓的意外,其实全在预料之中。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操控她,
神仙们所做的一切才是真的无用又滑稽,不管做出怎样的行为,都仍然行走在她预设好的边界里!
这话不需要继续说完,
所有神仙深想一下,都意识到这点,脸上像被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
“阻止她回天,一定不惜所有代价阻止她回来!”
她太令人震颤,太令人恐惧,
如果回到天界,还不知道会对神仙们做出怎样的报复,
他们所有人,没有一个能逃得了!
“可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她杀了琼光君,应该是为了拿从善吧?”
“然后呢?你知道拿了从善后如何回天吗?从善和她回天界根本没直接关联!”
“……我们真的能阻止得了她吗?”
神仙们都有些胆怯了。
这时候,有人强硬出声——
“少给她脸上贴金,我就不信她每一次都能赢!”
“不过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恢复记忆了,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大家都在明处,她哪有那么厉害再能把我们算计一道?”
“对,她不可能真那么聪明,无非运气好一些而已!”
另一边。
裴朝朝推开琼光君的身体,从地上拾起从善。
因为琼光君已经死去,从善失去剑主,
她这才能好端端地提起这剑,并且使用它。
很奇异地,她虽然是神魂的状态,但拿起这把剑,神魂就凝成了实体,好像生长出来一具新的身体。
裴朝朝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她面色如常,挥了挥剑,凌空划了一道,动作看起来很柔,然而却生出一道剑气来,这剑气如有雷霆万钧,呼啸着扫过秘境,
下一秒,
整个重明境都开始震颤!
随后不过一眨眼间,
重明境就凭空消失,裴朝朝往前跨一步。
抬脚那刻,她像是跨过了什么结界,
脚步落下的时候,她回到了归元宗。
这是重明境入口处,
她之前进重明境,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这时候外边天光大亮,裴朝朝眼睛被光线刺了下,眼前模糊了一瞬,只隐约看见一群人围在外面,都是各宗的长老们。
她脚步微顿,
因为捏着从善,神魂变成实体,所以即使离开了满是神力的重明境,她依旧能被这些凡人看见。
紧接着,
还不等她视线恢复正常,
就听见有个外宗长老出声道:“我们所说的就是此女,心狠手辣,滥杀无辜!”
他们在剑境崩塌后,先是看见薄夜被重明境弹出来,就像薄夜身上有什么和重明境相斥的禁咒一样。随后,就看见用来监查重明境内部情况的水幕又恢复了工作,他们从画面里看见满地死伤的弟子们,还看见裴朝朝一刀刀杀死季慎之。
一定是她做的恶!
那长老转头,看向后面一位穿黑色道袍的人,道:“元宗主,现在她出来了,还不清门户吗?”
元宗主是归元宗的宗主,名号在修真界也是很响亮的。
一众长老看见裴朝朝在水幕中的行径,迅速请来了元宗主,要求他清门户。
裴朝朝听他们在这边说话,
她没反应,等视线逐渐适应光线,眼前变得清晰,才往人群中一扫,看见那元宗主也正看着她,脸上神色严肃。
人群中,各宗长老也神色各异,带着惊恐和厌恶,唯独元宗主身边站了一人,满身雪白,头发也是白的,表情平静。
是薄夜。
他周身气质一直很安静,这时候也和她对上目光,然后他走上前了些,温声唤她:“朝朝。”
他现在的表现和平时无异,似乎先前在剑境中那种濒临失控的情绪已经被压下去,又回归了一个温柔包容的长辈形象。
唯一有一点不同——
换做以前,他会抬手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但这一次没有。
他没有触碰她,而是递了一张手帕给她,声音包容:“怎么连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就出来了?”
他这态度称得上是温柔关切了,像长辈无底线地纵容自己的孩子。
毫无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的觉知。
周围人见状,面面相觑。
那一边,
裴朝朝没接手帕。
她看着眼前这幕,感觉很像她跳下轮回道那日,她也是这样被漫天神魔一起追杀声讨。
挺有意思的。
她看见旁边的水幕,就已经猜到这些人声讨她的原因,于是并没有就此多问,而是问:“师尊,你们要如何清门户?”
她说到这,顿了下,又轻轻笑起来:“是要杀了我吗?”
这时候,
元宗主出声回应:“当然是就地诛杀!”
他转眼看薄夜,见薄夜毫无举措,不满道:“太清道君,难道要护你这弟子不成?”
他抬手,用灵力结出一道神魂锁,径直朝着裴朝朝甩过去,要把她锁起来:“我们归元宗不容她这样的邪魔外道!”
这动作一出,
那一边,薄夜抬手拦了下那神魂锁。
他将锁链一端收入手中,温和道:“元宗主,我自己的弟子,应我自己来处置。”
元宗主脸色一沉。
薄夜轻轻点头,朝他致歉,然后又看向裴朝朝。
他依旧没帮她擦去脸上血迹,关切问:“吓到了吗?”
周围人闻言,几乎都要气笑了——
到底是谁吓到谁?
她一口气捅人几十刀的时候都没害怕,现在能害怕吗?
裴朝朝语气无辜:“还好。”
她笑着看薄夜,又是那副无辜的姿态,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因为沾了血、露出眼睛而显得略有攻击性,这是一种割裂感极强的、富有冲击力的漂亮:“师尊会按照他说的,直接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