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受,但白辞心里很排斥。
排斥这种不难受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该感到恶心的。
他后知后觉,把手往外抽,一字一顿:“你手很脏。”
裴朝朝撑起身,他半弯着身,距离很近,但就是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睛上覆着白绸,两人无法对视,他脸上表情阴沉,但她佯装未见,弯唇笑了,低声道:“一起捏碎它吧,自己的命运总要亲手改不是?”
语气蛊惑。
白辞喉结滚动了下,这一瞬也确实像被蛊住了。
他的手比她的大很多,想要抽离是很简单的事,如果他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反制她,反手把她的手腕攥在手里捏碎,但他的手却没有动了,任由她拢住他的手背。
那一边。
司命用灵息观察他们,听见这话,还没来得及反应,随即就看见——
裴朝朝微微侧头,往他灵息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弯唇若有若无笑了下。
与此同时,
裴朝朝手上一个用力!
司命眼皮猛跳,不好的预感顿时像开了闸崩泄出来。
而这厢,白辞手背被她拢着,感觉到不知从哪里来的强大灵力从她掌心涌出,透过他的手背,引导着他,往那神仙玉上狠狠挤压——
“咔嚓。”
一声脆响,神仙玉直接碎裂在掌中。
与此同时,
一股灵力从命簿之中炸开,无根之火似的突然开始燃烧!
全场哗然。
神仙们本以为水晶球碎裂,灵力倒流,轰碎了昆仑镜就已经是千万年难见的意外了,
谁想得到不过是短短一会,命簿竟也被烧了!
众神手忙脚乱,赶紧用灵力去扑命簿上的火,
然而只是在短短眨眼间,命簿就已经烧得残破不堪!
有人上去翻裴朝朝的命簿,却发现里面大部分写好的内容已经被烧毁,而与裴朝朝命运相连的一些人,包括几位跟着她跳下轮回道的神君,他们写好的命运也一同被烧毁大半!
而与此同时,
昆仑镜失去了众神护法,发出“啪”的一声,彻底碎了,
上面画面骤然消失,而天地间倒流的那股灵力,随着昆仑镜的碎裂,也倏然散去了。
有神仙愣愣道:“难道她真的……”
难道真的恢复记忆了?从一开始她就是故意算计,引着所有人走到这一步的?
现在昆仑镜碎了,而倒流的灵力也恢复了,天道禁制又稳固回来了,神仙们甚至无法用灵息去人间监视她,更遑论干预人间事!
但怎么可能呢?转生阵里她的封印是正常的!
神仙们面面相觑,没人看见那边司命神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另一边。
神仙玉的碎片在掌心炸开,带来尖锐剧痛,把白辞掌中皮肉刺穿!
与此同时。
血脉中那股剧痛再次涌来,变本加厉,宛若剜骨割肉!
白辞瞳孔收缩,他下意识攥住裴朝朝的手,似乎抓了什么救命稻草在手中。
他手中不停淌血,和裴朝朝手里的血迹相融。
现在他们的手一样脏了。
疼痛让他大脑空白,他只感觉自己的命线在这一刻轰然崩断,而眼前再无别人,只能看见裴朝朝的脸。
眼下命线崩断,令人痛不欲生,
但全身其余灵脉却似乎也在这一刻一同战栗起来,血液无声沸腾,似乎有电流从后背蹿过,带来强烈的悸动感。
第22章 她身上 出现别人的痕迹
白辞是再标准不过的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大多矜贵倨傲, 生来就在云端,高高在上地俯瞰世间一切,万事万物难入眼, 通常也无法容忍自己身边出现任何低等的人事物。
就像无法容忍昂贵干净的衣袖上沾到地里脏污的泥点,一旦沾上了, 就想尽办法想要抹除。
他对裴朝朝的刻薄也并非全然是因为厌恶, 更多的则是无法容忍,
无法容忍像她这样从偏僻村落里走出来的、毫无根骨的凡人对他蹬鼻子上脸。
一如他对于自己的命数,
除了命数中的疾病和灾祸, 他最无法容忍的是——
他有个弟弟,两人血脉相连,命线相通。
世人皆知白家白辞, 但极少有人知道白辞有个亲生弟弟, 叫白策。
白策很邪性。
当年白夫人怀白策时屡屡被妖邪附体,而那时的白策不过是个未出世的胚胎,连手脚都没长出来, 却将那些妖邪当作养料, 吸食它们的修为和灵力。
白夫人怀他不过三月,肚子就已有临盆妇人那样大了, 怀胎未满半年时的某天晚上, 白策自己撕开白夫人的肚子, 爬了出来。
那夜白家人只听见白夫人凄厉的尖叫,
等赶到白夫人房中时,就只看见白夫人干瘪得像人干一般、被开膛皮肚的尸体,
而婴孩模样的白策则乖乖坐在白夫人尸体旁,身上沾着白夫人的血,不哭不闹, 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笑,令人毛骨悚然。
白家人对这邪性的孩子讳莫如深,甚至曾多次试着杀掉白策,但每次都没能成功,
白策长大后,甚至生出了一副妖骨。
白辞和他血脉相连,两人时常有共感,甚至有时能感知到对方的念头和情绪。
比如白策开心时,白辞也会感觉到愉悦,甚至难以分清这究竟是谁的情绪。
命线相通,则是他的命数被白策的妖力侵蚀,导致双腿残废,病痛不断。
这样的邪物却要侵占他的心绪和命运,
白辞无法容忍。
体内命线崩断带来的剧痛很清晰,和掌心的尖锐刺痛混杂在一起,
白辞攥着裴朝朝的指尖,但说不上来出于什么心,或许是和白策的命线不再相通,他竟从疼痛中感知出一点愉悦来。
裴朝朝指尖被他攥得有点发麻,看了眼白辞,见他没松手的意思。
她觉得有趣,一时间倒没将手指抽出来,微笑出声:“白长老。”
听见她的声音,白辞眼睫颤动了下,随即才掀起眼皮看她。
他眼尾薄薄的,泛着些红,目光被泪意氤氲得有点迷蒙,应该是还没从身体的感官中缓过来,不像平时那样高高在上,反倒有种奇异的色.气感。
他静声没说话,似乎在等裴朝朝继续说。
于是裴朝朝低了低头,引导他看向两人的手。
她道:“您现在抓着不放,是不嫌我手脏了么?”
入目是一片鲜血淋漓,
他的手骨骼分明些,捏着她细白指尖,指缝间被血液填满,有种亲密无间感。
……他怎么会无意识时主动攥住像她这样的下等人的手!
好多血。
白辞手掌僵硬了一瞬,
下一秒,他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猛地要把手收回去,然而刚有点细微的动作,神仙玉碎片就往掌中刺得更深,他眉头因此皱了下。
然而不等他继续动作,
那一边,裴朝朝就先有了动作。
她微微一用力,把手指从他掌心抽出来,语气和煦柔软:“但您捏得我手指有点麻。”
白辞掌心倏然一空,然而却开始无法控制地烦躁起来,像是有两个念头开始撕打,
一个念头是:算她识相,知道自己把手收回去。
另一个念头是:平时不是很蹬鼻子上脸吗?这时候又有自知之明了?他还没叫她抽走。
他甚至感到掌心很空,应该握着些什么,像疯魔了一样,他竟生出几分命令她把手送回他掌中的心思。
真的疯了吧。
白辞说服自己,
他现在仍想抓住她的手,只是因为刚才剧痛之际,他攥着她的手指,这让他产生了安稳感和愉悦感。
可是不一定要是她的手,当时换做握住任何东西,都会产生一样的感觉,像安慰剂一样。
他贪恋的是那种安稳感和愉悦感,并不是她。
可是她的手很柔软,不像她这个人一样讨人厌。
白辞指尖按压掌心伤口,想要用痛感强迫自己压下这些疯魔的念头。
但下一秒,
不等他按下这些想法,他就看见裴朝朝弯下腰,伸手往地上摸索,似乎在找之前掉到地上的药囊。
白辞思绪一顿:“找药囊?”
裴朝朝闻言,莞尔道:“当然。这是我帮您断命线换来的报酬。”
无人监视,现在她提起命线的事也毫不遮掩避讳了,全然不像个毫无见识的村姑。
疑点太多了,疑问也太多,
白辞很想问她是怎么知道他想改命线、是从哪里知道命线这些东西的,但最终却鬼使神差道:“把手给我。”。
没有问关于命线的事。
掌心的空虚见缝插针,身体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说出本不该从他高傲的唇中吐出的话。
裴朝朝一顿:“嗯?”
这位世家子向来高高在上,和她这样的下等人多说一句话都嫌弃得不行,觉得脏了耳朵,被她碰一下都会拿着手帕擦拭,怎么这会儿还主动要她递手过去了?
裴朝朝感到很有趣,把注意力转回他脸上,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这位世家子身上沾血,却不显得狼狈,依旧矜贵。
他正微垂着眼,也在看她,但那副向来高贵的表情好像有些扭曲,似乎在克制什么。
裴朝朝思绪一转,就大约猜到他为什么会这样——
人若是在做紧张的、刺激的,任何导致心跳加速的事情时碰见另一个人,总会把身体的本能反应,诸如心跳等等,归因在另一个身上,而非事情本身。
刚才断命线时,疼痛足够真切,而他因达成夙愿所产生的愉悦、满足,都会被下意识归在她身上。
即使他脑子里知道,让他愉悦满足的是断命线这件事,但他的身体还是会认为,这份愉悦是她带给他的。
那样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会令人上瘾,而他的身体会不受控地渴望她。
有意思。
裴朝朝坏心地问:“把手给您做什么?”
白辞有点不耐烦:“不是交换吗?说了帮你治伤,我不食言。”
裴朝朝逗狗似的,抬起手要递给他。
然而手落到他手前时,又立刻收回去了点:“不是已经给我药了吗?”
白辞眼皮一跳,几乎气笑了,语气也尖锐起来,带点轻蔑:“不识好赖的东西,我的医术——”
话音未落。
下一秒。
手掌一满。
白辞余下的话卡在喉咙口,好像怒气也猝然终止。
垂下眼,就看见裴朝朝把手放在了他掌中,好像刚才那副收手的姿态是虚晃一枪。
还不等反应,
就见裴朝朝甜甜笑了下,然后听见她说:“是像您说的这样吗?”
白辞手指痉挛了下。
裴朝朝是个很恶劣的人,一直以来以玩弄人心为乐,有时候会在不该摊牌的时候打直球。
她没给这位骄矜的世家子反应时间,直接将他的心思剖白:“我还以为长老只是想寻个由头攥我的手,像刚才那样。”
另一边。
群体瞬移的法术生效后,法术范围内的人不过眨眼间就已不在原来的地方,
琼光君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
周围场景陌生,不再混乱,因为江独受自己招式反噬晕了过去,所以没再发生打斗。
但琼光君的思维仍有一瞬的滞涩,眼前似乎还残存着刚才水晶球炸开时那瞬的场景。
身体像进入某种自动运行的模式。
他脸色还是冷的,动作却很果断,又运灵力要再施个瞬移术回去。
然而还不等法术生效,
就听见身后传来薄夜温和的声音:“等等。”
琼光君手指僵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施法。
他和薄夜师徒这些年,对薄夜一直是极为尊敬的,即使性格寡淡话也很少,但从平日行为也能看出几分敬重。
这还是头一回他对薄夜的话置若罔闻。
但紧接着,
就感觉到一阵不轻不重的威压压下来。
随即,瞬移的法术就被薄夜强行终止。
琼光君终于转头看向薄夜,他运转灵力,直接开始反抗薄夜的禁锢。
两人之间的气氛竟有点剑拔弩张感,
好像有尖锐的怒气沉默着刺向薄夜,无声却无法忽视。
薄夜很平和,但这不代表他不强势,
只不过他就连强硬起来也是不疾不徐的,宛若白雪微风,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就像此刻,他感知到琼光君的怒气和不满,但依旧以温和的姿态压制琼光君,语气平静:“现在去找她也没有用。”
他徐徐解释:“你是得仙缘者,也碰过水晶球。还记得当时的场面吗?”
季慎之当年触碰水晶球后,水晶球虽没碎,但那些灵力也逆行冲击着他。
他那时有一种濒死感,好像灵魂都要被抽离,甚至连身体都无法动弹。
是后来薄夜在他身上结了师徒印,他才恢复正常。
师徒印是师徒之间结了灵契的证明,在徒弟承受致命危机时,师父会替代徒弟承受一部分。
当日薄夜和季慎之结师徒印之前,归元宗其他长老也尝试过这招,但都无果。
至今也无人知道为什么只有薄夜的师徒印对他有效。
现在水晶球碎裂,但无论如何,那道灵力也确实冲击着裴朝朝,
她或许也和他当年一样,正体验着那种濒死感。
琼光君想起当时的场景,眼眸低垂着:“你和她——”
你和她要结师徒契?
……是的。
琼光君后知后觉想起来薄夜口中“可爱的孩子”。
薄夜今天来看测灵根,本身就是为她来的,师徒灵契本来就是要结的。
他捏了下指尖,嘴唇动了动,想问薄夜和裴朝朝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但看见薄夜身侧那道护身符,心里又有了答案。
闹翻那天,
隔着树丛看见她身边的人影,还有她对着空气说的那句回礼。
琼光君最终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他突然感到荒谬。
她泰然自若地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东西当垃圾扔出去,实则却是把他的心意转手赠给一个隐身的人。
这样追溯回去,那天她突然尖叫发疯,也是故意的,不过是因为他和江独当时都在逼问她,她一碗水端不平,所以借此来打断那个话题罢了。
他向来敏锐,这时候,她行为之中种种被略过的异样都再次浮现出来,把她人畜无害的、天真柔软的面具撕开一角裂痕,终于露出她性格里的一点底色。
他哪里还能看不出她是一直在装,一直戴着面具。
她嘴里怕是都没几句真话。
真是好得很,裴朝朝!
那护身符被薄夜的衣角遮盖住,琼光君目光就落在薄夜的衣角处。
戾气在心里成倍增长,他几乎要发笑,也不知道具体该笑什么。
大概是他的目光实在怨毒,
薄夜手指轻动,把那护身符摘下来,无奈笑道:“这护身符——”
他顿了顿,语气包容:“她还是个孩子,虽顽劣些,但心思不坏。不要同她置气。”
琼光君眼睫颤了颤,良久笑了声,意味不明道:“顽劣?看来师尊很了解她。”
他向来冷淡,很少有这样尖锐刻薄的姿态。
薄夜道:“无妨,带回来好好教养就是了。总归她碰了水晶球,被里面的灵力压着,我就算为救人也要与她结师徒印,没有见死不救的道。”
薄夜确实不会看着旁人在自己面前受苦。
某种意义上,今天这个情况,当事人换做是别人,薄夜也会结师徒印。
但对裴朝朝就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吗?
琼光君眼梢微抬,没说话。
他以前不会这样阴暗极端,想法几近于病态,可是近来这样尖酸的念头时时缠绕他,他竟意外地发现,或许自己骨子里就是扭曲又病态的。
只是表面上那层冷硬的冰不曾被凿开,甚至连他自己都没窥见过其下阴冷的暗流。
那一边,
薄夜又询问他的意见,语气温和:“你若是生她气,不想看见她,我就单独教养她,不让你与她碰面就是了。”
琼光君眼皮一跳。